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律师家庭。在日内瓦上中学,在剑桥读大学。掌握英、法、德等多国文字。 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
博尔赫斯诗十首
戈麦 译
录自《戈麦诗全编》(西渡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
天赋之歌
不要让人们感觉到我用泪水和屈辱制造光明
从而表明一种来自于上帝的
统治,他,用杰出的反语
即时给予我书籍和夜晚
在这书的城邦他创造了眼睛
这看不见的统治者,他只能阅读
那些每一个崭新的黎明奉献给
被唤醒的关怀空洞的段落。
在梦境中的图书馆。日子徒劳地
浪费在它无穷无尽的书上
像那些在亚历山大港
烂掉的模糊不清的手迹一样艰难
一个古希腊的传说记载着一个国王是怎样死于
饥饿和干渴,尽管被供与足够的泉浆和水果;
我迷失了方向,艰难地从高耸
而长久封闭的图书馆的一侧走到另一侧。
围墙存在着,却毫无用处
大百科全书,地图册,远东
和西洋,所有的世纪,朝代,
象征符号,宇宙,宇宙的起源
在我的黑暗中缓慢地,我用
我迟疑的手杖勘测空洞的黑暗
我,总是在这样一个图书馆的幌子下
想象天堂。
一定有什么事情,不能仅仅叫作
机会,一定统治着这些事情;
在许多书籍和黑暗的另一些日子中,
另一些人已经见到了死亡。
当我走在这漫漫的长廊
渐渐地,以一种圣洁的恐惧我意识到
我就是那另外的一个,我就是死亡,
我的脚步也是他的脚步。
我们两个中的哪一个正写下这些诗句
关于一个复数的我和一个单数的黑暗?
如果这是不可分割的同一过程,
至于我的名字是哪一个字又有什么关系?
格娄塞克或博尔赫斯,我凝视着这个被热爱的
世界,渐渐变得无形,而它的光
沉入一围栅栏,无常的灰尘
好像是睡眠和夜晚的遗忘。
沙漏
如果时光可以度量,该有多好
用夏季之网中一根圆柱耀眼的影子
或是用赫拉克利特在那里着我们的蠢行的
那条河里的水。
因为时光和命运
两者如此相像:不可称量的时间
阴影,水流循着自身道路的
这样一个无法挽回的过程。
这的确不错,但沙漠里的时间
发现了另外一种物质,平滑而沉重
似乎可以想象着用它来
丈量死去的人的时间。
因而有了词典的说明
这样一个比喻式的工具
将要由那个灰色的文物收藏家
交付给人类幻灭的世界
不成对的象的世界,毫无防备的
刀的世界,模糊的望远镜的世界
被鸦片腐蚀的白檀的世界
灰尘的世界,骰子的世界,虚无的世界
什么人在严密而阴暗的器具面前
踌躇不前,跟随着
上帝右手中的长柄镰
谁的轮廓被丢勒刻下?
从开露的顶端,那翻转的锥形物
让时间的沙子漏下,
渐渐地,黄金变得松驰,然后注入
这小小的宇宙的凹面水晶
观察那些隐秘的沙子流走或溢出
一定有一种快乐
在漏口处,沙子像是由
一个迫不及待的人堆起
每一周围的沙子相同
而沙子的历史,无限;
因而,在你欢乐和痛苦的深处
那不能弯卷的永恒仍是深渊。
在这种坠落中永远没有休止。
是我漏掉了血液,而不是玻璃,
沙子流掉的仪式永远进行着
伴随着沙粒,生活离我们远去。
我相信,在沙子的分秒中
我感知到广大无边的时间;历史
记忆锁在它的镜子里
或是遗忘之神已经融化。
烟的柱子和火的柱子
迦太基与罗马以及它们毁灭性的战争,
西蒙·马格斯,尘世的七只脚。
萨克逊人把它们奉献给挪威王
不可数计的沙子连成细微而从不间断的线
统统沦于丧失
我不能拯救我自己,一个时间中
偶然的一次机会,一个正在消亡的事物。
象棋
1
在他们坟墓的角落,棋手们
调动迟缓的棋子。而棋盘
扣留了他们直到严密的罗盘上
初露曙光,那里两种颜色相互憎恨。
从这种形式中释放出一种神奇的
力量:荷马的保垒,以及灵敏的
马,一个战斗中的女王,一个落后的王,
一个在斜线上行走的象,和一些入侵的卒子。
当棋手们业已离去,当
时间已将他们彻底耗光
这仪式将不会结束
那战争最初在东方发生
那里的竞技场就像眼前的格局。
像其他游戏一样,这种游戏无始无终。
2
颀长的王,歪斜的象,还有一个嗜杀成性的
女王;笔直的塔,狡黠的士兵--
越过他们黑白相间的小径
他们在掠杀,发动着武装战斗。
他们不知道,正是这只棋手狡诈的手
支配着他们的命运;
他们不知道,一种坚实的严密
遏制了他们自由的愿望和距离。
但棋手同样也是一名囚犯
属于死亡的黑夜和白昼
(这是欧玛尔的箴言),从另一角度说
上帝移动着棋手和他,棋子
可又是什么样的神在上帝背后创造了这一系列阴谋
尘世的阴谋,时间的阴谋,梦和痛苦中挣扎的阴谋
戈麦原注:
欧玛尔(1048-1122),阿拉伯诗人、数学家、天文学家。学识渊博,思想深刻,他所注意的问题是宇宙的本质、时间的推移、人与真主的关系等永恒性问题。
埃尔维拉·德·艾尔维亚
所有的事物为她所有,慢慢地
所有的事物离她而去。我们曾经看见
她身着美丽的饰物。清晨
和紧张的正午在她的头顶
展现给她,尘世那壮丽的
王国。整个下午他们变得暗淡。
友谊的星辰(无限而无所不在
的缘由之网)授予她
富有的权利,消除所有的距离
像张魔毯,产生占有
和欲望;一种诗歌的技艺
把我们现实的悲哀
转化为一首乐曲,一则传闻,和一个记号;
被准予的热情,她鲜血之中
艾提兹艾戈的战斗和声望的重负;
以及在寻找时间的河流(河流和迷宫)时
在无数个下午缓慢的色调中
迷失自身的欢乐。
所有的事物离她而去,所有的
仅剩其一。她高贵的优雅
伴随她走向旅途的尽头,
在销魂之余,在消匿以后
可以说这一切就像天使的一切,关于埃尔维拉
我见到的第一件事(那么多年以前)
是她的微笑,而这也是最后的一次。
月亮
以往的历史告诉我们在过去的时代里
当所有的事物诞生,真实的
虚构的,将信将疑的,一个人
是怎样构想着另一个人——
制作宇宙节本那骇人的蓝图
在独一无二的书中,那无限的热情
他树立起他的样板,高尚而
激昂,提炼着,说出最后的诗行
想要把感激之情献与未来
他抬起双眼,看到空气中
一轮锃亮的圆盘,大惊失色
是什么,竟使他遗忘掉这一轮月亮
我所讲到的事,尽管是一个传说
可是它阐示了当我们将生活
改变成词汇时,我们中
许多人使用过的那惑人的咒符
事物的本质总会遗失。这是一条
关于神启的每一个词的法则
而我对我与月神长久的交往
所作的概述也一定避免不了这一点
我不能说出我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见到它,
如果是在一个比希腊的学说还要久远的
天国,或是在它跃过了庭院中
水井或无花果树而抵达的夜晚。
我们都知道,这种无常的生活,
在众多的事情中,是如此美妙
因为它带来了某个下午,同她一起
或然性凝望着你,呵,变幻的月亮。
但更多的夜晚我会用
诗行将他们记住:像那民谣中
如此恐怖而迷醉的龙的月亮,
像科瓦多和他的滴血的月亮。
另一轮鲜血和腥红色的月亮
约翰在他的一本关于那个残忍的怪物
和他们的狂宴的书里提到过;
另一些清月带着一圈银子的光辉。
毕达哥拉斯(传说上这样讲)
在一块透视的玻璃上写下血的字句
而人们用裸眼即可读到
又映照在天空中的那一面镜子上。
一座钢铁的森林,那里潜伏着
一只巨大的狼,他的命运
就是当最后一个黎明染红整个海洋
击碎这轮月亮,把它送还死亡。
(预言家的猱斯意识到
那一天横穿世界的广阔海洋
将怎样由死去的人们的指甲
制成船只,从当中划破。)
在日内瓦或苏黎世,命运决意
让我成为一名诗人
我暗暗在承受,像一个诗人那样,
阐释月神的职责落到了我的肩上。
带着一种勤奋的痛楚
我历经谦恭的变化,
伴随着一种卢贡内斯在制作他自身的
琥珀和沙子时的强烈的恐惧。
遥远的乳白色的,烟雾,雪的
寒冷,是月亮照耀
我的诗行,而这些诗行自然不适合
去获得排版付梓的殊荣。
我所想象的诗人是那样一个人
他,就像天堂中的红亚当,
规定着那些具有严密而正当
未曾得知名字的每一个事物。
阿里奥斯托告诉我在那漂移的月亮中
是梦,是丢掉了的无法理解的
时间,是可能的
和不可能的,是同一事物。
阿波罗多罗斯让我望见
三位一体的黛安娜神奇的外形
而雨果给我一把金镰
一个爱尔兰人,他悲惨而昏暗的月亮。
从而,当我探测着神话里的月亮上
矿藏的深度,就在这里
在一个角落的拐角,我能够望见
每一日天上的那轮月亮。
在我所认知的词汇中,有一个
足以来记述和描绘。
而秘密,我知道,在于怀着谦卑的目的
简明地使用这个词。月亮。
现在,我绝不敢用一个无用的形象
玷污它完美而纯粹的面目;
我每日看到,却难以辨认
它超出了我的学识力所能及的界限。
我知道,月亮或作为词汇的月亮
仅仅是一封信函,被创作出来
在我们所在的那个稀有的合作著作中
共同使用,是众多,也是一个。
它是命运和相遇给予的众多
象征符号中的一个,总有一天
他会用它写下他自己的真实的姓名
在荣耀和痛苦中高高举起。
戈麦自注:
阿里奥斯托(1474-1553),16世纪意大利诗人。
阿波罗多罗斯(活动时期公元前140),希腊学者。
给一个老诗人
你漫步在卡斯特勒的乡间
似乎几乎望不到那里的一切。
一行约翰狡黠的诗你略微挂念,
几乎没有意识到太阳西沉在
一派昏黄的光芒。光线四散,颤抖
在东方的边陲,那里传播着
一轮仿造的月亮,酷似
复仇之神的镜子,一轮猩红的月亮。
你抬起双眼观瞧。似乎见到
一个属于你自身,花蕾一样的东西
裂为两半,而后消失。你低下苍白无力的头
悲哀地走自己的路——片刻的逃遁——
从而,不再想起,你曾写下的:
为他的墓志铭,一轮滴血的月亮
一个克伦威尔军上尉的画像
玛尔斯的城垛不再让给
他,这个被合唱着的天使所激励的人。
从另一种光和寿命的总和中,
那些眼睛向下观看着一览无余的战场。
你的手按住剑的金属。
横穿碧绿的州群,战争大步走在路上;
他们等候在黑暗之上,有着英格兰的寂静,
你的山峦,你的边境,你主的荣光。
上尉,你热切的关怀都是欺骗,
空虚是你的盔甲,人们执拗的愿望
是多么空虚,他们的限期只是一个短暂的日子;
时间赢得了胜利,人却只有失败。
弑杀你的铁沦为锈土;
而你(我们也将会)变成灰尘。
戈麦自注:
玛尔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
盲会众
远离大海,远离美好的战场
情人们拖曳在他的身后,而现在杳无踪影
又老又瞎的海上冒险家正吃力地走在
英吉利乡间布满泥块的路上。
为农舍的恶狗嘶咬,
为村庄的青年嘲笑,
在疾病和破碎的睡眠中他拨弄着
路过沟渠内污黑的垃圾。
他知道,金色的海滩在远方
为他藏匿着他自己的宝藏未显于世,
如此糟糕的命运真不值得活着;
你也同样在遥远的海滩
为你自身保存着拒腐不蚀的宝藏
浓雾迷漫,栖满了众多的死亡。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之死
骑着他的坐骑我离开他,这阴郁
昏暗的时辰,他用决战的死亡牢牢牢系住;
在构成他极富人性的一生中所有的时辰中
这一时辰最终而漫长,虽然是辛酸而得胜。
他马匹和披巾洁白的影子跃过
平原向前奔去。凝视着
丛丛空洞的步枪,死士在枪盖中潜伏。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悲哀地走过旷野。
来复枪的震吼,环绕在他的四周,
无边的大草原,他尽收眼底,
景色和声响,是他的一生。
他日常的生活在这里,在战斗中
我让他独自高傲地守着他庄严的世界
就好像并没有抽取什么留在了我的诗中。
译者:戈麦,原名褚福军,祖籍山东巨野,1967年生于黑龙江省萝北县宝泉岭农场,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9年毕业后被分配至北京《中国文学》杂志社工作,1991年9月24日自沉于北京西郊万泉河。从1985年开始尝试写作算起,戈麦的实际写作时间不到6年,就在这6年时间里,他却给我们留下了大量诗作及其他一些文学作品。在一篇《关于诗歌》的短文中,戈麦这样写道:“诗歌应当是语言的利斧,它能够剖开心灵的冰河。在词与词的交汇、融合、分解、对抗的创造中,犀利夺目的语言之光必将照亮人的生存。诗歌直接从属于幻想,它能够拓展心灵与生存的空间,同时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这可以视为他的诗歌观。其友人西渡编有《戈麦诗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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