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新奥尔良人们可以看见一种铁栅栏,它沿街铺展开去,穿过潮湿的砖墙绕过阴凉的露台——栅栏的影子在墙头舞动的景象美极了。可是不久以后,某一天,这一切温煦美丽的旧日景象都将被工厂代替——这不可避免。
布鲁斯在新奥尔良的一家便宜旅店里住了五个月,长期与上下窜动的蟑螂群居,与住满黑女人的大楼不过一街之隔。
夏日炎热的上午,布鲁斯就赤身裸体四仰八叉地赖在床上,等待可能会来也可能不来的河风。一街之隔的那幢楼里,有个黑女人每天清晨五点就要起来做伸展运动。布鲁斯一翻身就能从床上的这个角度看见她。有时她独眠,有时她留宿一个黑白混血的男人。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清晨五点,便是两个人一起做伸展运动。那是一个肋腹精瘦的男人。女人则有一具柔软苗条的身体。她知道布鲁斯在看,并且不以为意。再者说,布鲁斯看她,和布鲁斯看一棵树苗儿或者一只小犊子在草场上玩耍,确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两样。
他起床后一般沿着旅馆前窄长的街道去河岸边的另一条街,花五分钱喝咖啡吃烤面包卷。当然也要想想黑人的事情。比方说,北部的那些个人都是怎么回事?一说起黑人来他们不是恶语相向就是突然显得悲天悯人,源源不断地往外倾倒谁也不需要的怜悯。南边对黑人的问题仿佛理解得更到位。“哎哟,干嘛大惊小怪的!让他们去。又碍不着我们什么!”在这里,黑白群体之间的氛围很松弛。混血随着大河一起缓慢平静地流淌着。
俨然一种慢舞,乐音绕梁,船只满江,载了棉花玉米和咖啡。黑鬼们懒洋洋地嬉笑着。布鲁斯记得自己一度看见过一条这样的句子——此句作于黑鬼一名:白种诗人到什么时候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走路那么软绵绵地好看,为什么我们看到太阳就能笑得那样真诚?
真热。太阳如一锅黄汤高挂中天。这地方潮湿炎热,下不下雨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天水给太阳润润嗓子,一会儿的功夫,多大的雨都不留下痕迹了。很适合思考,一个人呆在这里断然能够想明白一些事情的。不过想明白什么事情呢?别急。急什么。慢慢想好了。
布鲁斯歪在床上。对过窗洞里那黑女人的身体犹如一片摇曳着的新鲜芭蕉叶——仿佛只要画出这样一片树叶,就可以精确反映这女人的本质了。或者也可以画一片飘摇的树叶托着咖啡色黑人美女一路北上的画面。哦,假设真画了,就可以再接再厉,把它卖给新奥尔良某个妇女联盟组织,弄点儿钱来支撑自己无所事事的生活。反正画上的女孩儿不会猜到自己的身体被画者拿来干了什么勾当。说起赚钱还有个办法:把黑鬼劳工那线条柔和的狭窄肋腹画到树桩上,寄给芝加哥美术学院或者纽约安德森画廊纽约艺术市场上著名的画廊。——译者注。在布鲁斯逗留的这个地方,花五分钱就可以买杯还算地道的咖啡;同样这些钱,在芝加哥就只能买到仿佛来自泔水缸的神秘液体。这个现象告诉我们:其实黑鬼很懂过日子。他们的生活给人一种大而甜的意象。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爱唱歌。南方的黑鬼多少能够得到一些白人血统。“北方佬挺好用的。”他们这样说。你还记得高更回到自己的小茅屋时,等在他床上的那个苗条的咖啡色姑娘吗?最好还是去看看那本书。他们叫它“诺阿-诺阿”。还记得房间里那种“咖啡色”的神秘主义氛围吗?女孩儿的发间,画家的眼里,到处弥漫着异域气氛。法国画家在黑暗的房间里,在这令他讶异的气氛里双膝跪地。这难道是爱吗?不可能!也许只是令人讶异的陌生感罢了。
信马由缰地想好了。急什么。
白一点,再白一点,灰白色,土白色,当然咯,不免会留下厚嘴唇这样的特质,这没法子。
也有失去了的特质。比如生来为了舞动的身躯。
布鲁斯躺在每月五美元的房间里。远处,宽大的香蕉树树叶在热风里摇曳。他想起黑鬼问诗人的那句话来。白种诗人到什么时候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走路那么软绵绵地好看,为什么我们看到太阳就能笑得那样真诚?
嗯,再睡一会儿,别急。等睡醒了,去小街上喝咖啡吃面包卷。只要五分钱。顺便看看惺忪着睡眼从船上走下来的水手。也看看又老又黑的女人混合着白种女人一起去市场采购。他们互相熟识,白女人,黑女人……慢慢来。别急。
就像轻歌——和着缓慢的舞蹈——那样不紧不慢的。男人躺在水边码头上,五美元一个月的廉价旅馆里。天气奇热无比。别急。得把浮躁从身体里驱除干净。然后才能顺利思考,才有希望让生命之歌在体内复活。
要是汤姆·威尔士在就好了。要不给他写封信?不,还是算了。等过些时候天冷了再回北方去看看也不迟。然后也许再回来,还呆在这儿整天发呆,看人走来走去,听他们说话。
(编辑:刘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