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祖父

更新: 2021-03-17 23:10:50

白粉粉的泛着点尘灰的墙上,英式的自鸣钟摆正悠闲而有规律的摇动着。时针几乎是静止的,只有秒针在滴答滴答地做往返的圆周运动。秒针爬得快些,不自觉地也拖动着时针向前蠕动。“叮,叮,叮……”一共七下,这一刻,任凭岁月从我的指缝中溜走……
寒冬的清晨,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柔暖而又刺眼的阳光泼洒在我的肩上了。我迅捷地跳上最末的一班公车,慵懒的倚靠在车座的最后一排,独只的白色耳机扣在已生了冻疮的一只红通通的耳朵上。微微仰起头,眼睛不自觉地就闭着了,大约半闭着三两分钟的样子,又萌生了浅浅的睡意。
睡梦里,我隐约见到了祖父。三九已过,四九接茬儿,快到农历新年了,他正端着一碗刚从锅里盛出来冒着腾腾热气的油炸酥肉丸笑嘻嘻得向着我走来……
祖父是一个半文盲式的庄稼人。如《平凡的世界》里的俊山、俊武一般,农业合作社的时候当过村里的支委,生产队长这样芝麻大的官,但在当时要维持一家五口人的吃食,总也要下地卖力的犁几行地,耙几回土,耧几回草。打我记事起,虽觉得他有些旧时干部的行为做派,但根子、骨子里还是个地道的农家老汉,大部分时日,都是和土地为伴的。我见过祖父挖地,像所有的庄稼汉一样,把铁钎往上拗的时候,先淡淡的在手上啐一口唾沫,混着手上沾染的灰尘搓一搓,嘴角扬一声小调,一钎土便被翻了过来。
许久没有还家了,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映象最深的便是他的发型,在此不得不代祖父向毛主席表达一下崇敬之情,祖父的发型便和毛主席的是一个模样。前面的小半个头顶都是光溜溜的,由于年老又疏于打理,已失了光泽。有好几次我都想伸手摸一摸,然而终究是没有摸到;后半面完好的头发已白了四分之三,只有极少的几根黑丝隐藏在银发的边缘,衬托出他抖擞的精神。
印象中祖父一直很瘦,从没有胖过。(这并单是因为旧时的生活艰苦,或许是特有的家族基因的缘故,不管是他们祖辈的姊妹兄弟七个,还是父亲这辈的亲兄堂弟,竟没有一个微胖的异类)在他光溜溜的额头下,是一副瘦削的又泛着红润的脸庞,显得棱角分明。黑的、泛黄的色斑不规则的遍布在他的额头、脸颊、嘴巴上,眉宇交接处、颧骨边角上延伸出的皱纹如同“铁线描”一般纵横交错,上了年纪的人,谁又能敌得过岁月的侵蚀,这是我们都会留给这个世界的印记。
祖父的眼睛不大,浅浅的双眼皮下一双黑眼珠迥然有神。从这双眼睛来看,他再生活个二十年简直不成问题,只是他的牙齿隐隐有些让人担忧。每当他张开嘴时,一颗深黄色的豁了口的门牙半斜在正中间,尤为突兀,其他的已经掉得七七八八。在这一点上,他又和大多数的老人一样,吃饭时是顶需要花一些功夫的,又或者,一些太硬的菜色根本无法入嘴。由于他常年抽烟,泛黑的烟垢渍满了牙根的缝隙之间。但从他身体的硬朗程度来看,每天惯常要抽的三四包劣质烟所产生的细菌和病虫害似乎对他的身体也无可奈何。他甚至一两年都不招一次感冒。
冬天的时候,他总是戴一顶六七十年代盛行的绿面夹褐红色毛绒的军帽,帽子的两翼又有两块下垂的墨绿呢绒布料,用以为耳朵遮挡寒风的侵袭。身上穿一件很旧的黑皮棉袄,在袖口和领口这些易摩擦的地方,黑皮面已经干糙的有一丝咯手。黑皮袄里面照常衬三四件老式针线毛衣,黄色的、绿色的,灰色的,在色彩搭配上毫无讲究,领口短一点的穿在外面,稍长一点的衬在里面。衣服虽旧,但保暖的功效还不差。大多时候,他照旧到田埂上干些可做的农活儿。
海边的乡村,风吹来的时候,总是伴着一丝咸咸的腥味。由于建筑物没有城里那么高大密集,十成的海风吹到脸上还有八九成。有时实在太冷了,他会把两只布满皱纹的皲裂的手交叉着隆缩在衣袖里,嘴里哼哼呀呀,在门前沥青的水泥场边踱步晒晒太阳;或是和邻里一两个还健在的老头儿闲坐唠唠嗑儿,打打掼蛋。
说起打牌,记得儿时初学这门闲技的时候,每晚放学回家,总是硬缠着祖父陪我打一会儿,寻找乐趣的同时,主要想让他检验一下我的牌技有没有些许进步。祖父和祖母单住在旁边的老式三间青瓦红砖屋里,从前由于节省电费,没有装白炽日光灯,拉起开关线,老式四十瓦的灯泡透着玻璃显出一圈朦胧的黄晕。打牌的时候,他会从布满灰尘的抽屉里翻出一副金丝边老花眼镜。即使戴了眼镜,有时也不大能看清手里的牌,祖父停顿的时间久了,我便会极不耐烦地催促。每次催促,他总是淡淡的笑嘻嘻的说到:“年纪大了啊,眼睛不好使了。”这话足足说了好几年。
待我渐渐长大些,就不屑再和祖父一起打牌了。除我的牌技上升外,主要还是嫌弃他的出牌速度之慢。打这之后,我和祖父一起打牌的机会就少了,但祖父对于孙子的毫无保留的爱却没有丝毫减退。每次看到我放学到家,祖父照例会放下手里的农活儿,一路小跑着回来问我肚子饿不饿。起初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不饿的,但是吃着吃着就饿了。
隔辈的爱有时是有些武断的,这便是常说的溺爱,祖父有时也会犯这个毛病。有次晚上我和父亲起了争执,执拗的我竟然昂头直面了父亲的责备,并拿出了誓死不降的气概。结果惨到被父亲扒光衣服,跪在地上挨了一顿暴揍。隔壁的祖父听到了我杀猪般的哭嚎,腾地从床上披了衣服赶到门口,由于门已上锁,祖父威胁父亲要把门砸掉,以此想让父亲停止他对我的“暴行”。跪在地上的我见有人支援,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撒泼打滚,但最终也无济于事,只得和祖父一同败下阵来。
时光年复一年,门前的桃树栽了又拔,桃花已碾到泥土里去了。我的个头已经和父亲一般高,身上也褪去了从前的稚气。即使和父亲有言语上的几分争执,父亲再不会像从前那样用武力解决问题了。祖父也不再过问,看看身影,哎,他又老了一茬儿。
至我出远门上了大学,祖父便不能常常见到我这个宝贝独孙了,只能每次寒暑假的时候碰碰面。对当初放学回家的那些吃食,我已失了兴趣,有时扭不过祖父祖母的苦劝,就胡乱吞咽几口。祖父也知道,他们做得吃食已基本不合我刁钻的胃口了,所以待每次出门去和他们道别时,会给我塞些零花钱,以此来弥补他们缺失了的那部分爱。后来祖父也有了手机,偶尔会给我通个电话,由于耳背,寒暄两句便匆匆挂断。
祖父的身体一直很硬朗,硬朗的有时竟让家里忘记了他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记得邻居的一个伯伯看到祖父走路的步伐之后曾跟父亲说,你老头子能活到一百岁。是啊,一百岁,他的母亲不就一口气活了一百零二岁么;他的两个老姐姐九十多的高龄了,不是还亲自来参加了他的葬礼么。可他才八十岁啊,一个毫无病痛的人突然的就离开了,没有打一声招呼。
两年前,也是这般的腊月黄天,我一个人躺在上班租住的房间里,听闻了祖父出车祸的噩耗。电话那头,父亲强忍着抽泣说:“你可能再也没有爷爷了。”
再也没有了,是吗?一个月前回家,他还和祖母一起给一家人张罗了一桌好饭;他还不顾众人的阻拦在夜色中骑电动车去喊加班的父亲回家吃饭;席间他还高兴地饮了半斤多的白酒。祖父是顶喜欢喝酒的,但我却有些讨厌。
记得那年除夕晚上家里四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母亲,家里养了四五年的黄狗怎么好像没了。祖母面无表情的接了话:“是的,狗没了,你爷爷也没了,没了。”
祖父已走了两年,两年了,又是一个腊月黄天,悲伤早已褪去,一切又如往常,我们又要迎接一个喜庆的新年。只是在这个时节,看到与祖父年纪相仿,身影相似的老头时,耳畔又会回想起父亲的那句话。
其实,那是一句不太可信的话,明明我有的时候还是可以见到在门口笼着手散步的祖父的,只是有时他的那碗肉丸有些偏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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