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离
这家电影院位于城南的一个十字路口,外观普普通通,从来没有金碧辉煌过,在城市里不声不响待了几十年,不过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儿,也至少来这儿看过一场电影。
几十年来,城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旧铺子倒了,商场建起来,平房拆了,摩天大厦刷刷地长,叮叮咣咣的有轨电车不见了,排气管冒着黑烟的出租车和私家车取而代之隆隆地从电影院前面开过去,唯有这家电影院看起来变化不大,不过应景似的装修了几次,门面还是原来大小。当然仔细想想,电影院还是有变化,最明显的是招牌换了,原先叫永安大戏院,现在叫永安电影院。陈松听爷爷说这里最早演过默片,当红的明星是胡蝶和阮玲玉,可惜两个女人都跟错了男人。陈松小时候在这里看过《地道战》、《佐罗》、《少林寺》,港片红火的时候,陈松省下中饭钱买票,《英雄本色》他看过七遍。
工作后陈松看了几年大片。美国片就是过瘾,又是飙车又是出动直升机,特警们手里握着微冲,稍不如意就突突上一阵子,血像从高压水龙头里出来一样一喷多高。他也一个人跑去看《泰坦尼克》,暗地里流了泪。后来有一天他去一个挺高档的地方洗脚,包间里就他一个人,前面摆了电视碰巧又是在放《泰坦尼克》。他双手抱着头,胳膊摊开在椅背上,十分惬意地把脚伸进小姐怀里。小姐捧着他的脚又揉又捏,还抬起头来眨着假睫毛问他力道对不对?没什么不对,痛不痛痒不痒的,叫不出又笑不出,他突然不懂自己看那个烂片子怎么就哭了,此后便对《泰坦尼克》十分反感,逢人就说《泰坦尼克》不好。
美国大片也有看腻的时候。电影院的内部装修是好了许多,不过还能怎么样?一个大厅改成几个多功能的小厅,音箱开得震天价响,陈松又爱坐在前排看,看完了头晕眼花加上耳鸣,陈松渐渐戒了看电影的嗜好,改而谈恋爱。陪女朋友也看过几次电影,在电影院的小卖部里买一大堆零食,听女朋友在暗处喳喳喳地吃,闭上眼睛觉得身边像是坐了一只老鼠。
电影里的恋爱他都试过,罗曼蒂克式的,开门见山式的,斗牛士那种穿了盛装拿块红布挑逗式的。太悲壮的没敢试,不是不想,只是没碰上机会,他遇上的女孩都活蹦乱跳,没有一个得了绝症要他做出爱还是死的选择的。他设想过,觉得自己一定会临阵逃脱,那种东西放在电影里看是不错,在现实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恋爱也腻了。现在他处于真空期,这是段新民的话。段新民说,你现在处于真空期。真空到底是什么样子,有谁知道?陈松反问。
你在挑衅。段新民说。
陈松觉得自己没有,不过段新民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这几天陈松听段新民说电影院在搞什么事,说的时候一脸严肃,又神秘兮兮的,勾得他特意从电影院前面路过了好多次。果然,一度萧条的电影院又热闹起来,人进人出,像是来赶集。电影院门口张灯结彩,贴满了巨幅的彩色海报,大喇叭里一遍遍地喊——英国惊险恐怖片古墓幽灵,法国艳情绝色片超级爱欲,德国一级谋杀片喋血杀机,美国……闹哄哄的,就更像赶集了。赶集的场面他见过,农村人喜气洋洋,穿红挂绿,瓜果蔬菜塑料脸盆稀里哗啦摆了一地,他以为都是自家的土产,导游说也不是,以前是,现在不是,现在流通渠道多了,他们也是批发了来卖。
问题是永安电影院果然热闹了,而且热闹得有些不像话。那些人商量好了似的从各个地方赶过来,电影院后面停车场里的车不光是他们这里的,还有“豫”“陕”“云”字车牌的,“青”是什么?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是青海,好家伙,那是个多远的地方,挺高的地方有个大湖,陈松觉得自己永远也去不了那儿。更奇怪的是进电影院的人商量好了似的戴着棒球帽和墨镜,把自己打扮成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谁的样子。门口多了好多鬼鬼祟祟黄牛模样的人,陈松问他们有没有票,他们从包里掏出棒球帽和墨镜。什么意思?陈松问。那些人哑了似的不说话,要不就是聋了。没有人告诉陈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早场的开场时间过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是不断有人往里进。陈松买了棒球帽和墨镜,把自己打扮好,走近售票处,朝黑洞洞的窗口递进去十块钱。接钱的手不黑不白,不大不小,不胖不瘦,不硬不软,看不出男女。那手缩进去,很快又伸了出来,还在向他要什么。什么?陈松把头探向黑洞洞的窗口,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看不见里面的人。多少钱?他问。一截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的手指从黑洞洞的深处伸出来,点了点他。陈松又看了一遍布告牌上的票价,没错,是十块。手指缩了回去,把他晾在那儿。后面的人把他扒拉到一边,陈松明明看到那人也是给了十块钱,就拿到了入场券。
他的钱呢?他的十块钱,没有人退给他。
除了钱,一定还要其他的,这里实在是太怪了。
冷清了的电影院又热闹起来,买票光花钱不行,种种迹象表明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最重要的事,陈松一直没敢跟任何人说,连续一个月来他每天午夜在城里游荡,在七八个十字路口他发现了大摊的血迹,第二天下午去看,血迹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在地图上他标明了血迹出现的方位,发现了其中的规律。果然,昨天晚上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了,电影院所在的十字路口也汪了一大摊血,而现在,血迹没了,空气中漫着血腥和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他觉得除了当事人,只有他能闻得出来。
半个钟头后,陈松坐在了段新民那儿。段新民刚起床,段新民的女人在卫生间里回避有一阵了,段新民见陈松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抱着女人的衣服进了卫生间。
什么事,兄弟?段新民在卫生间里问。陈松听见他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咱们说过那个事。陈松说。
什么?
电影院的事。
你真能凑热闹,这年头还有谁看电影。我也是听来的,这么一说,你听听就完了,还当真?
怪就怪在这儿。不断有人进去,快散场了还有人进去。为了让段新民听清楚,陈松扯着嗓子喊。
还是找个女人吧。段新民回到客厅。他的手里空了,没有了女人的衣服,看着不像那么回事儿,他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而他陈松坐在这儿好久了。
出来吧。走到一半段新民转过头,朝卫生间里的女人喊。女人在卫生间开了水龙头又关上,冲了两遍马桶,的。真像老鼠,陈松心里想。
听见女人出来,陈松走到阳台上,背过身。女人哧溜进了另外一间屋子。陈松转过来,立在阳台门口,隔着纱窗说,我跟你说过,我觉得不对头。
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进不去。
段新民抬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陈松。陈松觉得段新民第一次看自己这么仔细。
买张票。段新民机械地说。
光花钱不行,还要别的。
段新民敲敲另外那间屋子的门,我说,你出来。
我不出来,你进来。女声说。
段新民使劲一推门,里面传来咯吱吱的笑声,我看你怎么进来。
段新民转动门把手,又使劲推门,他转过身跟陈松说,怎么了兄弟你究竟是怎么了?才几点,这种时间你也来。陈松说我怎么不可以来,这是我的房子。我白给你住,我怎么不可以来。段新民要发怒的样子,还是忍住了。他绕过茶几走到陈松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让陈松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来。
陈松掏出自己的烟给段新民点上。
我是这么分析的,陈松说,我路过那儿好多次了。昨天半夜我看见那儿……
段新民你快来,女声叫。陈松隐约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
段新民让陈松说下去。
陈松接着说,那个电影院我熟悉,以前就住边上,小时候上学放学不知路过那里多少次。那个电影院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从前是一个样子,现在又是一个样子。陈松突然朝另外的那间屋子的方向望了望,怎么没声了?他问段新民。
段新民没说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好像一晚上没睡觉的是他,而不是陈松。
陈松说,咱们是不是兄弟?
是。当然是。
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的女朋友我哪个没见过。
都见过,段新民很冷静地说。我也奇怪她在里面干什么。
你以前的女朋友我见过,以后的还会见。陈松说得非常肯定。他的脑子里汪着一摊血,那是昨天半夜他看到的,现在他说的是段新民的女人的事,他觉得这两件事情他都把握得很好。
一个电话进来,段新民接了,说打错了挂了电话。他们盯着电话发了会儿呆,似乎等着再有一个打错的电话进来。
我是这样想的,还是陈松先开了口,咱们这儿出现了一个犯罪团伙,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早晚会闹出什么大事。他们会找一个掩人耳目的地点做据点。
找电影院?这种公共场所,他们是不是疯了?你要是说在屠宰场的冷冻车间我还信。
不是他们疯了就是我疯了,陈松很耐心地说,他觉得这么多年的哥们儿段新民这么说他很没有道理。不过有一个女人在场,虽然她还没出现,她总是在场,陈松原谅段新民这么说。
人总是会忽略最明显的事实。诸葛亮唱的是空城计,你把钱放在桌子上,小偷不一定会拿,最热闹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电影院热闹点大家不会疑心。
你不是疑心了?
我?我不是疑心,我确定。
电影院放了大喇叭在做广告你知道吗?陈松问,他知道段新民当然不知道。
知道。凶杀片、恐怖片、艳情片,敬请光临。段新民发出怪声,那扁嘴像唐老鸭。
拉登的录像你看过没有。
没有。段新民往后靠了靠,沙发吱扭一声,很刺耳。
我也没看过。不过中情局的专家拿了那些录像反复看,拉登可能在录像里对塔利班发出恐怖行动的暗号。
怎么了。
电影院的广播也可能有问题。
段新民突然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兄弟!光天化日响晴薄日的,你是钱挣够了还是女人玩腻了,你最近身上有股怪味儿。
陈松抖了抖衣服,神态很平和地说,我没怪味儿。有件事我一直没说,这一个月的晚上我一直在城里转,有七八处血迹,我研究了一下,确定昨天晚上电影院门口也会有,果然,不出所料!
段新民张大了嘴,一个烟圈从他嘴里歪歪斜斜地冒出来,越来越大,渐渐化到空气里去了。
我可是当真听的。段新民说。
还有海报。
海报又怎么了。
血迹上盖了张海报。昨天还在,今天跟血迹一起不见了。那张海报是最新的,昨晚还没有贴出来,今天早上才有,可昨晚血迹上就盖着海报。
什么意思?
是电影院里的人干的。
你肯定?
……
我是说你肯定海报昨天没有,今天有,也就是说你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盖在血上。
确切地说,是粘在上面。
可能是被风吹出来的。也可能是工作人员疏忽,跟别的海报一起带出来的,要不就是印刷厂来交活,不小心掉了一张在地上。反正什么可能都有。凶手不可能犯这么弱智的错误。
你承认有凶手了?
我,我没承认,你说有凶手,我压根不关心这个。如果真的有事,报纸上早就登了,还轮得上我们操心?
所以我说是个团伙,团伙做事小心,即使疏忽了还有人会给擦屁股。
啊哈,擦屁股。段新民怪笑。
海报上的电影名字叫《喋血杀机》,一般新电影的海报一个星期前就贴出来了,不过这个电影是今天演,早上刚贴的海报。
我记得你刚才说过这个电影。
是电影院的高音喇叭喊的。
等等,等等等等兄弟。我给绕糊涂了。你想说什么?电影院用喇叭做广告怎么就成了恐怖暗号?海报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走了?怎么就有了凶手了?谁杀了谁?我怎么就跟你这儿这么当真地说这个事儿。我再说一遍,要是有事,报纸上会说,警察会查,不用你瞎操心。
警察管不了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也不是你的错。不用自责了,我看你走火入魔了。回家睡个觉去。
对了,段新民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最近晚上老出去,是不是梦游?
我没这个习惯。陈松觉得不痛快,非常不痛快。
是啊,你原来好好的,怎么突然间一个好人就废了?怎么看你怎么觉得不对劲。
陈松镇静地伸出手指:第一,海报贴出来的时间不对;第二,海报还没贴就粘在一摊血上;第三,血和海报一起不见了;第四,电影院最近热闹得不正常;第五,我在其他七八个地方都看见差不多的血迹,就最近这段时间;第六……
你累不累呀。段新民彻底不耐烦了,他果断地制止陈松再说下去。
陈松迟疑地见段新民站了起来,他听见自己说,我亲眼看见一个人被杀掉了。
段新民已经不再听陈松说话了,他敲了敲女朋友那边的门,一个女孩麻雀一样跳了出来。陈松觉得段新民用身体挡了一下女孩,可活泼的女孩还是麻雀一样跳了出来,扑腾着落到陈松跟前。一张熟悉的脸,叫不出名字。陈松心头一惊,他看见沮丧像一条毛毛虫在段新民脸上蠕动着。还好,看来女孩子不认识他。
你们在讲一个杀人故事吧?女孩说。什么都躲不过我的眼睛。她的眼睛也像麻雀,又圆又黑。
接着讲,段新民似乎放松了下来,他让女孩跟陈松坐在沙发上,自己搬了个凳子,凳子比沙发矮,段新民猫着腰。
我看见杀人了。陈松听到自己说。他原来没打算说这个。
真杀人了?
一个人捅了另一个一刀。
然后呢?女孩问。
一个跑了,另一个也跑了。
死人了没有?
陈松愣了愣,说,当时没死。
没死人你讲什么,还凶手凶手的。段新民又突然站起来,把手头的半根烟掐灭,看来他是彻底不耐烦了。没死人有什么好讲的。女孩看着段新民,犹豫地说着。她的脑袋有点尖,只好靠烫头发把两边撑起来。段新民曾经揪起女孩两边的头发又按下去,说你头上长角。陈松想起来了,这是段新民几年前甩掉的一个女人,跟他陈松一点关系也没有。段新民当时是把她赶跑的,那时候段新民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应付不过来,段新民给他讲了跟这个女人所有床上的细节,还讲了那只有趣的角。可现在段新民三十多了,他那种艺术家的气质开始遭到女人们的嘲笑,看来她能回到段新民身边让段新民很高兴,还看得出段新民对她有那么一点——珍惜。这个女人真是不会老,她那时候多大?陈松只是远远地看过她一眼,他以为她只是他兄弟段新民生活中的过眼云烟,没想到她回来了,还回来得这么成功。她一点不显老,她那时候有多大,以前他们叫她女人,可现在陈松把她叫做女孩——一个麻雀一样蹦蹦跳跳的女孩。
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陈松顺嘴说,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他看着他们两个站在他的双人床边上,阳光把段新民跟那个女孩照得干干净净的。陈松心想,他们为什么要把双人床搬到客厅里来呢?是为了不让他陈松来吗?陈松以前愿意把空出来的女人让给他的兄弟,现在是空出来的房子,陈松还有一套房子,他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的事情在改变,可是总有一些他不在乎的,他还在意他的兄弟,所以要拿些什么出来跟他分享。
原来双人床在卧室里,现在放在客厅的正中。卧室里有什么?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吧。陈松很好奇,于是他说你们等一下。
卫生间里晾着女孩的内衣。这十几年来,卫生间里女人的内衣没有断过,那些花花绿绿质地柔软的东西是跟他们的幸福连在一起的。回客厅路过卧室,陈松站在门口跟段新民说,我进去找样东西。段新民没有答话,他看见段新民的头像熟透的果子一样从脖子上挂下来,搭在他女朋友瘦小的肩膀上。这个姿势真是怪透了,比电影院的热闹还要怪。
卧室只放得下一张双人床,陈松站在屋子中间,这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少,本来除了床这里也没有其他东西。他奇怪那个女孩刚才在这里做什么。站在屋子中间,还是坐在地上?这里连窗都没有,灯还坏了。陈松刚才拉过的灯绳还在那儿荡来荡去。陈松抓住灯绳,想让它定住,可它怎么都停不下来。
除了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那个女孩还能做什么?
来电影院的路上陈松已经给段新民讲了早上买票时的种种,麻雀女孩捂着嘴嘻嘻笑了一气。她抚弄着自己的秀发说我才不戴棒球帽呢,丑死了。她又说,墨镜我也不戴,搞得跟女特务似的。她还说,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场电影,看谁不让我进去。说着,大大方方从包里掏出三张十块的钞票。
很快,黑洞洞的窗口里伸出一只不黑不白,不大不小,不胖不瘦,不硬不软,看不出男女的手,捏着三张电影票。陈松脸上挂不住了,头堵住窗口,朝里喊,我的十块钱,我早上给了你十块钱,你没给我票,也没还给我!里面扔出来一张钞票,仔细看看,假钞,还有脸说!这下陈松听出来了,售票员是个女的。麻雀女孩一把把钱抢过去,抖了抖,又用手指弹了 弹,笑着说,这么软,一看就花不出去,给我吧。女孩朝陈松扬了扬脸,像是在征求他意见,还没等陈松同意,就把假钞塞进了钱包的隔层。陈松很想看看究竟那是不是他的钱,不过钱在女孩的钱包里,和其他的钱已经混在一起了。段新民笑说,她有收集假钞的毛病。
陈松抽了抽鼻子,他又闻到了空气中的那种味道。他走了几步到街角的报摊买了张报纸,见卖报的收了他的钱,才放下心。他匆匆扫了一眼报纸的头版,把报纸卷成筒插进兜里。
离电影开场还早,他们三个站在马路边上。《喋血杀机》海报上的杀手在面具后面俯视着陈松,而昨天夜里杀手躺在地上,后脑枕着一摊血。
就是刚才自行车轧过去的地方。陈松很肯定地指着一辆蓝色的自行车。说话的工夫,自行车已经出去了一段。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女孩追问。陈松也糊涂了。在哪儿不重要,要紧的是血曾经在那儿出现过。想起阴森恐怖的昨夜,陈松庆幸自己此刻正站在人群当中,商场正在开门营业,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滚动着熙熙攘攘的车流,太阳的气味盖过了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甚至路人对他的推搡也显出一种亲密。
他们又讨论了事情的细节,错过了开场的时间,进去时剧场里已经暗下来了。领位员用手电筒指给他们看最后一排的三个座位,不挨在一起,可是离得并不远,旁边的人默不作声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陈松没有心思看电影,始终盯着前面密密麻麻的头。
不断有人进来。也不知电影院怎么卖的票。后来的人只好坐在了过道上,一个看不清了站起来,后面的只好都站起来。后来发展到有人堵在横向的过道上。陈松撮起嘴,手指放在唇间,打了一个响哨。
人头一齐向后转,又转回去,两边的人头向他看,陈松泰然自若地盯着屏幕。
怎么了怎么了?段新民一把抓住了陈松,响哨把正在打瞌睡的段新民惊醒了。有人站在过道上了。陈松大声说。段新民立起滑下去的身子朝前左右偏头看了看,也大声说,又没挡着你,你急什么。陈松看到麻雀女孩盯着银幕按住段新民说,嘘——别说话。
电影正演到一个带着礼帽的黑影出现在窗口,门缝外的光突然也被什么遮住了,女主角战战兢兢地脱下高跟鞋举在半空。女孩突然把头扎到段新民怀里。啊——陈松听到女主角一声尖叫。
黑社会呢,黑社会在哪儿?段新民终于醒透了,他若无其事地抖着腿,终于到了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他用下巴指指前面的人头,兄弟,你看哪个像黑社会的。黑社会在这种地方开会?段新民顿了顿,还杀人?
你知道什么!什么事情能明明白白摆在面上?黑社会的脸上写着黑社会这三个字吗?陈松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是在跟段新民耳语。
你也太有想象力了。段新民说。
那你说说我看见的到底是什么?陈松感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慌张。
又来了,又来了。你到底瞧见杀人没有?你要是说看见了,那咱们现在就打110。谎报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造谣也一样。我不能陪你在这儿浪费感情,兄弟。你倒是说实话,到底看没看见杀人。你是不是出别的事了。电影院都陪你来了,你给我句实话。
陈松不开口,他觉得没到时候,他早晚会让大家知道的。他不是个叽叽喳喳的女人,碰上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他会让他们知道他是谁。在这之前,他会处理好他的情绪。能够遇事不乱,牢牢地把握住情绪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活了三十多年,他什么事没遇上过,这么多年来,他最大的长进是从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长成了一个男人,稳重,踏实,至少他希望自己是这样的。在城市的午夜游荡了一个月,这是他前所未有的经历,就像第一次面对一个女人,这关总要过,过去了就好了。他觉得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快过去了。他坐在这个黑洞洞的地方跟黑洞洞的日子告别,天亮了还会暗下去,可是电影院不一样,只要他不再进来,那么今天等到灯光亮起来,他就把亮光甩在身后,出去,他就是走到更亮的亮光里去了。
我不问了,看电影。段新民说。
(编辑: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