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银银

更新: 2017-03-21 22:16:34

熳纤娣绾未 老守何能解 又使至代之 如对葛答谜

作者:曹乃谦

半夜,狗日的官官一走,老银银就换上新裤子系上新裤带,要往西沟去。

老银银把四个煮羊蹄子还有剩下的那少半瓶酒都装在怀里,出了门。出了门,他又返入窑,把灯吹灭。原先他是不打算往灭吹灯的,想就让它着着,顶是点了长明灯。点着长明灯,魂灵才能认得路,才能够升上天。可他一出门就又后悔了:“日你妈,点一黑夜那该得费多少油。”这样想过,他就入了家,摸住灯树,照着红点点吹。吹头一下,红点点晃晃后就又定住了。再吹,红点点才没了,他知道这下是把灯吹灭了。

出了门,他又站住了。想想,就又返回到窑里,在炕上摸摸揣揣地摸住那半匣“火车”,还有洋火,把它们也都装在怀里头。他这才没牵没挂地把门关住,又脚后跟离地欠着高高把门铧搭上。这就是说,家里没人了,要有个活着的出气的,也只是趴在碗边锅沿或是别的啥地方睡觉的那些蝇子们。还有住在水瓮后头的那一窝耗子。虱子是没有的,老银银的血苦,养不住虱子。

五里坡梁路当中有的是坑坑洼洼圪圪坎坎,可老银银手没扶托脚没磕绊顺顺溜溜地到了西沟,一路没歇缓。

老银银是个没眼眼,对没眼眼来说,黑夜白天是一样的。

老银银来到那棵树底下,就是那棵歪脖子树底下,把鞋脱下来像拍镲似的拍打拍打,尔后,垫在屁股下。要不拍打干净的话,会把新裤子弄脏的。这条新裤子是那年会计给发的,说是上头慰问五保。后来他听说别的五保还发了新褂子,可他没有。准定是叫狗日的会计给扣了,扣就扣了哇,人家全扣了你的,你还能咋的?有个新裤子总比没个新裤子好。再说,会计又是本家当户的侄子,一个当叔叔的咋好意思张开口问人家这事儿。反正是你不穿他穿,谁穿了也一样,穿在谁身上也是个穿。

老银银从怀里掏出酒瓶,掏出“火车”跟洋火,还有羊蹄子。

一个两个三个。一二三。一个两个三个。

羊蹄子只剩下三个了。咋数也是三个。短了一个。不知道在啥时候给掉没了。掉没了就掉没了哇。掉没了就找不见了。大天黑夜的有眼的也找不见,别说咱个没眼眼。少吃少吃上个。反正是你不吃他吃,人不吃狗吃,谁吃了都一样。

老银银“吱儿吱儿”喝烧酒,“呐呜呐呜”啃羊蹄,“噗儿噗儿”吃洋旱烟。他打算把这些东西都吃喝完以后,就像羊娃啦狗女啦,还有他的儿子二兔啦那样,也把自个儿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

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上个吊啥的再合适不过。这棵树是温家窑的宝贝,已经给祖祖辈辈的先人们帮过不少忙,眼下还冷不丁儿地派个用场,就连外村人也都眼红这棵歪脖子树,去年山上头村里有个女娃就给吊在了这上头。

好树。好树。

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难怪那回女娃村的人来了要往倒砍这棵树,温家窑的人都拿着铁锹担杖的跑来了,那女娃村的人就没砍成这棵树,只把女娃的尸首抬回去了。歪脖子树还好好儿的长在西沟的沟口,伸出歪脖子望人,伸出胳膊向人招手,叫你快些些来。

好树。好树。

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

这几天,老银银不只三五回地来过这儿。

“唉,人活在阳世三界真是个大麻烦。要是也像二兔那样圪嘣一下把这口儿悠悠气绝了,就没这个大麻烦了。活啥?”

“再说咱瞎眉瞎眼的大寨田大寨田垒不了,高灌站高灌站修不了。锄锄不了耧耧不了。就记住个吃了睡睡了吃。活啥?”

前些日老银银老这么想。老这么想老这么想的,老银银就定下个寻短见。

起初,他想过跳井。跳井好,头朝下一裁就顶事了,还用不着走那么远的路。可后来他一思谋,跳完井,水就脏了,水脏了人咋喝,那还不得叫一村人把你骂死。人不能只图自个儿痛快,得为别人想想。老银银也听人说过中电是个好法子,更省事,“哗”那么一下就解决了。可温家窑没电。公社倒是有,但自个儿认不得电是个啥东西,在哪儿能够找见它。再说,找见了又是个咋中法。末了,他就定下个像儿子二兔那样,也把自个儿挂在歪脖子树上。

这事儿一定下来,老银银真高兴。就像会计给儿子定下结婚日子那么高兴。那些日,狗日的会计口哨儿也打得响亮了,也不骂人了,也不拿手电棒晃人了,头脸也不那么黑森森的了,见人也笑笑的了,还一家一个请着人到自个儿家吃喝了一顿油炸糕。

老银银也定下来要庆贺庆贺。周身一场大事,该庆贺庆贺。油炸糕吃不起,但吃顿不掺高粱面的莜面窝窝还是能够办到的。

得喝酒。无论如何得喝酒。最后一回了,该破费也得破费。穷舍命富抽筋,小家子气是不好的,让村人冷笑话

老银银花两块钱跟公社买回个羊头,还有四个羊蹄子。花了八毛钱灌了一瓶烧酒。花了一毛五要了盒“火车”牌洋旱烟。温家窑能吃得起洋旱烟的人们都说,“火车”烟又便宜又好。那些没钱的人家,过个时头八节来个亲戚六人啥的也都要买这种烟。老银银也就买了一盒儿。

火车是个啥东西?听下等兵说,火车一晌午能没出千把里。真他妈的有了神了。老银银也知道烟匣上就画着有火车,可他看不见,用手摸也摸不出。

算了,自个儿都快要死的人了,管人家火车干啥。再说,人一辈子没经见过的东西多了,那次上头来的那个干部他就认不得胡麻。他说你们村怎么搞的?把好好儿的地尽种些蓝花花。真是一个狗日的。球不懂。

庆贺就得叫叫人。人多叫不起,老银银决定就叫官官来跟自个儿吃上顿。一则官官也是个没眼眼,二来官官家什的会掐算,他想叫他给自个儿定个好日子,看看哪天是个黄道吉日。

官官一点儿也不拿架子,一叫就来了。

“我看今儿咱们把这灯着着他。”老银银说。

“我就大年点。我平素不点。”官官说。

“今儿咱们就顶是过大年。”

“你能看见灯头,我看不见。”

“有灯我眼前头就是红的。”

“听赤脚医生说你那眼睛上蒙了层灰皮皮,一割就又能看见了。”

“咱哪的钱割?”

“就是。割不起。”

老银银就说就把羊头肉和酒拿上炕了。

他俩就说就喝。呱呱拉拉地一直喝到深夜

“我看他有眼的哇,还不也就是个羊头就烧酒?”老银银说。

“人活着做这呀闹那呀,折腾半天不就是为了个这?”官官说。

“皇帝打天下不也就是为了个这。”

“说的。皇帝山珍呀海味呀可吃个全。”

“可他也要死。”

“说的。死跟死就不一样。”

“都是个死,有啥不一样?”

“球在里头受瘾死了。蛋在外前摁磕死了。能一样?”

“看你这说得牲口的。”

“这是下等兵说的。”

“反正好死也是个死,赖死也是个死。我是说迟死不如早死。”

“那你为啥不去死?”

“你当我怕个死?我是想选个好日子。”

“算话。我给你定个好日子。”

“那你说说哪天是个黄道吉日?”

“喝你妈的酒哇。”

“到底哪天最好?”

“一生下来让你妈把你按在尿盆最好。”

“人跟你说正话呢。”

“喝。喝。”

“噢。喝。”

就这么的。他们就说就喝就喝就说,一直喝到个深夜

在歪脖子树底下,老银银把三个羊蹄子啃完,把剩下的那少半瓶酒喝干,又连吃了几根洋旱烟。尔后,就把鞋穿好,站起身。当他站起身才猛的想起,刚才只顾吃喝,忘了让狗日的官官给看日子了。

唉,酒真是个灰东西,一喝就把正事给忘记了。一辈子就这么一场,不看看日子多不好。

日死你妈灰官官。人跟他说正经话他老是喝酒喝酒。看看!临完给忘了不是?

老银银很后悔这事没办得漂亮。但想来想去也只好就是个这了。来也来了,就是个这了。

把白天准备好的一块石头从树后头挪出来,摆好在树脖底下,他就解下了红裤带。

红裤带是他跟公社扯了三尺红英丹士林布,让愣二妈给做的。用红布裤带上吊最好不过,又吉利又不勒得脖子疼。

他站在石头上正要往树脖上挂裤带,“嗵”,裤子给掉了,掉到脚腕了。他一慌,给从石头上跌下来。

日死你妈。咋事先没想到会是这样,忘了把旧裤带也系上。不过,好的是,裤子是在这阵儿掉的,要是脖子套上去掉的话,就迟了,就灰了,撞上鬼了。要知道,光着屁股上吊那得把一村人给笑死。到了阴间也非得把阴间的人给笑死。

老银银想了想,从树上揪扯下几根细枝条,总算是把裤子给缠裹在腰上。

他又动手往树脖上挂裤带。

也不知道是树脖有点高,也不知道是他的个头有点低,他站在石头上,欠起脚,还是够不着树脖。

他想了个好办法,那就是:从地下摸住一圪瘩石头块,拴牢在裤带的一头,悠悠悠地往高一扔,裤带勾住了树脖。

他笑了。你有眼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个做法。

裤带挂好了,绳套做好了,他把头套进去试了试,比划了比划。有点长。他不慌不忙地又解开重拴。用不着忙,忙里出乱子,离天亮还早着呢。再说,后头又没追着。即使有追着也不怕,老银银知道,不吃他。小时候他跟孩子们在村外前耍瞎子逮拐子,他的头让孩子们给翻扣个有耳朵的帽子,帽带子死死地系紧在脖子后。正耍着,听得有人喊“来了来了”,孩子们都跑了。他没跑,他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该跟哪儿跑。他站在原地紧解帽带当中,听得“嗖嗖嗖”有声音过去了。是过去了。去追别的孩子们,没吃他。五圪蛋的三哥就是在那次让给吃了。

人们都说银银的命大,该死也死不了。也有的说他的血苦,闻着就恶心。反正那次他是没死了。

裤带套儿重又挂好了。他用俩手撑了撑。很好。很吃劲。

想想还有啥。这一上去就再也活着下不来了。

想了半天,再没个啥留恋的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还剩下几支洋旱烟留给往下放自个儿的人去吃哇,不能让人家白放。再说死沉死沉的还得往村里背。

就这了。

老银银站稳在石头上,用手张开套,把头伸进去。头来回地摆了摆,让套儿正好卡住喉头。

就这了。

“我日死你妈!”

老银银狠狠地骂了声我日死你妈,两脚用劲一蹬,石头翻滚在一旁。

他觉出身子悠地来了那么一下,就给荡在了空中。

“嗵!”

老银银听到了嗵的一声。

是啥声音?该不是又把裤子给掉了?

老银银用手一摸,才知道不是裤子掉了,是他自个儿给跌在了地下。

我日死你妈,怕的是啥偏偏就给碰上啥。

我就知道没看日子准要出事儿。我日死你妈官官。

也怨我。不该为了省煤油往灭吹长明灯。

唉。活着费事,想死也这么费事。我日死你妈。

当老银银把石头摸住,重摆正在树脖下,又要往树上挂裤带时,才知道裤带早齐茬茬给断成了两截。

啧啧!好好儿的一条新裤带。

他把裤带重又挂在树上,把两头的断茬牢牢绾住。可是,不行了,脑袋够不着套儿。他只好又把圪瘩解开,把裤带抽下来。

人们说西沟有鬼西沟有鬼,看来就是有鬼。

就怨没看日子的过。

就怨没点长明灯的过。

回去还得寻愣二妈给缝裤带。

下回说啥也得叫狗日的官官给看个好日子。

还有就是,万万千甭忘了点长明灯。

老银银就往村里返,就跟自个儿说。

后头老远外,有个人跟着他。

 

(编辑:马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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