“阙疑待考”信札之一
归安费行简,在仓圣明智大学中易名孙学濂(仲约),撰说部时署名沃丘仲子,后又恢复原姓名,其人之行藏出处,颇为逶迤神秘,但与王国维在爱俪园中同事数年则无疑义。《国家图书馆藏王国维往还书信集》中两封“阙疑待考”的信俱为费行简所写,可以确定。
《国家图书馆藏王国维往还书信集》(国家图书馆古籍馆编,中华书局2017年10月出版)末尾有两封写给王国维的信札,一札署名单字不易识,一札未署名,编者列入“阙疑待考”,但根据所言内容,可以确定二札作者,今特写出,用为考释无款及落款难辨手札之一例。
第一札全文如下:
觉昨归,薪已送,乞莅校一取。初七公分百分出五办送席券。沈君函属之陈生可令其十九日来校一考,自当设法收录。专上静翁先生道席,弟濂顿首。
署名只一字,甚为潦草,初不识,惟札中言“莅校”、“来校”,则王国维时在某校任职。王氏平生任教职者四次,一在南通通州师范学校,一在苏州江苏师范学堂,一在上海仓圣明智大学,一在北京清华学校。札首云“觉昨归”,其人或为仓圣大学校长姬觉弥。再考“初七公分百分出五办送席券”语,按仓圣大学创办人哈同夫人罗迦陵生日为七月初七,哈、罗二人每年合并做七夕双寿,校中教职员届时均有祝寿之举,如王国维1916年8月5日(旧历七月初七)致罗振玉札云“今晨又往哈园拜寿”,1917年8月25日(旧历七月初十)致罗札云“近来哈园又因做寿大热闹”,1918年8月13日(旧历七月初七)致罗札云“近因哈园生日,又应酬数日”,1922年8月18日(旧历六月廿六)与长子潜明书云“今年哈园大做寿,出月须连日应酬”,又9月14日(旧历七月廿三)书云“哈园月初大做寿”。所谓“大做寿”指1922年哈、罗寿数相加之“爱俪梁孟百卅合庆”。札称“初七公分”,当指校中同人公同分摊资金为园主夫妇贺寿,款项需在支薪中扣除,故写信人特为告知。综此数端,此信为仓圣大学负责校务之人所写。至于写信时间,仓圣大学教职员通常年份恐只入园拜寿而已,恰逢百卅双寿,方醵资设寿席为祝,则此札或作于1922年。
1921年考取仓圣大学附中的蒋君章《仓圣明智大学的回忆》一文说:“在名义上,罗迦陵夫人是院长,姬佛陀先生是校长,实际上主持校务的是孙学濂先生。”(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三联书店2009年)又仓圣明智大学预科辛酉十二月(1923年初)毕业证书上签署人为:“院主欧思爱哈同,院长哈同罗迦陵氏,校长姬佛陀,教务长孙学濂。”(郑家庆《珍罕的仓圣明智大学毕业证书》,载《大众收藏》2012年第4期)再观第一札之落款,为“濂”字无疑。至此可判定此札作者为孙学濂。
第二札全文如下:
静翁仁兄先生道席:相别几六年矣,前岁来京,便思造谒,询诸庄惕生,谓尊寓织染局,乃数访不得,嗣接珏生侍讲,始知已就清华讲席,移居在塾。适遭先君之丧,寝苫读礼,未及抠衣,苐殷企想。居京两载,时苦疾病,以所居池馆幽寂,便于疴,不复南下。近亦少少购求书画,宋元名品,力既未逮,且甚难鉴别,唯略具明代诸家而已。久思就教有道,以嬾废弗克出郊,更益怅望。日来天气和煦,体亦稍健,亟思登堂请益,乞示以时日居处,俾得奉诣,一申良觏。前在哈园,属以它故,易名为孙仲约,曩属惕生奉告,不审已达清听否。旧日同事诸君,唯欣木、恕皆在园,一山、梅访、雪澄都已辞去,并以奉闻。嫥颂箸安,鹄候德音。名正肃。正月廿七日。
札中自言“前在哈园,属以它故,易名为孙仲约”,又云“旧日同事诸君”,则此人为仓圣大学中人。考《申报》1920年5月4日“刘成勋对川局之态度排熊说不确”条云:“兹闻刘师长近曾致电寓沪之孙学濂君,言及川事颇重熊督,足征外传之说绝非事实。刘电如次:上海孙仲兄鉴……”又同年10月25日“川军复渝之沪闻”条云:“孙仲约君昨得川军长刘禹九蒸电云:上海孙仲兄鉴……”可知孙学濂字仲约,为川军师长刘成勋(字禹九)在沪之代表。据此,第二札与第一札实为同一人所书,察其笔迹,二札相类,上款称“静翁”,亦无不同。
札中提及居间传话之庄惕生即庄肇一,娶哈同、罗迦陵养女为妻,曾任仓圣大学斋务长(据《申报》1922年12月7日“上海仓圣大学校务改良会被迫出校学生驳校长姬觉弥宣言”条),他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乒乓名宿庄则栋之父。其馀数人,珏生,袁励准;欣木,高时显;恕皆,费有容;一山,章梫;梅访,曹广桢;雪澄,王秉恩。
孙学濂早在1918年已与哈园有交集,是年广仓学宭下设之广仓学文会戊午秋季课卷征文,孙氏投稿,经评阅列史学上等十名之首,获赠大洋四十元(《申报》1918年11月20日)。1919年上海崇文书局出版《文艺全书》,其中散文、骈文部分为孙学濂所撰,后汇为《文章二论》单行。据《申报》刊载之《文艺全书》广告,称“遵义孙学濂”撰。1922年哈、罗百卅合庆时,符璋、章梫共撰《寿序》一首,后列与祝者,以沈曾植领衔,第四为孙学濂,王国维列名在后(姬觉弥辑《戬寿堂百卅合庆寿言》,爱俪园1923年)。到了1932年姬觉弥辑《哈同先生荣哀录》时,卷末附录此篇《寿序》,一仍十年前旧文,惟与祝者“孙学濂”已改为“费行简”。李恩绩《爱俪园梦影录》(三联书店1984年)言及哈园有一名姓孙的教务长自己说:他原是浙江湖州菱湖人,原姓是费,后来在四川外祖母家里长成,外祖姓孙,他也就姓了孙(146页)。李恩绩在哈园时年纪甚小,孙、费姓名未记全,但姓氏均正确,四川或是贵州遵义,因费氏曾任川军刘部在沪代表,故牵扯致误。李恩绩又说费氏易名孙氏之故与刺杀宋教仁有关,因无旁证,只能姑且听之了。
既知孙学濂原名费行简,费氏在王国维去世后撰有《观堂先生别传》(载《追忆王国维》),云:“当岁己未(1919年),予居上海,同教授于英人哈同所立学,靡日不见,见则质证艺文,剧谈为乐。若是者几五年,始别去。”别去之原因,李恩绩说是1922年百卅合庆后之学潮。出校后费氏恢复本名,1923年1月9日《申报》“西南代表对粤桂军事之联电”条,费行简即以西南各省驻沪代表名义署名。第二札云“相别几六年矣”,则此札当写于1927年2月28日(旧历正月廿七),连首尾两年计之方合年数。费行简后又重入哈园,1931年哈同死后,作挽诗二首,署名“吴兴费行简”(《哈同先生荣哀录》)。
民国初有沃丘仲子者,撰著《慈禧传信录》《近代名人小传》《当代名人小传》等书,风行一时。郑孝胥据叶玉麟言知其人为哈同所开学堂中教习贵州人孙仲约(《郑孝胥日记》1919年8月3日条,中华书局1993年);秦瘦鸥翻译《御香缥缈录》,在译者按语中直指《慈禧传信录》作者为费行简(《申报》1935年2月8日),看来当时人皆作如此认识。沃丘仲子《慈禧传信录序》自叙早岁得闻阎敬铭、王闿运、宗室戴椿等人之议论,又尝游黑龙江,辛亥后跧伏岷江。所述宏阔辽远,不知是生平实录,还是小说家故作狡狯。费行简在文献中最后出现,是1937年为《慈淑太君(罗迦陵)寿言》第二集撰写序言,署名归安费
行简。至国初,费氏入上海市文史馆为馆员,1988年印行的《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名录》有其小传云:“费行简(1872—1954),别名敬仲,四川阆中人,1953年6月入馆。曾任上海仓圣大学教务长。”所据当是其入馆时所填履历,疑信参半,难以细究。
第二札末书“名正肃”三字,大约信封上是署真名费行简,不知此信封仍存国图否。要之,这位归安费行简,在仓圣明智大学中易名孙学濂(仲约),撰说部时署名沃丘仲子,后又恢复原姓名,其人之行藏出处,颇为逶迤神秘,但与王国维在爱俪园中同事数年则无疑义。《国家图书馆藏王国维往还书信集》中两封“阙疑待考”的信俱为费行简所写,可以确定。
写于2017年12月16日,旧历丁酉十月廿九,适为王静安先生百四十岁诞辰,谨以此文为记念。
附记:文甫草就,复检《国家图书馆藏王国维往还书信集》,见庄肇一关于费行简事致王国维一札在焉,其全文如下:
静安先生侍教:昨奉手示,拜悉。仲约先生现庽东四牌楼北七条胡同王怀庆住宅,闻更姓费润生,系代表四川边防督办来京出席善后会议。如先生前往会晤,请勿以原姓号访之也。谨以奉闻,肃敂岁祉。教晚肇一顿首。廿八日。
所谓善后会议,指段祺瑞出任中华民国临时执政后在1924年11月21日通电全国:“现拟组织两种会议,一曰善后会议,以解决时局纠纷、筹备建设方案为主旨,拟于一个月内集议,其会议简章另行电达。二曰国民代表会议……”北京政府之《政府公报》第3157期载“四川刘督办冬电(1925年1月2日)”云:“执政钧鉴:召集善后会议,职处已派费行简为全权代表赴会。”刘督办即刘成勋,时任四川边防督办。2月2日费行简已在北京,曾往东站迎接孙科到来(《申报》2月10日)。庄肇一此信当作于1925年2月20日(旧历正月廿八),时未出正月,故札尾敬语仍用“岁祉”,与第二札云“前岁来京”,时间亦相合。“润生”当是费氏更姓后之表字。由此札可知,费氏抵京不久王国维即已知之,而费氏会后并未返沪,滞留北京两年,其间双方未及晤面,直至1927年初费行简乃致书王国维,直接表达拜访之意,是否得到回复,是否成行,不得而知。三个多月后,王国维自沉昆明湖。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