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坏爸爸

更新: 2017-03-15 21:27:57

     这一次,最先下了班车的是果果。

   班车拐了一个弯,刚刚进了站,果果就迫不及待地把那个少了两只轮子的电动小汽车塞进了妈妈的大提包里。妈妈用眼睛看了果果一下,大概意思是说,哼,你明 白就好。妈妈看了一下果果的脸,果果就转过身子下车了。那时候班车的汽推门刚刚“嘣”地一声弹开,班车事实上还没有停稳呢,果果就从车门刚刚弹开的那道细 缝里“噌”地挤出去,一个“蹦”子跳下了车。下去的情形我没有看清,我想果果很可能会摔倒。可是摔一跤对果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已 经是下午了,西斜的太阳把黄蒙蒙的光芒洒在这个城市的一些看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我们是没有时间享受这些的,这个新出现在眼前的城市,它的容貌与我们无 关,它的美丽和丑陋也与我们无关。这和我们进入其他城市的情景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只要一下班车,我们就要开始干活了。等车里的人下得差不多了,小香豆才拿 起我的小木板车,下车把它放在了地上。这一次我是被国庆抱下车的。我的上身和盘起来的两条细腿已经差不多贴在一起了,这样看起来我的身材就只有一只倒扣的 塑料水桶那么高。国庆的两只小手从我的两个腋下一抬,很轻松地就将我钳了起来。但走下车门台阶的时候,他还是粗粗地喘了两口气,毕竟他才十来岁嘛!拎起几 十斤东西他多少还是有些吃力的。国庆把我放到小木板车上,转身从三旺爸爸手里接过那只底上绑了胶皮的铁罐子丢给我,然后就变得跟不认识我似的重新上车了。 这时候头一个下车的果果和第二个下车的小香豆已经不见了。我知道他们去哪了。我也知道我现在应该去干什么了。我左手握住铁罐的沿口,右手握住那只带木把的 小撑子,向后一用力,小木板车就向前滑去。四只轴承做的轮子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一片骨碌碌的刺耳声响。每到一个城市,我都是从车站开始干活的。我把小木板车 撑到每辆车跟前,然后努力地把胸部从石块一样僵硬的膝盖上抬起来,脸上做出一种表情———就是把腮上的肉向上抽一抽。那种表情在别人看来一定很古怪,不像 笑,也不像哭。反正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看到我这样的表情,司机呀,车主呀,售票员呀,或者是旅客呀,都会忍不住往我的铁罐里丢一些钱。等他们丢了钱之 后,我就漫无目的地点点头,表示非常感激地离开了。在我撑到第三辆车跟前的时候,三旺爸爸和妈妈以及国庆从我跟前走了过去。他们变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妈 妈把上衣已经换掉了,现在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能隐隐看见身上皮肉的白衫子。她走过来时脚底下咯噔咯噔的,原来她把脚上的鞋也换掉了。平底鞋脱掉了,换上了 一双高跟皮凉鞋。这是她来到一个新的城市下车前的老习惯———下车前要把车上穿了的衣服换掉。她肩上挎着那个装了许多东西的大提包,但她脸上的表情像回到 老家了一样显得十分清爽。走过我身边时,她也在我的铁罐子里塞了一张淡绿色的钱,三旺爸爸没有塞,国庆装模作样地丢了两张更小的。许多人都因此向他们投去 了惊叹的目光。我撑着小木板车在黄昏的城市里穿行。在车站走完一圈后,我出了车站的大门,然后顺着一个斜坡撑上街边铺着花砖的人行道,沿着靠近店面的这一 边向前撑。每到一个店门前我都要停下来,然后朝着店门口不住地点头张望。我为什么要朝这个方向过来呢?这不奇怪,因为我看见三旺爸爸就在前面,他嘴里叼着 烟,肩上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既好奇又悠闲,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我和他永远保持着一段距离。

  不用问,小香豆和果果肯定不在这一条街上,妈妈和国庆肯定跟着他们暗暗地为他们张罗去了。

  二

 

  果果那个缺了两只轮子的小汽车,本来是有三只轮子的,但是那天被妈妈又摔掉了一只后,它就成了只有两只轮子的小汽车了。那些天,我们在进入这个 城市以前的另一个城市,但那个城市实在太小了。一天晚上———其实已经是凌晨了,我们收工回到住处,妈妈先从我手里接过铁罐子,把里面大大小小的钱都倒在 床上,然后一张一张地数完。这时候,小香豆早把自己胸前的那个已经发黄的军用挎包摆在了妈妈面前。妈妈伸出她的手在小香豆的毛盖子上拂了一下,掏出钱,开 始一张一张地数。数完了,又叫果果把他那只同样的挎包递给她。这时候果果怯怯地从包里掏出了一只缺了一只轮子的红色玩具小汽车,攥在手里背过去,然后用另 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包给妈妈递了过去。妈妈数完了,然后抬起头哼了一声,对小香豆说,去,到床上去。小香豆看了眼果果,好像没有以往那样高兴似的走到另一 张床边,把已经烂得没有后跟的布鞋脱掉,乖乖地上床去了。接下来,妈妈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坏了。她一边把那些摆在白色床单上的花花绿绿的钱从大到小一摞一 摞地码好,一边开始呼哧呼哧地出气。她把那些钱在大提包里的一个小皮包里放好,哧地一声就把拉链拉上,然后两手攥住那只鼓囊囊的大提包,用劲一举,再向前 一推,就把它扔到了靠墙的床头边。扔完提包,妈妈回头紧紧盯住了站在门后角落里发呆的果果。

  给我过来,妈妈喊了一声。

  果果的腿抬 起来,像麻了一样在空中抽搐着,怎么也迈不出去。相跟着,身子也不稳当了。但他的两只手却牢牢地握着那只小汽车。肯定是果果包里要来的钱又比我和小香豆少 了。妈妈的眼睛已经瞪大了,有小鸡蛋那么大,那两枚草黄色瞳仁和大多数已经浑浊了的眼白都从眼眶里突了出来。每一次她那样瞪眼睛的时候,我怦怦乱跳的心里 都会这样想。那眼珠里射出来的眼光,就像几根泛着冰光的铁棍子。这时候那几根铁棍子就直直地向果果戳了过去,防都防不住。它先戳到了果果憋得红扑扑的小脸 上,然后又拐了一个弯,落到他手里的那只缺了两只轮子的玩具小汽车上。我们已经习惯了,每一次妈妈的眼睛从眼眶里凸出来,射出铁棍子一样冰光的时候,我就 知道我、小香豆和果果,我们三个人当中肯定有人要招祸了。果果那只刚刚抬起的脚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落下去的时候,妈妈呼地像旋风一样从床上站了起来,抢前 一步,啪地一把搂过去,那只缺了一只轮子的红色小汽车就被打跌在地上,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最后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样落在了墙角。还没有等果果做出任何 反应,妈妈已经抽回了打落他手上小汽车的那只手,然后一巴掌反抽过去,掴在了果果的左脸上。果果就像一片惊慌的树叶一样,突然飘了起来,紧接着又一头栽了 过去。头在床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又嘭地一声倒在了水泥地面上。就这,妈妈的气还没有消。

  这么几下子妈妈的气通常是不会消尽的。

   她走了两步,来到已经躺在地上的果果跟前,抬起脚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她这一脚下去,果果连哼都没哼一声。这一脚是很重的,但是果果连哼都没有哼。妈妈大概 意识到什么了,想再踢一脚,又突然犹豫起来。我以为果果可能是死了,但又觉得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死。但妈妈肯定不想让果果死,这时候我看见果果的嘴角和额角 都流出血来了,小香豆坐在床上,紧紧蜷起身子,用两只细胳膊缠住两只紫油油的膝盖头,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一半被遮住了,一半露在外面,偷偷地注视着眼前发 生的一切。我连呼吸几乎都已经停止了。我的身体搁在那只小木板车上,我没有办法躲开,我的身体就靠在床头间的一块墙皮上,我的长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 我常常用这种方法来遮挡眼前不愿意看到的一切,但事实上这样做完全是徒劳的。因为我的头发实在太稀了,即使它们全部垂下来,也还是没有办法把我的目光完全 挡住。妈妈看到果果流血了,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蹲下身子,把果果羸弱的身子从地上抱起来,搂在了怀里。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妈妈真的是一个温和的 好妈妈了,我心里突然那么湿漉漉地一暖,也想扑过去让她抱一抱。哪怕是被她多踢几脚多掴几个大嘴巴呢,哪怕比打果果打得更重些,比果果流得血再多些,总之 怎么都行,只要她真的能这样抱一抱我。妈妈把果果搂在怀里,拍了几拍,摇了几摇,又一连喊了几声,果果,果果,果果。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掐住果果鼻柱子下 那块儿。掐住了她还在喊,果果,果果,果果。

  妈妈大概不相信果果会这么容易就死掉,我也不会相信。果果平时挺经打的,我们都很能经打的,挨打 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如果说挨上两巴掌就死的话,我们大概已经死了几百次了吧。妈妈搂住果果喊的时候,已经缩在床角的小香豆从胳膊弯里伸出眼睛来,她的眼泪 已经下来了,眼睛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果果终于没有死掉,妈妈喊了一会儿,他嘎地出了一口气,又咽了一口,眼睛就慢慢睁开了。我也出了一口长气。当果果发 现自己是躺在妈妈怀里时,就用细细的病猫一样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然后伸出舌头,把嘴唇上的血卷到嘴里,咕噜地咽了下去。妈妈什么也没有说,抱着果果向旁 边挪了挪,拾起那个缺了轮子的小汽车重新递到了果果手里。果果仰起眼睛勇敢地盯着妈妈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说,妈妈,我想要这个小汽车,以后我只在睡觉和 坐车的时候玩,你不要把它扔掉,行不?直到这时候妈妈才松了一口气,她一边把果果如释重负地从自己怀里放下来,一边说,行,妈妈答应你。过了一会儿,三旺 爸爸和国庆从外面冲澡回来,见果果带着伤蜷在我旁边的水泥地上玩那只小汽车,三旺爸爸看了眼已经躺在床上的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 子。三旺爸爸妈妈和国庆一人一张床睡下了,小香豆蜷在妈妈的脚头也睡下了,我盘坐在我的小木板车上也睡下了,果果躺在一张纸板上,还摆弄着那只红色的小汽 车。他想把那只刚刚被妈妈打下去摔掉的轮子重新按上,但刚按上它就掉了,刚按上它就掉了。我想它大概已经按不上了吧。

  第二天,果果额头上结了一个三角形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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