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过年味道真浓,醇厚而芬芳,绵长而甘甜。可惜我年龄小,阅历少,根本品尝不出其中的滋味。错把过年视为对物质的渴求,一旦小小的欲望得到满足,就高兴到狂欢的程度。好在往昔的大年,没有随着时光远去,没有沉沦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碎片化浩瀚里。反而沉淀于心底,久久酵化,酵化得美味愈加浓郁,像是久经陈酿的一坛老酒。
往昔喝过腊八粥,过年这出大戏就铆足劲准备登场。或者说,腊八一过大年的准备工作就进入倒计时阶段。腊八,似乎是一个标志,一个提示,提示大年将至。不过,早先的腊八作用并不这样单一,是个极其重要的祭祀日。祭祀什么?祭祀天地万物。《古诗源》里收录着从帝尧时期流传下来的歌谣《伊耆氏蜡辞》,辞曰:“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听听这祷辞就会清楚,那时的先祖还把人类当作天地万物中的一员,恭恭敬敬地祈求山水草虫,如我所愿;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是,小小的我哪能理解到这深蕴的滋味,只知道喝粥,喝这与往常不同的腊八粥。
这腊八粥确实诱人,不光有小米,还有大米,而且还添加了黄豆、绿豆、红小豆,更惹人垂挂口水的是粥里还有大红枣。妈妈把这些作料放进锅里,文火慢煮,煮呀,煮呀,煮得香味满屋。若是撩开门帘去外面抱一扑柴,瞬间香味就飘散到了院子里、村子里。这腊八粥缭绕的香味,似乎就是大年进入倒计时的召唤。
什么时候进入大年的冲刺阶段?腊月二十三。如今,有人把腊月二十三称作小年。那时候没人这样看待,一切预置年货的重大举措过了这一天才能全面铺开。所以民间流传:二十四,扫家泥炉子;二十五,搭伙做豆腐;二十六,杀猪割羊肉;二十七,宰只大公鸡;二十八,上集买年画;二十九,打酒蒸馒头;三十是除夕,扫院子、剁馅子、贴对子,熬夜守岁笑嘻嘻。这是一张传续千载的过年事宜日程表,祖祖辈辈就这样执行,就这样忙忙碌碌而又有条不紊地迎接新年。
那为啥一应事宜要等到过了腊月二十三才冲刺办理?因为,这天晚上常驻各家各户的灶王爷才能离开。灶王爷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主管,是玉皇大帝派往凡间的常驻神灵,一年四季端坐在碗阁上头,居高临下,虎视眈眈看着家人的一举一动。若是铺张浪费,抛米撒面,他就会如实向天庭汇报。来年这家说不定会遭受天火烧房子、槽头死骡子的横祸。因而,家家户户,时时刻刻,都勤勤恳恳,都节节俭俭。就这还怕万一有个疏忽被抓住小辫,所以灶王爷升天回宫时,要敬献又甜又黏的糖瓜,甜到他不好意思再说坏话,黏到即使想说他也张不开嘴。哦,不只敬献糖瓜,还要敬献炒豆。敬献炒豆干啥?是供给灶王爷坐骑的吃食。灶王爷上天不是徒步攀升,骑着一头小毛驴。人们不只尽心地款待灶王爷,还要把人家的坐骑也打点好,伺候得是何等周到啊!如此一来,灶王爷才会“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记得我家碗阁上张贴的就是这副对联。
灶王爷如此威严,他在家时谁敢大扫除,把他老人家弄得蓬头垢面?谁敢杀猪宰羊鸡飞狗跳,弄得他老人家不得开心颜?不敢,只有耐心等待,等到他骑驴升天,各家各户才敢撸起袖子,甩开膀子,把被子、褥子、坛子、罐子、醋瓶子、馍篮子,统统搬到院子里,痛痛快快扫他个一干二净。可是也有人懒散,嫌搬东西、扫灰尘麻烦,想凑合着过年。行不行?不行!有什么办法制约他?办法是这大扫除被赋予了玄妙的使命,是要扫净灰尘迎接上天述职的灶王爷归来。试想,谁敢敷衍灶王爷?
小小的我,哪能懂得这丰富蕴含,真是少年不识年滋味。一味贪求的是享受,是口舌之福,是想吃敬献在碗阁上的糖瓜。偏偏那糖瓜要吃到嘴里并不容易,要等到灶王爷走后才能吃。灶王爷啥时候才能上天?“廿三子时去,初一五更来”,子时就是半夜,熬不到夜深我那眼皮就往一起黏糊。妈妈教给我个战胜瞌睡的奇妙办法,她说灶王爷上天要骑着毛驴从烟囱里通过,毛驴脖子上拴着铃铛,把耳朵贴紧囱壁能听见叮零零的响声。我便贴紧了听,敛住气听,听听没有声响,再听,再听,直到只听见妈妈叫唤自己,才知道还是睡着了。猛然醒来,哈哈已到了能吃糖瓜的时分。
甜甜蜜蜜吃过糖瓜,下一个目标是急切地巴望新年赶紧到来。为啥?吃好的,穿好的,还能得到压岁钱。是呀,爸爸在忙着做豆腐,割猪肉,预置好吃的;妈妈在忙着纳鞋底,裁布料,缝制好穿的。可这些预置好、缝制好的不能吃、不能穿,都要等到除夕,等到初一,才能美美享用。还有更难熬的等待,已经买回来的鞭炮也不能放,也要等,要等到初一凌晨,穿新衣,戴新帽,蹬新鞋,才能焕然一新地跑出屋,噼里啪啦放它一大串。
放那么一大串鞭炮真就是图个高兴吗?是,又未必全是。一个重要的动机隐藏在灶王爷“初一五更来”里,原来这是热热烈烈地迎接上天述职的灶王爷重返人间,重新进驻到自己家园,重新监督一年的光景日月。因此,新一年还应承续“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好祖训;还要践行“勤是传家宝,俭是聚宝盆”的好家规;还要光大“家和万事兴,礼多千人敬”的好风尚……这才是大年以德化人的丰赡内在。一个懵懂的少年,自然很难明白这些。
更让孩子不明白的是拜年。大年初一吃过饺子,先要给家里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拜年。而后走出家门,给同宗的长辈一一拜年。然后,走进左邻右舍互相拜年。先拜年龄高迈的长老,依次往下,直到平辈兄弟与邻里。平辈兄弟与邻里间互拜,人到即为礼到,去拜长辈可不能空着两手,还要敬奉上一个大糕馍。糕馍是自家蒸出来的圆状花馍,一层面皮,一层红枣,层层摞高,像个小小的磨盘。这是祝福老人家寿龄再增高,日子更甜蜜。看似敬奉糕馍,实是敬奉晚辈子孙的一颗孝心啊!长辈呢,笑眯眯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赐予儿孙,美名曰:压岁钱。什么压岁钱?不就是赐予晚生们的一点成长基金吗?倘若把这场景拍摄下来,不用修饰,不必裁剪,就是一幅长者慈爱、晚辈孝敬的和谐风俗画卷。
想想以往,惭愧,很是惭愧,惭愧辜负了儿时的大年。长大了,回眸往昔,总算把大年蕴含的滋味逐渐品尝出来了,总算明白了大年绝不是单一的物质狂欢,而是传统文化的陶冶和洗礼。是啊,一代一代的中华儿女,无不是在这节日的陶冶中代代成长,承续中华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