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批评王春林

2018-07-12 09:58 编辑:洪安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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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夜读《古炉》,想起王春林有专著论之,遂遍翻书柜。折腾了半宿,遍寻而不得。我算是个有强迫症的人,这下好了,寻找《贾平凹论》,成了比读《古炉》更要紧、更迫切的事。一本一本爬梳,终于找到—竟然是薄薄一册。之所以“竟然”,只是因为此书的体量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印象中,这本书定然是大开本,即便没有辞海那么厚,至少也厚过《古炉》本身。可原来,开本倒也是大,但它不过就168个页码。于是我明白了为何找到它会如此地大费周折。是我主观了,是我武断了,是我凭着对于王春林的印象,按图索骥,一味在林立的书丛中往“大而厚”里去寻找王春林著作的影子了。

又一日,孟老繁华莅临兰州,正陪着在黄河边转悠,王春林的电话打进来了。原来是读了《随园》,向我口头表达一下他的喜爱。他的山西话当面讲给我,我怕是都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得分明,隔着电波,我就只好多半用猜了。所以,“他的喜爱”有可能也是我猜出的结论,但我认为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各说各话,我猜他不断地说“好”,言辞间,是对于一个兄弟真挚的鼓励;我对他不断地说“感谢兄,感谢兄”,却也是真的发自肺腑。王春林的语速并不快,但每每听其高论,我总有“快”的印象,后来琢磨,他的“不快”,许是自知腔调高古,说急了寻常人难懂,且和性情、态度有关,慢着说,更有一份对所言之事的郑重和自信。但何以却给我留下了“快”的印象?原来,是他对当下文学现场的反应速度使然。在我看来,作为评论者的王春林,对于当下创作实绩的反应,有着“条件反射”一般的迅疾。

以上两日,大致能勾勒出我对王春林的粗陋印象:大而厚,是体态,亦是文风;反应快,是能力,亦是态度。诚然,这个印象必定偏颇,否则我也不会吃自以为是的苦头,南辕北辙地找了大半夜的书。知人论世,本就难以做到纯然客观,可我能自信对其“猜得八九不离十”,却也是有一些客观的依据。

先说这“大而厚”。对此,贾平凹早有概括,谓“有气象”,谓“能吞吐”,谓“其势汹汹”。贾老师一代高人,评语可成定论。王春林的气象首先就弥漫在容貌上,赳赳然曲发雄髯、大腹便便,放在人堆里,同伴都会因之气焰陡增,跟他结伙走在一处,你都不用怕碰瓷的宵小。他自带古风,自带异禀,浑身上下就是一个“上下五千年”的确据,让你想到文明之悠久、血脉之错综。陈丹青颂扬“五四”前贤,喟今人较之先辈,长相上都失了好看,我敢确言,让他瞧瞧王春林,定会击掌夸一声“不俗”!在我看来,仅此肉身,都能让王春林从衮衮评论家中脱颖而出,“厚积薄发”在他,首先就是一个肉身化的印证。

大致上,王春林的评论也没有辜负他的这副肉身。就我有限的视野,其人可能是眼下发声密度最大的评论家。《长城》上开有专栏,细数最新作品,期期万言;《收获》的微信公号也是频繁出没,对当期作品进行富有洞见的阐释与分析;每年一个“一个人的排行榜”,长中短篇小说下来,足可罗列近百部……对此,我原本是不太能够理解的,视其为“无所不评王春林”,可观察日久,领悟日深,方觉得,不如此,不足以成“气象”,不如此,何以有“吞吐”?所谓“气象”,不正是在“无所不”的把握中判吉凶、断态势吗?就好比,我们无从将一个细嚼慢咽着精致小咸菜的人视为在“吞吐”,“吞吐”者何?为港口,为码头,只要有益于人类进步,吞吐黄金,也吞吐草包,由之,其势汹汹,蔚为大观。

那一日,从夜读《古炉》到夜读《贾平凹论》,我最大的收获,还是在于对王春林有了新的认识。这认识,当然首先是对他“大而厚”的判断有了“区区168个页码”的纠正—这似乎说明了,相较于“大而厚”的气派,王春林原来也有“区区168个页码”的节制,而他的“区区168个页码”,也能先声夺人,给你一个“大而厚”的预判;以“气象”计,以“吞吐”计,他不惜广种薄收,但也懂得精耕细作,而大与小,在他笔下便有了神奇的互文,正所谓钜细靡遗。其次,夜读此书,还令我对这位兄长多了几分“理解之同情”。这个认识并不由《贾平凹论》本身来,由它的序言来。本书为序者,是王春林的学生续小强。学生给老师作序,本就颇为蹊跷,即便续小强是这本书出版机构的掌门人,于是,“蹊跷”之中便有了可观的信息。此文写得有情有理,看得出学生与老师间“亦师亦友”的情谊,也看得出学生对于老师克制的批评与更大的期待。续小强坦陈对于王春林文学评论“语文状态”的批评,这似乎对应了我对其“无所不评”的那份谬见。基于可以想见的原因,当一个评论者力图“无所不评”时,“语文状态”几乎就是唯一的从权之计了。至少,“近些年来,70后作家xxx的小说写作可谓风生水起,渐入佳境”这个“语文状态”的句式,我在王春林多篇文章的起头便看到过,他要迅速形成评价,难免不会在“语文状态”的“有效性”里留下令人遗憾的操切。这,就牵涉到他的“反应快”了。

关于王春林文学评论的“快”,续小强应该也是持保留态度的—“为一部新出版不久的当代小说写一部长篇的专论,他完全是在挑战俗常对于文学评论的定识”。这多少也对应了我那份“王春林快到条件反射一般”的印象。然而,知老师者莫如学生,续小强在这份保留的态度里,用了“俗常”和“定识”来为自己的老师开脱。难以理解吗?那么好了,你可能就是王春林所要挑战的那个“俗常”与“定识”。继而,续小强从“一般同行于此行径,嫉妒讥笑之余仍是不齿”中,看到了王春林对于文学之事令人感动的“痴”。

好了,行文至此,说了王春林的“大而厚”,说了王春林的“反应快”,这些当然都是表象,如果这些表象之下空洞无物,那么作为评论家的王春林,活该被“嫉妒讥笑之余仍是不齿”,可我们都看到了,“近些年来,60后评论家王春林的评论写作可谓风生水起,渐入佳境”。不错,这里我的确是想跟王春林戏谑一下,但绝对没有不敬,我是想要以兄弟般的理解表达自己的感同身受,宛如一杯浊酒之后,对信任的人拍拍肩头。

初识王春林,是他在文章中将我与几位“70后”作家列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除我而外,另几位都是一时之选。忝列其中,除了惶恐,唯有敬佩,从中,我看到的是王春林“命名”的热情和冲动,更是王春林“命名”的能力与但当。在“无所不评”中,他有自己的收窄的洞见,在“一个人的排行榜”洋洋洒洒的大榜单中,他有自己的小榜单。

说起“小榜单”,私下里我们有过酒中的交流,对于王春林所列出的当代中国文学作家榜,我基本上是赞同的,并且,对他判断中与我有出入的那个部分,我也无法断然拒绝,而是默记在心,仔细咀嚼,力求从中矫正自己的偏见。之所以如此,我想,还是基于我对其人文学的判断力有着根本的信任。这个从1980年代栉风沐雨而来的人,葆有着他所是的那个年代的宝贵品质。

相交日久,我知道王春林“大而厚”“反应快”的表象下,藏着何等可靠的水准。而尤为重要的是,参考他对于中国文学整体性的把握,于我而言,是一件格外有益的事情。在这里,我之所以强调出“中国文学”,全然是因为理解王春林,你必须站在一个基本的“中国立场”上,由是,他的文学态度,他的评论抱负,他的学术表现乃至他的“痴”和他的“大而厚”“反应快”,才会有一个极具说服力的说明。这并不是说在“文学”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中国文学”,但这就是在说,在“文学”之外的确还有一个特殊的“中国文学”。不理解此处,你尽可以浅薄地“嫉妒讥笑之余仍是不齿”,因为你压根无从理解“急事从权”的难度与价值。那么,王春林他急什么?往大了说,他在急中国文学之急,往小了说,他在急自己审美之急。他太热爱这件事情,以至于“兴趣狭隘、重复特定行为”,以自己天赋的肉身去回护中国文学,回护自己对于审美的忠诚。由此,他才有了“无所不评”的用力。

第一次见到王春林,是在《十月》组织的研讨会上,其貌其言,都令我暗自惊叹,记忆最深刻的,是他一句又一句的“胸环”,直到在场的孟老繁华忍不住打断他,询其何为“胸环”,方才明白,原来是“询唤”—提纲挈领,他将我那一时期的作品总结出了一个“询唤结构”。这个总结令我服气,也大有启迪。我从中真的是感受到了一位优秀批评家所能够给予作家的那种“开光”般的提领。不难想象,他这个总结是受了沃尔夫冈·伊瑟尔“召唤结构”的启发。这也佐证了王春林“中国文学”的特殊底色里,亦有扎实的西学养分,他对于“现代主义”的热衷与喜爱,同样构成了他“特殊性”的一个部分。

续小强在那篇序言的结尾写道:“王春林与我亦师亦友多年,我们共同经历了太多文学与生活的事故。”令我停顿下来的,是“事故”之个词。没错,续小强没有使用一个“语文状态”的“故事”,而是写下了漂亮且深刻的“事故”这个词。我可以想见这个词背后的诸般况味,那或许就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驳杂的个人经验和颠簸的生命际遇。续小强生造了“语文状态”这个词,而基于我所理解的“事故”,我也想给王春林的批评生造一个词—大乘批评。

小乘认定人佛殊途,求一己之解脱,大乘相信人可成佛,发愿普渡众生。在我看来,王春林赳赳然曲发雄髯、大腹便便地站在当代文坛“事故”频仍的现场,在这个万事急促的时代,舍下自己的余裕,高声地“无所不评”,恰是“大乘”仪态。由此,他的难以被正当理解似乎也是必然的了,就好像,一个以发言立命的人,一口一个“胸环”地恳切言说着,这几乎构成了王春林全部的隐喻。

想一想吧,一个如果去饰演古装剧中“完颜氏”或者“耶律氏”都不用化妆的大胡子,行走在今日之学府与庙堂时的憔悴。

学生续小强把老师王春林当成一个典型的“亚斯伯格症”患者,那么好吧,我们来看看何为“亚斯伯格症”:

神经发展障碍的一种,可归类为孤独谱系障碍其中一类。在外界一般被认为是“没有智能障碍的自闭症”。其重要特征是社交困难,伴随着兴趣狭隘及重复特定行为,但相较于其它泛自闭症障碍,仍相对保有语言及认知发展。发病率为0.7%,即每1000名新生婴儿会有7名婴儿是病患者。本病多见于男性,发病率约为女性的10倍……

佛亦有疾,众生知否?

春林兄,作为一个大乘者,作为一个有掌故的人,好在一千个人中还有七个你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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