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七个夜晚的说书人

2017-08-09 21:25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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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图源网络

  一


  《七夜》是七次讲稿,读这本书,像听博尔赫斯讲演。这个顺手的比喻,除了它想表达的一种感受之外,其他方面都经不起稍微的推敲。博尔赫斯用西班牙语讲,我读的是汉语译本(陈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这之间有多远的距离?三十年前,我初识博尔赫斯,一直到现在,读的都是汉语的博尔赫斯,而且是不同译者的博尔赫斯,却一直都感觉到独特的迷人之处。语言天生的距离和翻译天生的遗憾,都没能让迷人之处丧失。“迷人,正如斯蒂文森所说,是作家应该拥有的基本优点之一。舍此,别的都没用。”倘若博尔赫斯缺乏迷人的品质,他大概就不会这么引用斯蒂文森了。


  博尔赫斯有不少讲演经历,“我注意到大家特别喜欢听个人的事而非一般的事,具体的事而非抽象的事。”这点经验之谈,可以给现在越来越多的讲演者借鉴。不过,也得看讲演的人是谁。要是听众对这个讲演的人不感兴趣,那么个人的事最好还是收起。


  另一条,不是经验,却比经验还重要。面对很多听众,“我并不是在跟大家讲话,而是在跟你们中的每一个人交谈。”这之间的区别非常大,懂得这个区别的讲话者却不是太多。据此,你可以把讲话者——譬如课堂上的教师——分成不同的类型。


  《七夜》谈的是这七个题目:《神曲》、梦魇、《一千零一夜》、佛教、诗歌、喀巴拉、失明。博尔赫斯的读者多少都熟悉他这些题目。一个人“常”谈某些东西,一定是这些东西和这个人之间有“常”的联系。


  二


  但丁《新生》开头说,他在一封信里,一口气提到了六十个女人的名字,以便偷偷地塞进贝雅特里齐的名字。博尔赫斯有一本小书叫《但丁九篇》,最后谈到但丁为什么要写《神曲》:“我认为他在《神曲》里重复了这个伤心的手法。”


  《神曲》里的“天国”,此前曾有人认为,但丁构筑它的首要目的,是为他所崇拜的贝雅特里齐建立一个王国,《新生》里有一句话:“我想用没有被用于谈论任何一个女人的话来谈论她。”博尔赫斯进一步猜测,但丁创作《神曲》的目的,“是为了插进一些他同无法挽回的贝雅特里齐重逢的场面。”他写了地狱、炼狱、九重天、目不暇接的情境和命运,可是,他知道,贝雅特里齐最后的微笑才是最重要的;她微笑之后,“转过脸”,消失或走向“永恒”。


  《七夜》里讲《神曲》,我觉得最有启发性的是关于尤利西斯命运的解读。尤利西斯为什么要遭受惩罚?因为他和狄俄墨得斯策划了特洛伊木马阴谋,被罚只能呆在火焰的深处。博尔赫斯说,不是。尤利西斯召集已经跟着他战胜了千难万险、已经年老困乏的人马,提出一项崇高的事业:横跨浩瀚的海洋去认识南半球。他说他们是人,他们是因为勇气、因为知识而出生的,生来就是为了认识、为了理解事物。远航五个月之后,他们看到了一座大山,但欢呼声即刻变成了哭喊声,从他们见到的陆地上刮来一阵旋风,船沉了。那座山,就是炼狱山。“就这样,我们到了这个可怕的时刻”——这个时刻的“可怕”在于,它显露了尤利西斯受罚的真正原因,“即那个无私无畏地渴望认识被禁止且不可能事物的企图。”


  接下去,博尔赫斯说:“这个故事中悲惨的遭遇到底是什么道理?我认为有一个解释,这是唯一有价值的解释,那就是:但丁感到尤利西斯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自己。我不知道他是否自觉感受到这一点,这也无所谓。在《神曲》某节的三韵句中说:谁也不能被允许知道天意。我们也不能提前知道天意,谁也不知道谁将被罚,谁将被救。但是他竟然妄为地以诗歌的方式提前泄露天意。他向我们显示了谁被罚又显示了谁被救。他应该知道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提前觉察不能明辨的天意。”“因此,尤利西斯这个人物拥有其力量,因为尤利西斯就是但丁的镜子,因为但丁感到也许是他应该受到这种惩罚。诚然,他写了诗,但是不论是非如何,他正在触犯黑夜、上帝和神明深奥的戒律。”


  博尔赫斯说,没有哪一本书曾给过他如此强烈的美学震撼,“我是个享乐派读者,再说一遍,我是在书中寻找震撼的。”因此,每有机会,他总是强烈推荐去阅读这部伟大的作品。“《神曲》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读的。不读这本书就是剥夺了我们享用文学所能给予我们的最高礼物的权利,就是让我们承受一种古怪的禁欲主义。为什么我们要拒绝阅读《神曲》所带来的幸福?况且它并不是很难读的。”虽然文学所给予的最高礼物是什么,一定有不同的意见,但博尔赫斯所享受的读《神曲》的幸福,其中有些部分确实是可以传递的。


  三


  阿拉伯人说,谁也不会读到《一千零一夜》的最后,因为这是一部没有穷尽的书。


  它的作者成千上万,大概谁也没有想到他正在参与构造一部伟大的书。


  而且这部取之不尽的书,可以有丰富的变形。


  这部书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阿拉丁和神灯》,出现在18世纪初加朗的法语版本中。但是后来的人在阿拉伯和波斯文本中都没有找到这个故事。有人怀疑是加朗篡改了故事。博尔赫斯说:“我认为用‘篡改’一词是不公正而且有害的。加朗完全有权像那些职业说书人那样创造一个故事。为什么不能设想,在翻译了那么多故事以后,他想创造一个,并且这样做了呢?”


  德·昆西在自传里讲了阿拉丁神灯的故事,但是他记得的故事完全不同,没有哪个本子这样记载过——“德·昆西创造性的记忆力令人钦佩”——这种记忆力,或者是睡梦,带给他一个新的故事。


  “《一千零一夜》漫无边际的时间还在继续走它的路。”它不是死的东西,“这部书是那么广泛,以至于用不着读过此书,因为它是我们记忆的一部分,也是今天晚上的一部分。”


  《七夜》这个书名,是不是无意识或有意识地向《一千零一夜》致敬?无论如何,博尔赫斯确实像一个夜晚的说书人。


  四


  “我当过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哲学文学系的英国文学教授。我曾经尽可能地撇开文学史。当我的学生向我要参考书目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参考书目不重要,毕竟莎士比亚一点也不知道什么莎士比亚参考书目。’约翰逊不可能预见到将来写的关于他的书。‘为什么你们不直接读原著呢?’”


  大学里的教师,如果没有被学生问到参考书目的问题,那就是在被问到之前先开好了。可见教与学之间互相训练,已有稳定的成规。这一点上,我算不上好老师,每个学期开课,总有学生问起,我才想起这是个问题。我的回答与博尔赫斯差不多,却没有他那么心平气和。每次看到什么论文后面附有从网上搜来堆在那里的参考书目,都有点生气。


  还有定义的问题。“我就是这样教学的,坚持美学事实不需要定义。美学事实那么明显,那么直接,就像爱情、水果的味道或水那样不能确定。……如果我们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为什么还要用别的词语去稀释它呢?这些词语肯定要比我们的感受弱得多。”


  对了,这里说的是文学教学,尤其是诗歌。


  “为什么还要用别的词语去稀释它呢?”——不稀释受不了啊。有百分之十的浓度就可以了,是吧?


  五


  1955年底,博尔赫斯被任命为国家图书馆馆长,身处90万册各语种的书籍之中,他发现他只能看清封面和书脊。“上帝同时给我书籍和黑夜,/ 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这两句诗说一个事实,很容易理解;下面两句,“我这样形容他的精心杰作,/ 且莫当成是抱怨或者指斥”——这是真的吗?真的没有怨言?


  过了很多年,我明白,这是真话。博尔赫斯说:“失明对于我没有成为彻底的不幸,也不应该把它看得太重。应该把它看作是一种生活方式:人类的一种生活方式。”


  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真有意思,之前已经有两位馆长是盲人,到博尔赫斯,是第三位。“二,只是一种巧合;而三,则是一种确认。这是一种三元素式的确认,一种天意或者神学的确认。”


  博尔赫斯还是一个诗人,而诗歌与失明之间的亲密关系,从荷马就开始了。我们不知道是否真有荷马这个人,奥斯卡·王尔德提示说,古代把荷马认定为盲人诗人,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希腊人坚持认为荷马是盲人,以说明诗不应该是视觉化的,而应该是听觉化的。”博尔赫斯甚至认为,魏尔伦的关于诗首先是音乐的说法也是从这里一路发展而来。弥尔顿认为他是自愿失明的,因为他第一个心愿就是成为伟大的诗人。詹姆斯·乔伊斯说:“在我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中,我认为最不重要的就是我成了盲人。”博尔赫斯觉得他这样说很大胆,同时也是骗人的,乔伊斯浩大著作中的一部分是在黑暗中完成的,他创造了一种很难懂的语言,但是可以辨别出一种奇怪的音乐。


  “我总是感觉到自己的命运首先就是文学。这就是说,在我身上将会发生许多不好的事情和一些好的事情。但是从长远来说,所有这一切都将变成文字,特别是那些坏事,因为幸福是不需要转变的,幸福就是其最终目的。”进一步说,“一个作家,或者说所有人,应该这样想,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工具。所有给他的东西都有一个目的。这一点在艺术家身上尤其应该更强烈。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包括屈辱、烦闷、不幸等等,都像是为他的艺术所提供的黏土、材料,必须接受它们。所以我在一首诗中讲到古代英雄们的食粮:屈辱、不幸、倾轧等。给我们这些东西是让我们去改变它们,让我们把生活中的悲惨变成或力求变成永恒的东西。”


  如果这样想问题,对于盲人图书馆长和盲人诗人来说,不仅书籍是上帝的恩赐,失明也是一种恩赐。


  六


  “我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这句话给人印象太深刻了。有这么一件事:很多年前,我写了一本小书《读书这么好的事》,像是由引文编织出来的,其中也包括博尔赫斯的话。有一位朋友,写文章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没有引用“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么有名的一句?


  这真把我问住了。为什么呢?


  这会儿想起这个问题,忽然明白了:因为我未曾想象天堂。我的观念里面没有天堂,自然也就不会想象天堂是什么样子。


  但我喜欢博尔赫斯,喜欢他这样去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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