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承光抓过帽子,却将牲口勒住不动。少年回头说:“小厮们还不与我拿贼!”承光说:“好一大胆的狂徒,你昨晚偷去我的东西,今日被我拿住,还敢说我是贼!待我与你当官去辨。”二人正然吵闹,两旁围上许多人来,有那认的徼承光的说:“徼大爷,您二人为何这样?”承光说:“众位有所不知,昨晚舍下被盗,没了衣服首饰好些东西,还有一顶貂帽,今日见他带着我的帽子,被我拿住真正赃了。”少年说:“列位莫要信他的胡言,他把我的帽子抓了去了。我是新纳的监生,住在顺直门里头发胡同,难道是个贼么?”众人说:“不必争论,各人的东西岂没记号,相公你既说是你的,可有什么根据?”少年说:“我的帽子乃是辽东紫貂,月白绫里子,众位不信,尽管看看。”承光说:“囚贼,你把我的东西偷去,住了一天一夜,岂不记在心里,除此以外还有记号没有?”少年说:“不过如此,难道我在上面打个花押不成!”承光说:“你的没有花押,我的却有图书,但是我心爱的物件俱以图书为记。列位不信,请拿去看看。”
众人听说,将帽子接过,翻来一看,只见帽里上边果有一颗图书,乃是“徼宅印记”四个真字。众人向少年言道:“相公这顶帽子分明是徼大爷的,如何赖的过去,看你也不像贼人,想必爱小便宜,买了贼赃来了,认个晦气,物归本主,省的彼此争闹。”少年那里肯服,说:“列位,我就不信有什么印记,拿来我看。”众人把帽子递与少年,少年仔细一看,只是发愣。众人说:“相公看明白了没有,倒是谁的东西?”少年说:“东西可是我的,却未从打上图书,这件事叫我也难分辨。”众人说:“既然如此,拿来给徼大爷罢!”少年无奈把帽子递将过去。承光故意怒道:“众位乡亲,小弟没的东西尽多,今日既有真赃实犯,可得叫他照数给我赔,少一件定然是要见官。”众人说:“徼大爷,常言说,认赃不如舍赃,既然认着现在的,别的也不必究了。那位相公也不像做贼之人,叫他去罢!”众人们做好做歹,叫少年走了,说:“徼大爷,你向来小心不过,怎么忽然失盗呢?”承光拍手大笑说:“列位,哪是我真个失了盗,只因此人太狂,故我略撞小计叫他花了这顶帽子。如今年已切近,我也不肯肥己,烦众位拿去卖上二、三十两银子济了贫罢!”众人听罢,俱各敬服,将帽子拿去卖了,又大家凑些钱财周济贫穷。这且不提。
且说承光诸日讹诈,抱打不平,得了钱来,不是救苦,就是济贫,从来不知肥己,渐渐的家道消疏,有些难以支持。打听着东四牌楼有两三个徽州朝奉开了一座当铺,每两定要五分行利,专当大宗货物,从三两千本钱增到万金有余,承光想着要去讹他,到了珠宝市找着两个朋友,罢成颗的珠子三百个,每颗要值十两开外的银子。这珠宝市里谁不惧他三分,行中商议商议凑了三百颗珠子,作价两千七百两银,交与承光,言明一个月交账。承光得了珠子,盛在金漆匣内,到家骑上骡子,来在当铺门口,下了牲口,进去言道:“朝奉,这宗珠子要当三千银子,快着,拿去看看。”朝奉接过,打开匣子看了看成色,点了点数目,说:“老爷,论这珠子值二千余银,但小铺本钱短少,只当一千两罢!”承光不依,朝奉又加二百,写了当票收了珠子,将银子与票交与承光,承光收了银子,出门乘骡回到家中,请了一位会写字的,把当票照样写了,叫刻字的刻成印版,印了一张当票,年月日及珠子若干写的俱与真的一样。待了二十多日,把原当的本银又添了六十两利银,连假当票托付一个心腹朋友前去回当。当铺里认票不认人,不辨真假,将珠子交出。那人得了珠子,拿回承光家中,交付明白。承光把这珠子又托一个朋友折变二百,卖了二千五百银子,等到一个月上,本利又兑了一千二百六十两,驮在骡子上,拿着真当票,请了两个朋友同往当铺里去。到在当铺,把手一伸,将票子递与朝奉,朝奉把当票一看,说:“老爷这宗东西昨日赎了去了。”承光满脸陪笑说:“朝奉想必是错看了。”朝奉说:“我看的不错,这是三百颗珠子,当银一千二百两,五六日前有人赎去,怎么会不记的。”
承光要过当票说:“朝奉,现有我的当票在此,如何有人赎去?到底是你记的错了。”朝奉说:“不错,现有回当的原票可凭。”说完找出假票,说:“列位请看。”同承光来的二人接过当票看了一看,说:“票子虽然相同,只怕那日当了两宗也是有的,你须查查底账。”朝奉说:“只当这一大宗,何用查账。”承光说:“我且问你,我这票子是假的么?”朝奉说:“你的真假我不知道,我这当票乃是千真万真。”承光说:“不必如此,把你的新旧当票多多拿出几张与这张对对便明白了。”朝奉依言,取过几张票子,连假当票递与承光,承光接来,张张对看,又对着日影照了一遍,说:“列位请看,他家的当票和我的当票俱是竖纸,惟有这张是横纸的。”众人听说,一齐看了说:“朝奉先赎的票子分明是张假的,如何赖的过去。这是你自不小心被人哄了。这是徼家坑的承光徼爷。认个晦气赔了他罢!”
朝奉那里肯服,要过票子去自己照看了照看,只是发愣。走过两个伙计,低声言道:“这人是有名的光棍,他的票子又真,少不的暫且赔他,日后再报仇罢!”朝奉无奈,把承光与承光的两个朋友请到里边,再三恳求共赔三千两银子。承光说了多少光棍言语,这才做了人情,把当票交与朝奉,和两个朋友拿出银子驮在骡子上边,扬长而去。当铺之中气岔不过,找了一个门路,乃是严阁老的管家名叫年七,送了他二十个元宝,托付南城察院访拿光棍徼承光,这且不提。
且说承光得了银子,先到珠宝市还清账,且送了两个朋友二百,各自回家。过了几天,是承光的生日,众家亲友俱来送礼,正在闹热之际,忽听的喊声震耳,进来七八个公差把承光锁住,众亲友们一齐发愣,承光说:“众位,我并未从犯法,为何这样行事?”公差说:“若不犯法谁敢拿你,现有牌票,看看自然明白。”说着将票递与承光。承光接来一看,上边写着:“巡示南城察院,立拿讹棍徼承光赴院听审。”承光看了说:“列位请坐,略吃几杯再走不迟。”公差说:“老爷立等回话,谁敢迟滞。”不由分说,推拥而去。众位亲友也有回家去的,也有跟去打听信的,公差把承光带进衙门,朝上跪倒,察院一见,微微冷笑,说:“徼承光我把你这该死的奴才,遍处讹诈,无法无天,今日恶贯已满,休想活命。”言罢,吩咐皂隶先打四十大板,然后问罪。徼承光乃是富家出身,没受过刑,这四十板打的死去活来,几至废命,打罢收监。这且不提。
且说承光相厚的朋友和他那贴已的仆人扒了一个太监的门子,送察院一千两白银,免其重罪,只问了一个扬州府的配徒。承光罪名已定,提出监来,差两名解子,押解起身。承光回到家中,打点行李盘费,别了妻子老小,出彰仪门,竟奔大道。那日到了扬州,解子把公文下到江都县,要了回批回京而去,知县把承光发到驿地早晚当差。承光来到驿地住了些时,盘费用尽,只得跟着众徒挨门打粮,如乞丐一般。那日承光在街乞讨,正遇着小塘在街上卖药,承光走到跟前伸手讨钱,小塘掏了七八个钱递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会,说:“朋友,你是北京人么?”承光说:“先生好眼力,我正是北京人氏。”小塘又瞧了瞧说:“朋友,你莫非是徼家坑的徼承光么?”承光说:“正是,先生怎么认的?”小塘说:“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去处,随我来罢。”二人到了当年琼花观中,小塘说:“承兄可记的,那一年在后宰门外,与人打不平么?”承光低头想了一会,说:“是了,那年有几个内相家的猫食,欺负一个关东的济相公,硬要夺他的骡子,小弟路见不平,把那些猫食打散,这件事先生如何晓的?”小塘说:“实不相瞒,我就是关东的济某。”承光听说,仔细瞧了一瞧说:“不是,不是。当日虽是一面之交,那秀才不是这个模样。”小塘说:“有个缘故,且不必说,不知尊驾因何问罪?”承光把那平素讹诈,周济贫穷,因有名头在外,被察院访拿,究配扬州的话,说了一遍。小塘也把弃家修行,云游在外,诓哄王府,图影画形拿他,用法术改变形容的话,说了一遍,说:“徼兄,你我俱在不足之间,意欲与你拜个朋友,不知意下如何?”承光说:“先生既不弃嫌,就是这样。”二人叙了年庚,小塘为兄,承光为弟,就在琼花观中拜了生死兄弟。要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