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芳乡土散文《欠活》:打开乡村经验写作的新视野

2018-07-14 23:39 编辑:花幻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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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刘云芳的散文,一个最大感受就是,她虽然是个80后的年轻女性,并长期在外求学,闯荡于城市,却非常熟悉农村生活,并有着机敏独到、细致入微的观摩体察与感悟。她的乡土散文,呈现两个明显特征:一是视觉刁,视点新,几乎每篇都有一个新的探点。而且取材宽泛,出入于神性秘境、俚俗乡韵、新旧嬗变的乡村百象、各色人等。加上取义、命题、书写都别出心裁,细节鲜活而丰盈,跨文体的特征很强,总是能深入到乡村内部的最隐秘处,给人打开一片乡村生态新看点。二是在写作风格上,像一个朴素自然的乡间姑娘,不仅有天真无邪的外表和活泼灵动的神韵,而且怀揣着一颗纯真善良的心,非常真实真切地写人叙事,文字风格清新、明快,质地纯粹。尤为难得的是,她写冰冷事物却有温情的暖色,写生活的苦难与痛感却面带平和的微笑,常常有幽默、机警的语言冷不丁冒出,在悲苦的底色上呈露暖色与温馨,将人情事理的书写放在淡定平和、不动声色的语言氛围上。以上两点,形成刘云芳风拂清流、燕穿柳隙般的文本形象。她发表在《文艺报》的《欠活》一文,就是一篇很好的代表作。

《欠活》乃方言,意为虽轻贱却耐实,轻易死不掉,生命力极为强旺。作为本篇切口的两棵梧桐树,母树明明已被伐掉,它们却从根部长出,在一跨两院、所属权尚未分清的尴尬环境中,继死而复生后顽强地生长。与梧桐树相呼应的是一只被主人遗弃了的狗,尽管被好心的父亲收留,却屡遭劫难,先是误食了被毒死的老鼠,却意外活下来,不期又被人打断了一条后腿。可这条狗却顽强地活着,尽心尽责地为她家看家护院,直至老死。

树与狗只是个视点,叙述的主要对象当然是人,是乡村。顺着这个视点看过去,是豆蔻、豆蔻她爷,还有牛脸媳妇,以及村庄整体命运的“欠活”。

豆蔻她爷是年已九十多岁高龄的“一只疲惫的老鸟”,年轻时,参军打仗喝过马尿,闹灾荒吃过观音土、树皮,感冒了自己采药吃,一辈子连针都没打过。即使在物质生活大改观的今天,他依然俭省、吝啬地活着,大碗吃少油没盐的面条,生活极简单。他几次就要死了,连寿衣都穿好,却因“被光滑的丝制寿衣罩裹着,他的身体无法安宁,灵魂只好滑了回来”。牛脸媳妇是生错了性别的不幸女人,她家里想要小子,她生下来偏偏是丫头,被母亲狠心溺于尿盆。奶奶不忍心,将她捞出,捡了条命。可终究由此伤了身体,一直病病歪歪,连长大都是个奇迹。及至跟了牛脸,依然是个长年服药的“药篓子”。可她没有早死,牛脸却在矿难中殉命。遭遇如此大的打击,也再没人给她卖药,可她不仅顽强地活着,还拖着病身子把一儿一女养大,供儿子上了中专。

豆蔻是另一种类型的“欠活”。她的“欠活”表现在对陌生城市的适应、生存上。这是一个年已29岁的“农村剩女”。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心高气傲,一心想跻身城市所导致。可高不成低不就,使她只能做一个寓居城市、回乡时外部光鲜的打工者。作者用亲睹的方式,写了她为能在城里混下去,吃住用都极其苛刻的生活状态。她住着连两个人都挤不下的出租屋,就着榨菜大口吞吃方便面,十分娇贵地保管只有出门才穿的衣物,却自得其乐说:“我好着呢,我可给偏远地区的孩子寄过钱!”她把乡村的“欠活”劲儿或者说乡村传统带进了城市,顽强地试图在城市扎下根。

作者给我们留出了很大的留白,也是解读空间。我最少从中解读出这样两层意思:一是上一代人的“欠活”,被下一代人表现在城里的“欠活”杀死了。如果豆蔻她爷还算是油枯灯灭、瓜熟蒂落的正常死亡的话,牛脸媳妇的死却极不正常。她死于投井自杀。原因是秋收需要儿女帮忙,但她一直给寄钱的儿女却没回来。儿子自从在城里买了房子后,就像断了和家里连着的根。病痛加上孤独、无助,甚至是绝望,迫使她寻了短见。二是下一代人对城市迷恋的“欠活”劲头,杀死了乡村的“欠活”。中国从刀耕火种时期就开始的农耕文明,最少已延续了六七千年,其间不管经历过什么样的战争与灾难,都没有过格局性的改变,乡村“欠活”得很。可在当下,除了急速发展的工业化、城市化对农村的碾压,乡村主力军的青壮年也整体性叛逆,投奔城里,乡村的“欠活”资本丧失殆尽,变得脆弱不堪,连灵魂也将死去。

乡村还会“欠活”吗?还会生机重现吗?作者在结尾处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展示:秋收结束,“人们又走了,剩下老幼和空旷的村庄。树木假装死去,动物蜷缩在圈里,人们穿着厚衣服,围起炉火,想念一件事,一些人。炉上煨着一壶茶,所有生命的触角向内,开始酝酿春天。”这是一个不确定性的图画式谜面。像冬天的树木一样“假装死去”的乡村,酝酿中的春天也许会如期到来,也许就此“春风不度玉门关”,于一蹶不振后真的死去。这样的结语,给文本带来巨大的留白与回味的余地。

这就是刘云芳提供给我们文字样本。她告诉我们的是,乡村人与乡村的“欠活”,是相对的,辩证的。当“欠活”的承受力超过了外部的压力,就只能是“欠活”反面的脆弱与死亡。我们在解读中,明显感受到,在作者微笑、平和的表情后面,隐藏着深深的焦灼与痛感。同时,也使我们明白,如果散文创作脱离了当下性、介入性、担当性的在场态度与新散文精神,哪怕文字再华美,再圆熟,也是装在花瓶中摆样子的塑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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