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死亡当作一种希望|博尔赫斯死亡诗选

更新:2018-04-08 19:4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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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死亡当作一种希望|博尔赫斯死亡诗选


  “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我时而让自己感到闷闷不乐——我就把死亡视作伟大的拯救。说到底,对于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来讲发生什么不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将再也看不到他。我把死亡当作一种希望,一种把自己完全抹掉、完全湮没的希望。我可以指望这一点。我知道没有来世,不必对来世感到恐惧或者抱有希望,我们将简简单单地消失,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视不朽为一件可怕的事。但实际上它将永远无所作为。我肯定我个人不会永垂不朽。我感到死亡将证实是一种幸福。除了被遗忘、湮没,我们还能期待什么更好的事呢?我就是这样感受死亡的。”


  ([阿根廷]博尔赫斯,引自《博尔赫斯谈话录》,威利斯·巴恩斯通编,西川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博尔赫斯死亡诗选

选自《博尔赫斯诗选》,陈东飚译

里科莱塔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我们放慢脚步,压低嗓音

走过一列列缓慢的墓碑

它们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了那倍受向往的

成为死者的光荣。

苍苍的坟墓是美的,

贫乏的拉丁语和末世的锁环,

大理石与花朵的会合点,

凉爽如庭院的空地

和历史的数不清的昨天

如今是凝滞的,唯一的。

我们将这宁静混同于死亡

并且相信我们渴望结束自己

尽管知识渴望睡梦与冷漠。

在刀与激情中震颤,

在常春藤中沉睡,

唯有生命存在,

空间与时间是它的轮廓,

是心灵的魔法的工具,

而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们早在黄昏黯然失色。

树木温柔的阴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迷失于别的灵魂的灵魂,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尽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怖玷污了我们的日子。

我在里科莱塔把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烬安放的地方。

罗萨斯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散布着

一种已经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它所凌驾的可怜的苍白

如尸衣裹住了桃花心木的红色激情,

某个温存、怨恨的声音

宣布了那个熟悉的,骇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这一瞬间,

并不像森林中的大理石像那么清晰,

而是巨大而阴暗

仿佛一座远山的暮色

而猜想和记忆

又接替那隐约的谈论

如深不可测的一声回响。

以声名狼籍著称

他的名字曾使街市成为荒漠,

曾是加乌乔的偶像崇拜

和刺伤历史的恐怖。

如今遗忘抹去了他的死者的名单,

因为他的罪并不完全

倘使我们将它们与时间的恶行相比——

这孜孜不倦的不朽

以缄默的过失消灭种族

而它永不弥合的伤口

容纳了一切流血

最后的神要在那里止住末日的血液。

也许罗萨斯

只是一把贪婪的匕首,像先辈断言的那样:

我相信他与你我同样是

众多事件中插入的一个意外

生活在每日的惶恐里

为了幸运和惩罚,忧心忡忡于

人事的无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水的屏障

横在他的遗骸和父土之间,

如今每一位生者无论多么悲伤

都会踩碎他的虚无与黑夜。

上帝也许已将他遗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说是一种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舍

来推迟他无限的消逝。


伊西多罗·阿塞维多

的确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除了那些地名与日期:

词语的欺骗——

但我怀着敬畏抢救了他的最后时日,

不是别人所见的那一天,而是他自己的,

为了写下它我要避开我的命运。

醉心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后房牌戏,

生在阿洛约·德尔·米地奥的右岸,一个阿尔西纳派,

西城古老市场的国产品监察官,

第三区的警官,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召唤下他从军征战

在塞佩达,在帕逢,在科拉尔的沙滩。

但我的言词无须提起他的战斗,

因为他已将它们注入了他内心的一个梦。

因为像别人写诗一样,

我的外祖父创造了一个梦境。

当一场肺炎将他侵蚀

迷幻的热病又篡改了日子的脸相,

他从记忆里收集着火的文件

来铸造他的梦。

这发生在塞拉诺街的一幢房子里,

在一九五零年那个白热的夏天。

他梦想两支军队

进入一场战斗的阴影;

他列数了统帅,旗帜,分队。

“现在军官们在筹划,”他说道,那声音清晰可闻,

为了看见他们他想支起上身。

他召集了大草原:

侦察崎岖的地形,让步兵能够坚守

也寻找坚实的平野,让骑兵的冲锋攻无不克。

他做出最后的召集,

集合了数以千计的脸,这个人认识他们但在多年之后已不再认识:

相片里黯然消褪,须发丛生的脸,

在普安特·阿尔西纳盒塞佩达和他生死与共的脸。

他进入了他的日子的包围圈,

为的是这想象的防御,他的忠诚渴望着它,不是出于一种软弱的驱使。

他纠集了一支布宜诺斯艾利斯阴魂的军队

为了杀死自己。

就这样,在望得见花园的卧室里,

他在一个梦中为国捐躯。

用旅行的譬喻,人们把他的死讯告诉了我;我并不相信。

我是个男孩,我当时还不知道死亡,我是不死的;

多少天,我曾在没有阳光的屋子里把他寻找。

愧对一切死亡

免于记忆与希望,

无限的,抽象的,几乎属于未来,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而是死亡。

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

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

死者一无所在

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

我们夺走它的一切,

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一个音节:

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

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们所想的,

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

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


一切墓碑上的铭文

不要让鲁莽的大理石

喋喋不休,冒险地违背遗忘的全能,

没完没了地回忆

名字,声誉,事件,出生地。

这么多玻璃珠宝最好由黑暗评判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质

——颤抖的希望,

悲痛的无情奇迹和物欲的惊奇——

将长存不灭。

专横的灵魂盲目地追求永生

这时他在别的生命中得到了保证,

这时候你自己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

你的时代的人们具体的延续

而别人将是(现在也是)你在尘世中的不死。



城南守灵的一夜

——给莱蒂西亚·阿尔瓦雷兹·德·托莱多

因为某人的死

——一种神秘,我掌握了它空洞的名字,但我们看不到它的现实——

在城南有一幢房子门户洞开直到黎明,

一幢陌生的房子,我命中注定见不到第二次,

但它今夜却在等待着我。

发出一道睡梦深沉时警醒的光辉,

被痛苦的夜晚消磨,清晰,

在现实中细致入微。

我走向它为死亡所重压的不眠之时,

穿过记忆般基本的街道,

穿过黑夜里充盈丰盛的时间。

听不见更多的生命

除了游荡在一家昏暗店铺附近街区里的人们

和世上某一位孤单的吹哨者。

怀着期待,我慢步而行,

来到了我所寻找的这片街区,这幢房子,这扇质朴的门,

不得不庄重的人们迎接我,

活过了我父辈年岁的人们。

我们估量着命运,在一间面向院子的洁净房间里

——这院子处于黑夜的力量与圆满之下——

我们谈论无关的事物。因为现实更巨大

在镜子里我们是百无聊赖的阿根廷人,

被共享的马黛茶量出无用的钟点。

那些细小的智慧令我感动

它们随着每一个人的死亡而失去

——书籍的习惯,一把钥匙的习惯,一具肉体在别的肉体中间的习惯——

无法恢复的节奏,为了他

构成了这世界的友情。

我知道每一种特权,尽管隐晦,都是在奇迹的范围里

而这就是个大奇迹,加入这守夜,

聚集起来,围住这谁也不认识的人:死者,

聚集起来,隔绝或守护他死亡的第一夜。

(守灵使一张张脸孔消瘦;

我们的眼睛就像耶稣正在高处死去。)

而死者,那不可思议的人呢?

他的现实处在与他无关的花朵之下

他死亡的好客会给予我们

另一段时间的回忆

和城南铭刻般警练的街道,要一条条地体味,

和吹在回返的脸上的阴暗的微风

和从那巨大痛苦中解救了我们的黑夜:

真实者的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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