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诗集《我的隔壁是灵魂》:油灯下诵读,酒杯上热爱
2018-07-15 00:05 编辑:苗醉柳
丁酉年正月,过年肉吃了酒喝了,感觉还缺点啥?读诗—没错,若冰年前发来他的诗集稿《我的隔壁是灵魂》,嘱我写序。想想,相对全面系统地评介一个诗人,那是一项工程,我自觉没有那个能力;再想想,不如就以一个诗人朋友的身份谈点儿读后感吧。
《我的隔壁是灵魂》—似乎可以套用福柯的一句话:“灵魂。它在我的身体里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运作:它当然住在那里,但它也知道如何逃离,透过我眼睛的窗户观看事物。”
诗集共分四个小辑:巨大的冬天、上升的岛屿、离幸福再近一些、和风一起奔走—我们一个小辑一个小辑依次品读。
第一辑:巨大的冬天——
《雪天:二十九日》:“站在漫天风雪之中/我就是一种纪念……”—这首写于上个世纪1986年的诗,似乎可以视作是诗人的一种宣言。亦如诗人后来在另一首《月亮的反光》中所言:“八十年代中期。也许更早/生活的叙事刚刚开始/带病的爱情,却穿过村庄/河流和山岗/向我呈现月亮的反光……”—迷恋“月亮的反光”就如同上个世纪初被肺结核所迷惑的诗人、画家,他们无可奈何继而炫耀身体里咳出的血亦如玫瑰一般。
不过,我是真欣羡这首《独赏风景》所表述的:“我独赏风景/世界的另一侧/有一对银饰的门环/悄然作响”—推开虚拟的装饰有一对银饰门环的大门—那是若冰的家吗?喝一杯酽茶,如果有一壶酒,当然更好,如果有一盘水煮花生米、有一盘炸鲫鱼、有一盘……已经足矣,朋友是什么?诗歌是什么?酒是什么诗歌就是什么。哥俩好啊,喝。
想起我写的那篇将近二十来年了的小文章《我的甘肃诗人朋友们》,其中关于若冰的一小段文字,摘抄在这儿:
“多年前人邻到天水若冰家作客,回兰州后给我们介绍说,若冰叫了周舟、雒泽民、惠富强等几位天水的诗兄弟,拌了一大塑料桶的粉条萝卜丝凉菜,然后盘腿坐到炕上开始喝酒,屋里除了一辆铃不响的破自行车,好像再没有什么家什了——现在的若冰可今非昔比,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博古架上摆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陶罐,见我喜欢,便慷慨送我一最大个的,并坦言:假的。陶罐虽假,若冰做人作文可是绝不含糊,且他人比文似乎名气更大,走在天水街上,随处可见和他打招呼的人,车开出去几十里,一下车还是不断和他打招呼的人,令我等瞠目……”
且读一首《雪天读尼采》,尼采宣称“上帝死了”,然而即使上帝死了,我们在上帝之外也须寻找存在的意义,寻找灵魂的灯盏:
我还是希望
这纷纷扬扬的大雪,能够把远山和岛屿
召唤到我的窗前
大雪停止的间隙,站在楼顶
我就能够看到白白茫茫的雪野
和一条河流,从恢复了的光芒中
延伸。奔走
一堆熄灭了的大火,在黄昏的炉膛里
失却了燃烧的思想
若冰诗歌中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雪天读书实乃一桩惬意的事,听着窗外寂静的雪声,最好还有一两声积雪压折树枝的声音,如一首诗歌之后的一个停顿。如果再读下去,自然就是意犹未尽了。
尼采有言:“不要抛弃你灵魂中的英雄!维护你那神圣的最高的希望吧!”尼采还说:“所谓高贵的灵魂,即对自己怀有敬畏之心。”
在“巨大的冬天”小辑里,诗人的世界里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让雪落下来》这首诗连续十四个“让雪落下来”的排比句。只是,诗人的内心已经从早期“带病的爱情”的抒情格调,趋向了不得不直面而视的残酷的死亡,有《我开始惧怕回家》为证:
从去年岁尾
一场大雪落下来之后
我开始惧怕回家
我害怕那条在半山上
弯来扭去的山路
把我的忧伤都带回老家
我害怕一片盛开的苹果花后面
哥哥坟头残留的白雪
让我回忆起所有的欢乐和痛苦
我甚至惧怕在哥哥苍老的镜框面前
跪得太久
在日渐苍老的父亲面前坐得太久
我担心回家的路上
被一场猝不及防的雪花
匆匆带走的哥哥
至今还在村口的打麦场上瞭望我
在洒满阳光的宅院等待我
在袅袅上升的炊烟上面关心我
荣格说:“我倦了,我的灵魂流浪得太久,在自己以外找寻自己。”
博尔赫斯说过:“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命是临近的死亡”—有些凄然,想想,哲学不就是对死亡进行思考的一门学问吗?再这样想想,可否释然?
博尔赫斯还说:“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诗人何为?灵魂何为?这似乎是一个亘古话题。
第二辑:上升的岛屿——
《钟声》这首诗中有这样的诗句:“赞美生,同赞美死一样/都须选择暮色苍茫的黎明“—中国哲人说:“未知生,焉知死。”外国哲人说:“你在为生命祈祷的同时,要学习死亡。”人本是尘土,仍要复归于尘土。诗人是把对死亡的冥想作为人生之必修课来温习的吗?亦如转身,迎面遇见了自己的灵魂?
《钟声》后面,天黑了。亮灯,读下一个小辑。
第三辑:离幸福再近一些——
先读这首《一盏油灯》,把诗人的所谓“幸福”照得亮一点:
春天来了。我再度陷入对乡下的怀恋
我想父亲现在应该是坐在一盏油灯下面
他身旁围拢着古旧的家具,适度的生活
窗外,暮色正高一阵低一阵经过这座院落
在乡下,父亲所经历的每个春天大抵如此
他把睡眠留在果园,等待每天的阳光和雨水
他使用不同工具劳动,让果实来到枝头
让我能够看见庄稼在他的关怀中一天天长大
对于黑夜,对于他所经历的短暂幸福
父亲唯一的珍藏是一盏油灯
它能让我在黑暗里看见梦想,看见屋梁上
真实的粮食,和墙壁上曾经活着的母亲
我似乎看见若冰小时候和家人围坐在一盏油灯下吃饭的情景,极像梵·高《吃土豆的人》。
出生在只有一盏昏暗的马灯陪伴的马厩中的耶稣—太亮的世界让我们盲目—这句话像是给行走攀爬在海拔几千米秦岭高处的若冰说的。刚说完就感觉气喘,歇口气再补充一句。每个人肩头都有两盏灯,一盏是命运,一盏是神灵—听着有些玄奥,肯定是我无意识从哪儿抄袭的?或许天黑没看清作者姓名,那就还请原谅。
接着读这首《村庄》:
村庄,就是离城市很远
和泥土、庄稼、牛羊的欢叫声
以及贫穷、病痛、上升的炊烟
离得很近的地方
村庄就是一扇木门
半夜里被风打开
一弯月亮
挂在屋檐上等待天亮
一座麦场
夏日里挤满了麦粒
冬日里落满了灰尘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能够让迷途的庄稼
在星光的陪伴下
头顶露珠回家
村庄外面还有果园
坟墓,和一眼枯井
黎明到来之际
一只麻雀从林子里起飞
一粒灰尘
在寂静中上路
一位垂危的老人
在沉睡中梦呓
一座村学敞开校门
等待一只蜜蜂飞过村庄上空
等待一个孩子
从晨光里出来
等待他沾满灰尘的身子
面向村庄朗诵
这样的村庄注定有一虬枝老树,树上有没有鸟窝?小时候掏过鸟窝的那个孩子,如今,他朗诵的嗓音有多少鸟叫的乡音呢?老树后面有一院落,偶或回家的诗人喜欢坐在院落的台阶上,看落日如一枚印戳,盖在旧痕新迹枯杈嫩叶的老树枝梢。
那一棵树是不是这《一棵树》:
如果一个人的脚步
踩着深夜的煤渣
闯入你的梦境
说明有一棵树
已经在你体内
生根发芽
昆德拉曾说:“一个年老的农民弥留之际请求他的儿子不要砍倒窗前的老梨树”,故土是根啊。
我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一棵大树下面,应该埋藏有古物,不是陶罐就是青铜器,或者就是绿锈斑驳的古钱币,刀币、布币,起码也会是“雍正通宝”“乾隆通宝”一类的铜钱吧?再或者,在一个黑瓷罐子里藏着一份族谱,上面详细记载了一个家族的变迁史—若冰的农村老家我去过,所以兀然冒出来这样的文字。依稀记得他老家门前空地上堆有麦草垛。说到麦草垛,不由得想起了法国画家米勒,他那幅《晚钟》的声音始终弥漫在法兰西的空气中,当有人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的时候,土地里的马铃薯几乎就要睁开眼睛了,睁眼看看这个世界。我愿意抄一句同样是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的话:“自然对于我们来说是一部词典,我们在那里寻找词汇。”给予画面中的自然以人的血脉和呼吸,观察人一样地体会自然的喜怒哀乐,然后,描绘出自然的五官模样,描绘出自然的冷暖和思想。当一个画家在精神上与自然平等相待面对而视的时候,他就有可能走进自己的画面,而不仅仅是用笔涂抹颜料—诗人亦然。
有群鸦横空飞过—这是我杜撰的,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繁体字都变成简体字了,群鸦依然在飞。记忆赶不上流水,记忆驮在鸦背上,依然在飞。
第四辑:和风一起奔走——
“去山脉涌起的地方,它们载负着碧蓝的天空……”—法国诗人圣琼·佩斯在他那首气势磅礴的颂诗《风》中如是说。
一说起秦岭,我自然就想到若冰,这座横贯中国中部东西走向的山脉,被尊为华夏文明的龙脉。若冰所仰望的宗教一般的秦岭,亦有着他心中别的山脉无法与之比拟的苍茫和巍峨。
若冰曾跋涉甘肃、陕西、四川、湖北、河南五省50余县市近百个乡镇,对横贯中国大陆腹地、绵延1600公里的秦岭南北沿线历史文化、风土人情进行考察,提出了秦岭乃中华民族“父亲山”的概念,作为气势恢宏的央视系列片《大秦岭》的撰稿人之一,若冰对秦岭的解读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诗人的广阔与深邃。
忽然想到,行文做事时而状如梁山好汉的“秦岭之子”若冰,诗歌算不算他内心的一次又一次揭竿而起?
且读这首《秦岭归来》:
从秦岭归来
我记住了一件事情
一朵云高高悬在
玉皇坪上空
如我曾经做过的
一个梦
一只鸟儿飞过苍茫群山
一朵云
驻留在我可以仰望的地方
整整一个下午
我走过一座
废弃的破庙的时候
一朵云
轻轻动了一下
然后就有风
从我右脸颊吹过
秦岭六月的天空
艳阳高照,丰收在望
一朵白玉兰开得正艳
我要离开的时候
秦岭上空的一朵白云
带走了一个人的心脏
按照甘肃版图由东往西的走向,这也是秦岭渐渐平缓,祁连山脉缓缓隆起的甘肃地貌趋势。我把若冰诗歌中的秦岭和祁连山是不是可以混为一谈呢?
《河西大地》
那么辽阔的天地之间
生长着那么茂盛的牧草
水果,和羊群
那么高远的天空上
洁白的云朵
还飘浮在我头顶
那么高矗的祁连山上
还有一条弯曲的路
行走在人间和天堂之间
那么茫茫的戈壁滩上
还有那么多骆驼刺和芨芨草
支撑白天也支撑起黑夜
那么遥远的路上
佛的手指让一滴露珠悬在空中
一株牧草上落下辽阔的黎明
那么寂寞的大地上
还有那么多朋友抵挡着孤独和寂寞
在油灯下诵读、在酒杯上热爱
面对皑皑的祁连雪山,面对一蓬蓬芨芨草或者骆驼刺,如何表达才符合自然的神情?风吹过的声音,远处村庄公鸡打鸣的声音,羊群咩咩叫唤的声音—谁尝试着放大了这些声音的腔调?谁又试图把这些声音翻译成诗句?我所欣赏的诗人描绘的自然的肖像,表达了一种感动和热爱,诗人如同农民一铁锨一铁锨翻开有着人的体温的泥土一样,写下了他所理解的这块土地的黄色、褐色、黑色、红色、紫色……丝绸织锦一样寂静的泥土,充满神秘和肃穆的泥土。这样的泥土是生长中的泥土,艰辛的生长,就如同那一座比一座高耸但却依然在险峻中生长的山峰一样,这是世世代代赖以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的信念,当然,也是诗人追求的意义和价值。
《冷湖镇》这首诗中,诗人写道:“在沙漠和戈壁之间/一座小镇的出现/让我慌乱的内心/趋于平静……”—《敦煌路上的沙子》这首诗中,诗人写道:“一粒粒沙子/在我茫然的视野/呈现出麦粒一样沉重的光芒/它谦卑、固执的样子/让再伟大的事物/也匍匐在了地上……”—我们看见,远处村庄泥土垒砌的农舍,一间间被赋予了思想的农舍,屋内饱经岁月沧桑的主人泥土和盐碱混合的前额,我愿意相信,诗人从中读出了专属于自己的地理学的知识,也可以说是与灵魂相关的知识。
“在油灯下诵读、在酒杯上热爱”—可谓诗人对自己生活的精彩概括。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对与他同一个时代的以诗歌为青春赌注的哥们儿兄弟生活乃至精神的概括与缅怀?
用若冰自己的话说:“《我的隔壁是灵魂》这个书名,完全因为我多少年来一以贯之的诗学观念—我是一个纯粹的诗歌文本主义者。”诗人曾经有言:“我一直认为,人类精神史上有两件事是关于人类灵魂的事业:一是宗教,一是诗歌…… ”
现在,如果给这本诗集找一个关键词,是不是应该谓之:灵魂?
一本《我的隔壁是灵魂》,依循诗人四个小辑的编排方式品头论足了一番,抑或我这是绘画中的速写笔法,非素描更非现实主义油画,奢望如罗丹寥寥数笔勾勒的女子身体的线描稿,亦如朱耷风吹叶动的“减笔”花鸟鱼石—我这不是褒奖自己,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台阶合上诗集—有风乱翻一本书:《我的隔壁是灵魂》。
2017年2月于成都
(王若冰诗集《我的隔壁是灵魂》西安交大出版社2018年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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