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霍尔Donald Hall (1928-),2006年美国桂冠诗人,出版18本诗集,另有散文作品近40部。1989年,61岁的他患上了结肠癌,做了手术;1992年又发现转移成了肝癌,再次手术,然后化疗。医生断定他只有三成的可能性生存五年。然而他却神奇地活了下来。
池塘
八月末的下午,我们躺在池塘边,
从西边山丘刮来的一阵小风吹乱了池水,
把我们头顶的白桦树叶摇得更黄。
你放下书,把目光
移向从岸边斜伸过来的白色树干。
一只貂在蕨草间飞奔,一粒橡子轻声落地。
过一会儿,我们又要回到琐碎的营生之中。
你不知道我在看你,不知道
我正享乐于你随呼吸而起伏的胸部。随后,
我看见哀悼者们被一处敞开的墓穴聚集在一起。
是时候了
到昨天晚餐的时候我已经活过了我父亲的岁数,
捱过了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一时、
那一刻:在氧气罐之间,他躺在病床上,张着嘴,
鼻孔和淡青色的嘴唇停止了颤动。与我同姓的父亲,
手指修长的父亲,我记得你的黑头发,
你脸上几乎看不出皱纹。现在我已经比你
醒过了更多个草叶上带着白霜的早晨,
读过更多遍报纸,站过更长的时间,
我手握一个门把手,却未把门打开。
杯子
周末郊游的时候,在斯多德巴克尔车的后座
她的耳环在我的注视下晃动不已。而后我爬山,
在八月的白桦树下,身旁是一个
扛着木桶的老人。正午时分大步行走,
我看见小麦和河边的城镇。在婴儿床里,
我的女儿睁开双眼叹着气。我吻了吻
奄奄一息的父亲的面颊。池塘边,一粒橡子落地。
你在这儿听着,你在我书写之时读着这些词句,
我递给你这只杯子:虽然我们每天都在
从这杯子里喝水,但杯里的水永远不会喝干。
赶牛车的人
每年的十月,
他都要数数从黑土地里挖出来的土豆,
数出留下来做种的,数出一部分
往地窖里放,
把剩下的装进袋子里,堆在板车上。
他把四月里剪下的羊毛、
蜂巢里的蜂蜜、亚麻、
晒干的鹿皮统统打包装好,
还有一桶自酿的醋,那桶
是在铁匠铺的炉火上自己上的箍。
他走在牛头边上,十天十夜
走到了朴次茅斯市场,他卖光了土豆,
连装土豆的袋子最后也被卖走,袋子里
还装着亚麻籽、桦皮扫帚、
枫糖、鹅翎和纱线头。
板车空了他就把板车卖了。
卖完板车牛也跟着卖了,
套在牛身上的挽具和轭也全都卖了。
他一路往家里走,硬币撑满了衣兜,
今年买盐和缴税又有了盼头。
在十一月寒冷的家中,在炉火旁
他开始为牛棚里来年的牛
缝制新的挽具,打一副
上好的轭,把厚木板锯开了
准备再造一辆板车。
白苹果
父亲去世一个星期之后
我被耳朵里
父亲的声音叫醒
我呆坐在床头
屏住呼吸
盯着虚掩的门
白苹果,石头的味道
如果他再次叫我
我一定会穿上衣服和鞋子
(以上胡续冬 译)
彩床
“哪怕是在尼罗河花园里
站直身子跳舞的时候,
我也在建造墓地。
我体内有一千万座农舍的
石头漂浮着,它们将被用以
建造一座白色的博物馆。”
恐怖,肮脏,可怕,
这骨头的声音。
大腿和胳膊松弛下来,
陷入脱了水的肉囊中,
那肉体在曾经长有
肌肉和脂肪的盔甲中悬挂着。
“我躺在那正在缩小的
彩床上,全神贯注于
这场旅行。我保证,
有我躺在你身边,
黑暗王宫中的这场旅行
不会有痛苦。”
黄金
墙上那淡淡的金黄,雏菊
花蕊的金黄,透明的碗中拥在一起的
黄色玫瑰。整整一天里,
我们躺在巨大的床上,我的手
抚摸着你的双股和背部
那浓郁的金黄。
我们睡了,又醒了
一起走进那金色的房间,
在里面躺下来,我们的呼吸
在急促之后,
又复归平缓。
我们爱抚着,昏睡着,你的手
在睡梦中摸着我的头发。
那些日子,我们在体内
建造小小的相同的房子,
那些在千年之后开启我们
墓穴的人,将会发现它们。
灿烂依旧,完整如初。
(以上张文武译)
爱之诗
当你陷入爱情,
你哄骗你的马
进入火焰的谷仓。
你租用一个客舱
在光闪闪的泰坦尼克号上。
你戏弄那只黑熊。
你读着《箴言报》,
扫瞄讣告栏
寻找你的名字。
大师
诗开始在诗人停步之处。
诗只要求诗人
不要挡住道路。
诗清空自己
只为让自己充实。
诗离诗人最近
当诗人哀叹它
已永远消逝。
当诗人不复存在
诗才开始显现。
诗能选择什么
对诗人最好?
它将选择的是
诗人不为自己选择。
我的儿我的刽子手
我的儿,我的刽子手,
我把你抱在怀中,
安静,幼小,刚刚能动弹,
我用身体温暖着你。
甜蜜的死,我的儿,
我们永生的仪器。
你的哭喊和饥饿记录了
我们身体的衰亡。
我们那时才二十五、二十二,
似乎要永远活下去,
看着你身上持久的生命
我们开始一起死亡。
月亮
有个女人住在树上,
她捉住了月亮
在一只水壶里。
风儿在树梢
吹得呼呼响,
那时她生起了火。
她把它煮浓,
煮成一粒扁豆
放在盘子里。
她吞下了月亮
于是月亮在她身体里
像孩子一样生长。
当风儿吹远
她登上了
空气的台阶
生下了月亮
在夜的屋子里
黑暗的床上。
她哺育他
当风儿栖息
像一只巨鸟
在一棵树的
空无的枝丫上
在寒冷的水壶旁。
艾略特先生先生
艾略特先生六十三岁
——诺奖得主,帝王——
好意地提议
我去牛津途中
顺便去他在伦敦法伯的
办公室。在恍惚的准备中,
我白日梦般想着我们交谈的
议题。在他的桌边,
这位老诗人平静地
说起“诗剧”,
和“我们的几代
文学”,仿佛我身居其一。
一个小时后,他嘎吱一声
把椅子推后。我猛地站起,他
在门口倾着身子
拼凑告别词。“让我想想,”
他说。“四十年前
我从哈佛去牛津,
如今你从哈佛去牛津。
我也许有什么好建议?”
他停顿了精确的
喜剧演员的毫秒,当我
深思的刹那,
然后用他恰到好处
而轻快的英国调子问道:
“你准备长内衣了吧?”
恐惧
妈妈说:“当然,
也可能没什么,但你爸爸
他肺上有一个点。”
一共就说了这么多:我爸爸
五十一岁,从没有
说伤心事不带眼泪的。
当我刚回到家,
我吻了他的脸,平时我们并不这样。
后来妈妈在信中
要我不要再吻他
因为这让他难过。
两周后,检查
发现一处无法做手术的
病变。
医生一直
没有告诉他;他也一直
没有问,但读了《家用医疗手册》。
七个月后,
刚过了五十二岁生日,
——他失明了,
嗓子只能低语,去世
前三天——他说,
“如果我会发生什么事……”
折叠椅
简上次出门见人
是参加表弟的
葬礼,三天前
死在他妈妈怀里。
我带了把折叠椅,
当我们在冰上匍匐
穿过一年里最冷的风
去那个婴儿的墓穴,
简抓得紧紧的。
她坐着发抖,流泪,
苍白,下面用毛毯
包裹着。我们的邻居
和兄弟姐妹们点头,微笑,
向旁边张望。他们知道
下次谁将让他们再次聚会。
喝茶
五十年后我们见了面,喝茶
在你的七十五岁生日上。
你依然身体苗条,双唇红润
而丰满,眼睛沉在皮肤的皱褶里。
片刻间,我记起了我们十九岁
赤裸地在一块东方毛毯上
在莱克星顿的起居室里——你的光滑
削细的身体,苍白的双腿摇晃着,
性的湿气在毛发上,我们两人都
因欲望而眩晕、疯狂、恐惧——
而你父亲犹疑的声音在楼上
呼唤着,“莉莲?莉莲?莉莲?”
我们喝完了茶,简短地拥抱。
两人都知道:我们已是老人。
你开车送我回旅馆,紧紧地抓着
方向盘,当我们的眼睛逐渐习惯黑暗。
(以上柳向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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