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纳尔·茂尔·古德蒙德松《酷暑天》:真实与虚构贯通的“叙述之乐”

2018-09-08 20:41 编辑:支元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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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纳尔·茂尔·古德蒙德松是雷克雅未克人,生于1954年9月18日。埃纳尔的文学生涯起始于诗歌。1980年,他以自产自销的方式出版了两册诗集——《这里有穿寇洛纳牌衣服的人?》与《跑腿男孩是孤独的》。《这里有穿寇洛纳牌衣服的人?》中短小精悍的诗歌,颇受美国诗人理查德·布劳提根的影响,常以一句话来表达某一种思想或生活的一瞬,颇似格言警句。《跑腿男孩是孤独的》中的诗歌篇幅更长、内容更为丰富。

这段时期的诗歌都体现出对于城市生活的理解、对于自身环境的认知,以及对过去历史的回应。1981年,埃纳尔出版了第三本诗集《鲁滨逊·克鲁索回来了》,与此前相比更加忧郁、深刻。诗集的最后几篇更具叙事性。埃纳尔的诗歌创作深受流行大众文化的影响,致力于表现所处的时代,他的小说创作与诗歌创作一脉相承。

埃纳尔的第一部小说《盘旋楼梯的骑士们》出版于1982年。书中的主人公是尤翰·彼得松和他的朋友们。全书笔触怀旧,以一个6岁男孩的视角来观察与体味世界,然而叙事声音却由成年人发出,以此展现了两个世界——童年的奇妙世界与成人的现实世界。出版于1983年的《檐槽中的振翅》是《盘旋楼梯的骑士们》的续篇,故事出现了多重叙事声音。男孩们收集鸽子,鸽子没有实际用途,却是自由与幻想的象征:

我:欧利,你发没发现鸽子的脑袋好小。你觉不觉得它们没有大脑?

欧利:没错,它们有翅膀了。还要大脑做什么呢?

我:你的意思是有翅膀比有大脑好喽?

欧利:我觉得大脑上有翅膀才最好呢。

出版于1986年的《雨滴后记》为三部曲画上句点。在第三部中,叙事声音愈发多元与混杂。尤翰·彼得松和伙伴们退出了故事中心,与区域中其他居民相融,成了“非人称的、不具名的群体”,象征着“男孩文化的崩塌”。在文学流派上,有学者认为《雨滴后记》颇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2005年,三部曲合辑出版,名为《童年的神界》。三部曲是所谓成长小说的变体,“叙事从对现实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理解发展为对现实的社会化理解”。埃纳尔描绘了一个现实世界,这个“现实”充满了奇幻与想象,平常的事物亦能以崭新的面貌复现,这也是埃纳尔一贯的创作思想。

埃纳尔最富盛名的小说《宇宙天使》出版于1993年。1995年,埃纳尔凭借该书获北欧理事会文学奖,文坛地位得以确认。《宇宙天使》的叙述人及主人公名为保罗·欧拉弗松,在世时饱受精神分裂症的折磨。这是一部变体后的自传小说,书中运用不同于普通自传的超现实叙事手法——叙述者保罗在讲述故事时已经死去,若按照书名,又可理解为一位天使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也给予全书叙事更为广阔与灵活的空间,书中现在时态与过去时态的混用更赋予很多有趣的暗示。作为人物的保罗是精神病患者,可作为叙述人的“我”却是健康的;作为人物的保罗是死去的,而作为叙述人的“我”则是永生的,这种分裂的叙事格式出色地服务了叙事内容。书中充满碎片化的段落。精神病人对于现实的感知究竟是更加细腻还是更加粗糙呢?究竟疯狂与清醒、疾病与健康之间的界限何在?或许就如生死的界限一般不甚明晰?看似健康的可能早已病入膏肓,反之亦然。这种矛盾在埃纳尔的许多作品中都有所阐释。

此后,埃纳尔又陆续出版了《天上的脚印》《地上的梦》《无名街道》,2001年又出版短篇小说集《可能邮差饿了》。《宇宙天使》之后的小说中既无清晰的主人公,又无所谓的主要情节。故事重心或多或少转向了口头叙事本身,叙述人叙述着从他人处听来的甚至是文献资料中的故事。这些作品的风格、视角与写作方法让更多教人联想到史书作家而非小说作家。,埃纳尔的故事中所描绘的并非大事与英雄,而是平常人物。这些故事的基础也并非完全是文献资料,更多的是记忆与口头叙述。这种对于历史中“个人”的关照与史学界中的新潮流“微观历史”颇为相似。个人经验、口头叙述、历史研究与诗意叙事融为一体,埃纳尔继续探寻着真实与虚构的关系,拓展着小说的边界。

2015年,埃纳尔出版了《酷暑天》,凭借此书第一次获得冰岛文学奖。《酷暑天》的冰岛文原名为Hundadagar,即英文中的Dog Days。“狗日子”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最高也不过20℃。从7月13日到8月23日,大致就是主人公约根“统治”冰岛的时间。

《酷暑天》的关键词是冰岛语中的saga——“萨迦”,指北欧尤其是冰岛自成一派的散文叙事文学。萨迦在冰岛语中的含义相当丰富,《冰岛语字典》中释义包括:叙述;后来被讲述的事件经过,发生的事;人类历史,特定部门或学科的历史,古代萨迦;史学;史学著作;历史女神;历史的拟人化形态;小说。可见,各式各样的叙述只要经由人讲述,无论其“真实”(历史)还是“虚假”(小说)都可以称作saga。《酷暑天》在这种意义上便是一部小说、一部历史、一部关于saga的saga——一部关于历史的小说、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

《酷暑天》交杂了三位人物的故事——冰岛国王约根·约根森、牧师永·斯泰因格里姆松与学者芬努尔·马格努松,此外还有众多不同阶级不同国籍不同时代的人物在书中对抗着、簇拥着、欢笑着、哭泣着,俨然一派狂欢气氛。

冰岛最初是自由国家。公元9世纪后,陆续有挪威人乘船到冰岛定居,主要集中在870至930年间,史称“定居时代”。最初的“冰岛民族”主要由挪威人构成。考古发现,最初的定居者大多是农民,但古代冰岛人对世界政治与文学都作出了不小的贡献。进入13世纪后,冰岛渐渐失去独立地位,由外族统治。1264年冰岛宣布效忠挪威国王;1380年丹麦与挪威组成联合王国,冰岛随之转入丹麦手中。15世纪初,英国人常航行至冰岛经商,“英国时代”持续了约一个世纪。15世纪末至16世纪,主要与冰岛经商的则是德国人,史称“德国时代”。1602年丹麦国王规定除哥本哈根等三地的丹麦商人外,其余人不得在冰岛经商,由此开启了贸易垄断时代,直至1855年才真正重获贸易自由。1662科帕沃尔会议上又确立了丹麦专制,延续至1848年。17、18世纪更是冰岛历史上的“黑暗时代”,天灾人祸不断,例如1707至1709年的天花、1751至1758年的大饥荒、1783年的斯卡夫特河火山爆发。牧师永·斯泰因格里姆松的故事就此展开。传说斯卡夫特河火山爆发时,牧师永在弥撒中阻挡了岩浆,显示神迹,由此青史留名。然而他为了救助百姓,擅自分发了政府钱款,越过法律行使正义,只得公开道歉。

1783年斯卡夫特河火山爆发规模空前,史称“雾灾”。火山灰等飘浮至欧洲大陆,造成农作物大规模歉收,历史学界认为冰岛火山爆发可能间接推动了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爆发。谁能想到冰岛能与法国革命有所牵连呢?而历史便是如此。

埃纳尔说:“约根的故事本可成为一部冰岛人萨迦。”冰岛并非孤立于世界历史而存在,1809年随同英国商人到冰岛的约根·约根森便是明证。约根希望能与冰岛人经商,然而丹麦势力拒不同意,约根便带领人绑架了丹麦总督,宣布冰岛独立,而后另一艘英国军舰来到冰岛逮捕了约根。《酷暑天》中说:“这场闹剧跟我们有何关系吗?什么时候问过我们:你支持革命吗?没有,好几个世纪以来都未曾问过我们一词一句,以至于我们甚至都无法理解这个问题。”而这背后是丹麦与英国两国在拿破仑战争下的博弈。

约根的革命在当权者眼中是闹剧,然而其法令中的民主思想竟比法国大革命都要进步。英国军舰船长认为约根是街头混混,是暴民。2008年冰岛爆发金融危机,上街抗议的群众也被政府官员称为暴民。以史为鉴,读者们亦可对冰岛的当代历史以及我们正在经历的世界历史有全新体会。

埃纳尔将《酷暑天》称为“一部小说,某种程度上是一部文献小说,而文献的使用方式在书中相当自由”。作者查阅了大量文献,在叙述中又直接引用了众多文献。直接引用文献的写作方法在冰岛文学史中起源很早。冰岛学者斯诺里·斯图鲁松约写作于1220至1241年间的《埃达》实际上就是一部文学教材或史学著作,第一部分《欺骗吉尔维》“主题是埃达诗歌中出现的北欧神祇世界,斯诺里以无韵语言将各式各样的信息从单独的诗篇中抽出并组合在一起,或者引用其中的诗节或诗节选段”。作为历史的《埃达》以其叙事成就获得了文学性,而作为文学的《酷暑天》凭借使用文献获得了历史性。某种程度上说,《酷暑天》是在重述文献,是在将资料与文献中的叙述还原到原来的场景之中。而《酷暑天》依然是小说,因为它包含着想象(虚假)的成分。对于文献的直接引用以及书中的叙事口吻却更具有史学著作或学术文章的写作特点,历史与文学的界限变得模糊。《埃达》与《酷暑天》也共同触碰到了一个经典问题:文学与历史、虚构与真实之间区别、界限为何?

关于作为叙事活动的历史与文学写作,亚里士多德曾说:历史家和诗人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写诗这种活动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地对待;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亚里士多德认为历史写作中只有偶然与特殊,然而诗(文学)则借由特殊来揭示一般与必然,这是亚里士多德时期并不发达的编年纪事史学的不足之处。而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中指出:“历史学家并不只是给予我们一系列按一定的编年史次序排列的事件。对他来说,这些事件仅仅是外壳,他在这外壳之下寻找着一种人类和文化的生活——一种具有行动与激情、问题与答案、张力与缓解的生活。”这要求史学家的著述不仅仅是机械排列史料,更要探寻其背后的普遍意义,像写“诗”一样写“史”。这就需要史学家与文学家一样通过一定叙事技巧来讲出历史故事,正如近年来史学家流行的新概念“微观史学”一样去追寻一种讲述故事的“叙述之乐”——这便是《酷暑天》的精神所在,是历史与文学、真实与虚构的贯通之处。

从叙事手法上讲,享受“叙述之乐”的叙述人以相当自由的方式讲述每个人物的故事,并不以特定的线性顺序来开展叙述,《酷暑天》呈现的叙事面貌也大多是碎片化的。然而从内容来讲,叙述人又始终直面现实。

埃纳尔说:“现实主义是个宏大的概念,也就是说现实本身充满着魔幻,因此或许没有必要将诸如‘新’、‘魔幻’这些前缀加诸现实主义之前,对我来说现实就是文学,优秀的文学就是现实的。”作为时代中的个人,我们阅读文学,与作家一同感受现实、回顾历史,向时代抛出我们的问题,在对话中设法予以解答。我们会发现“真相只能有多种,从来就不是一种;几乎没有什么虚假之说,有的只是另外的真相”。在阅读《酷暑天》时,希望读者们能够从文学中感悟那“叙述之乐”,权当听了一个长长的冰岛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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