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樱桃花似雪,一半烧在枝头,一半化于尘土。这个家,竟被撕成两半,我们活着,而公公却骤然离世,坠入泥土。
噩耗传来,一家人都吓傻了。婆婆,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幸击得摇摇晃晃,恍惚而终日,心神俱焚,身上病欺。很多天来,樱桃树熏在这溢着中药味的院子里,自开自落无主。它像是不知亡国恨的商女,隔江犹唱,洞庭花红。婆婆憔悴地坐在树下,晒着太阳,泪水一晃又来。
院子里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劝慰,叹息,哀婉,落泪。我每天上了课就赶紧回家,洗手入厨,端出一桌子的菜以飨来者。生死悬隔的创痛,怎么治也治不好。婆婆仍是日渐消瘦,举箸无力。每次回家,我都不忍心看她的眼,红红的,盈着随时可淌的浊泪。
怎么劝得好呢?天突然塌下来,砸得人六神冷涩,凄惶无主。公公才六十三岁,很健康,却遭此意外。
没人时候,婆婆喜欢在屋里摆弄东西,像是在寻找什么。在这个家里,哪一处没有公公生前的影子呢?擀饺子皮时,婆婆想到公公最爱吃饺子,而今却不能再吃,于是,哭;整理旧衣物,气息在而人影无,于是,哭;擦拭旧照片,一家的团圆照却永不能团圆;于是,哭;眼中物,全是一触即痛的东西。一天,婆婆整理旧书,翻出公公年轻学医时的笔记本,草字犹在,密密麻麻满本,婆婆便再也禁不住痛哭起来,我们怎么劝呢?自己都是泪水在眶,便赶忙把那些东西收起来。
几十年同甘共苦的人扔你而去,一层黄土,永隔阴阳,我理解婆婆的痛苦。一天,又有谁在提这事,我赶紧打岔儿:“你看你看,这樱桃开得多好,前些年还被人说是公樱桃呢!”
几年前,我嫁入此门,院里的种的樱桃石榴很多年都不会开花。谁知,等我的儿子一出世,这些树们仿佛一下子醒了,纷纷比赛似的著红涂粉,垒果在枝。春天樱桃盛,长夏葡萄紫,秋冬石榴红,一家人争荣度日,其乐融融。谁曾想到,今朝樱桃竞开时,观赏的人却少了一个。少的这一个,正是当年灌溉它的人。
公公自幼命苦,入伍从军,勤奋好学,钻研医学,颇有成就。他一生勤俭,为人正直。而命运,竟布下冷漠的刀枪,丢下让人类无能为力的残忍。哀哉我心!
谁都挡不住啊,且看那花树,花虽未央,但树下落红堆积,缩成米粒般,蜷卧在地。再繁盛的生命终将败落,再欢乐的歌声终将消歇。谁又能挡得住呢?清代的袁枚,曾写过一首悼亡诗《伤心》,读后颇有同感:
伤心六十三除夕,都在慈亲膝下过。
今日慈亲成永诀,又逢除夕恨如何?
素琴将鼓光阴速,椒酒虚供涕泪多。
只觉当初欢待日,千金一刻总蹉跎。
昨天,我们一家人去给公公“五七”上坟,婆婆非去不可。快结束时,婆婆又禁不住号啕大哭,更让人悲不自禁。去者无意,生者有恨,彼苍着天,何其有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