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文化漫笔
2018-03-26 19:58 编辑:云彩间
作者:肖复兴
在老北京,传统中的春节,和现在大不一样。春节里蕴含着浓厚的文化味道,因春节这样节日的古老,和北京城这样都市的古老,两古老凑一块儿,相互交融而相得益彰。这两样的古老,使得这种文化显得格外丰富而瞩目,成为极具代表性的北京文化。如果说,士大夫文化、宣南文化和胡同文化,都代表着北京文化的一个方面,那么,这种蕴含在春节节日里,具有丰富的历史基因、民族血脉、民俗元素的文化,可以称之为年文化。
抛开理论的枯燥说明,要我用形象的话来说,年文化首先体现在年的味道和年的声音上。
在我来看,年的味道,便是年文化的味道,只有咀嚼出这种味道,才能够体味出年文化的味道。年的味道,是从腊月初八开始的,老北京有句俗语,叫做进了腊八算过年。腊八是和腊八粥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极其富有农业时代特点的腊八粥,传说很多,其中之一是说到了年根儿底下了,穷人家里没有什么粮食了,把剩下了各种米豆等所有的粮食都倒腾出来,熬一锅杂烩粥。这种苦中作乐的粥,演变成为了今天花样繁多的八宝粥。八宝粥中的味道,便不是如今所有人都在年根儿时候能够体味出来的。
八宝,是和五味对应的,五味之一是苦,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里,年是被称之为年关的,所谓“关”,是难过去的,需要熬,才能够熬过去,熬,就是要咬牙的意思。熬腊八粥的“熬”字,意味在这里。快过年了,不要忘记了那些穷人,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弱势群体。因此,即便到了今日,到了腊八那一天,寺庙里熬一大锅腊八粥施舍穷人,依然是北京的传统。迈进年根儿底下第一品尝到年的味道,是腊八粥的味道,这味道中有甜也有苦,或者说,只有五味俱全,八宝方能齐在。
年的味道,在腊月二十到了一个高峰,然后逐渐达到高潮。从腊月二十三,吃糖瓜祭灶开始,到年三十包饺子做年夜饭,随着天气的逐渐变暖,年的味道越来越浓郁。这种味道,浸透着农耕时代的特色,都是从食物中散发出来的。说到底,这些味道,都是从田间地头而来的。所有吃的喝的,从事先得蒸好点上红点儿的馒头用的面,到包的饺子里用的肉,到蒸年糕用的枣和黍米,哪一样不是从那里来的呢?这样的味道,让回荡在土地上的四季轮回,集中在一起,变成了年的味道,在过年的日子里肆意飘荡,冲击着我们的鼻尖和舌尖。这才是丰富而耐得住咀嚼和回味的年的味道。每一种味道,都事出有因,上有历史的龙脉联系着,下有民间的根系交错着。不像现在,大过年的只剩下了除夕夜中央电视台的那一台春节联欢会了,赵本山不出场,也得等到一位笑星出场,大家哈哈一乐,等于花炮放完,年就基本结束了。
年的声音,对于春节也极其重要。过年,讲究的就是热闹、火爆,年的声音,其实就是人们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声音。旧的一年过去了,过得如意也好,过得不如意也好,新的一年来到了,都得把心里的喜气或怨气和期盼一起呼喊出来。年的祭祀与礼拜的意义,就是在这里表现出来的。和西方的祈祷不一样,必须要跪拜在神像或神父之下,在心里默拜,或在嘴边喃喃絮语,而我们是要大声呼喊出来,甚至借助于外力让声响得惊天动地,让神听得震耳欲聋。我想,这和我们国家长期处于农业社会有关,我们的神更世俗化,心眼儿是不错的,但因为岁数太老,眼神和耳朵都不那么好使,需要动静弄大点儿。
年的声音,应该是从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开始,讲究要击鼓,鼓点咚咚,表示新年到来的脚步声音。那时称之为“腊鼓”,又称“年鼓”,老北京以前专门有腊鼓或年鼓,叫做太平鼓,《清稗类钞》中说是“铁为圈,木为柄,柄系铁环,圈冒以皮”,可惜已经失传。腊鼓的声音,和如今除夕夜十二点在大钟寺或潭柘寺里撞钟的意义是一样的,都是对年的声音的一种敬畏和欣喜,是对神的一种带有平等世俗的外化与物化。
当然,年的声音,表现最为淋漓尽致的时候,在除夕之夜,鞭炮声此起彼伏,彻夜不息,火树银花,声震天地。其原始意义,在于驱赶鬼魅,但后来已经是宣泄大于本意,形式成为内容了,年欢快热闹的声音,必须要靠它来体现了。北京有几年城区禁放烟花爆竹,曾经有人以踩气球(称之为“欢乐球”)的方式,来替代鞭炮,以为反正都出声音,却不知道那声音已经不再是年的声音,只不过是年的声音的赝品罢了。
对于鞭炮,是很有讲究的,鞭炮鞭炮,其实是有区别的,响的叫炮,据说最早的炮叫“麻雷子”,很粗糙的外表,单响,但非常的响。我小时候看别人放过这家伙,小孩都对它敬而远之。比它进化一些,同样很响的,叫做“二踢脚”,双响,地上响一声,飞到空响第二声。胆大的,拿在手里放,胆小的,放在地上放。看着它们拖着长长的火尾巴飞到天上,等着炸响第二声的时候,非常过瘾。也有飞上天好几响的,叫做“蹿天炮”。比“麻雷子”“二踢脚”“蹿天炮”模样和声音都要小巧一点的,叫做鞭。寸鞭,又叫小鞭,都一挂几百头几千头,甚至上万头,一般都是挂在长长的竹竿上,点燃一头小鞭的捻儿,噼里啪啦,等着听吧,百鸟闹林一般,响个没完,地上落满红红的纸屑,像是开满一地的春花。
比小鞭更小的,要算是“耗子屎”了。这名字有些不雅,但很形象,灰色的小粒,真跟耗子屎差不多。它的响声不大,点燃后,在地上打几个滚,吱出几下蓝色的火星,蹿到半空中,萤火虫似的,就没影儿了。它很早就绝迹了,我小时候还放过,比我再小的一代,大概听它如天宝往事一样遥远了。鞭和炮,让大人和孩子,贫富不等的人,有了平等的机会;让年的声音,有弱有强,有了民主的反响。就像大狗叫,小狗也叫一样,年的声音,就是众声喧哗,全民欢乐。
年的声音的尾声,一般是在春节后几天的庙会上,比如厂甸或白云观上卖的风车和空竹上面了。风车和空竹迎着习习的杨柳春风响起的声音,比鞭炮要悦耳,要细腻,要温柔得多了。年就要过完了,显得情意绵绵,舍不得离开人们。
年的声音,最大保留下来的是鞭炮。其实,年的声音丰富得多,岁月的流逝,时代的变迁,让年的声音无可奈何地消失了很多。
有这样两种声音的消失,最让我遗憾。一是大年夜,在吃完年夜饭之后,在燃放鞭炮之前,老北京曾经有这样一项节目,即要把买好的干秫秸秆或芝麻秆,放到院子里,让孩子们跑到上面去尽情地踩,踩得杆子越碎越好,越碎越吉利;踩得声音越响越好,越响越吉利。这项节目,名曰“踩岁”,是要把过去一年的不如意都踩掉,不要带进就要到来的新的一年里。这样满院子吱吱作响的“踩岁”的声音,是马上就要响起来的鞭炮声音的前奏。可惜,这样带有浓郁民俗风味别致的“踩岁”的声音,如今随着四合院和城周边农田逐渐被高楼大厦所替代,已经成为了绝响。
另一种声音,消失得也怪可惜的。大年初一,讲究接神拜年,以前,这一天,卖大小金鱼的,会挑担推车沿街串巷到处吆喝,让大人小孩都买一条两条抱回家,称之为“吉庆有余”。在老舍的话剧《龙须沟》里,还有这样卖小金鱼的声音回荡,那是北京解放初期。如今,小金鱼还有的卖,但沿街吆喝卖小金鱼的声音,只能在舞台上听到了。年的声音,只剩下鞭炮,变得有些单调。
过年,怎么可以没有年的味道和声音?仔细琢磨一下,如果简单化,年的味道,更多来自过年的吃上面;年的声音,则更多体现在过年的玩的方面。再仔细琢磨一下,会体味得到,其实,通过过年这样一个形式,前者体现人们对于物质的追求,后者体现人们对于精神的向往。年的味道,如果是现实主义的;年的声音,就是浪漫主义的。两者的结合,才是年文化真正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