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赋
一.一条鱼和另一条鱼的玄机无人知道
这是关于被杀和杀人的故事
公元868年
鱼玄机 身穿枷衣(注1)
被送上刑场 躺在血泊中
鲜花钩住了她的人头
很多古代女人身穿枷衣
飘满天空 串起来
可以成为白色风筝 她们升不上天
鱼玄机 身穿道袍 诗文候教
十二著文章 十六为人妾
二十入道观 二十五
她毙命于黄泉
许多守候在屏幕旁的眼睛
盯住荡妇的目录
那些快速移动的指甲
剥夺了她们的性
她们的名字 落下来
成为键盘手的即兴弹奏
根老了 鱼群藏匿至它的洞窟
鱼玄机 想要上天入地
手指如钩 搅乱了老树的倒影
一网打尽的 不仅仅是四面八方
围拢来的眼睛 还有史书的笔墨
道学家们的资料
九月 黄色衣衫飘然阶前
她赋诗一首 她的老师看出不详
岁月固然青葱但如此无力
花朵有时痛楚却强烈如焚
春雨放睛 就是她们的死期
“朝士多为言”{注2} 那也无济于事
鱼玄机着白衣
绿翘穿红衣
手起刀落 她们的鱼鳞
褪下来 成为漫天大雪
屏幕前守候的金属眼睛
看不见雪花的六面晶体
喷吐墨汁的天空
剥夺了她们的颜色
一条鱼和另一条鱼
她们之间的玄机
就这样 永远无人知道
二 .何必写怨诗?
这里躺着鱼玄机 她想来想去
决定出家入道 为此
她心中明朗灿烂 又何必写怨诗?
慵懒地躺在卧室中
拂尘干枯地跳来跳去 她可以举起它
乘长风飞到千里之外
寄飞卿、窥宋玉、迎潘岳
访赵炼师或李郢
对弈李近仁 不再忆李亿(注3)
又何必写怨诗?
男人们象走马灯
他们是画中人
年轻的丫环 有自已的主意
年轻的女孩 本该如此
她和她 她们都没有流泪
夜晚本该用来清修
素心灯照不到素心人
鱼玄机 她象男人一样写作
象男人一样交游
无病时, 也高卧在床
懒梳妆 树下奔突的高烧
是毁人的力量 暂时
无人知道 她半夜起来梳头
把诗书读遍
既然能够看到年轻男子的笑脸
哪能在乎老年男人的身体?
又何必写怨诗?
志不求金银
意不恨王昌
慧不拷银翘
心如飞花 命犯温璋
懒得自己动手 一切由它
人生一股烟 升起便是落下
也罢 短命正如长寿
又何必写怨诗?
三.一支花调寄雁儿落
——为古筝所谱、绿翘的鬼魂演奏
鱼玄机:
蜡烛、薰香、双陆
骰子、骨牌、博戏
如果我是一个男子
三百六十棋路 便能见高低
绿翘:
那就让我们得情于梅花
新桃、红云、一派春天
不去买山而隐
偏要倚寺而居
鱼玄机:
银钩、兔毫、书册
题咏、读诗、酬答
如果我是一个男子
理所当然 风光归我所有
绿翘:
那就让我们得气于烟花
爆竹、一声裂帛 四下欢呼
你为我搜残诗
我为你谱新曲
合:
有心窥宋玉
无意上旌表
所以犯天条
那就迈开凌波步幅
不再逃也不去逃
四. 鱼玄机的墓志铭
这里躺着诗人鱼玄机
她生卒皆不逢时
早生早死八百年
写诗 作画 多情
她没有赢得风流薄辛名
却吃了冤枉官司
别人的墓前长满松柏
她的坟上 至今开红花
美女身份遮住了她的才华盖世
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圣贤名师
她永不服气
五. 关于鱼玄机之死的分析报告
“这里躺着鱼玄机”当我
在电脑上敲出这样的文字
我并不知道
她生于何地 葬于何处?
作为一个犯罪嫌疑人 她甚至
没有律师 不能翻供
作为一个荡妇 她只能引颈受戮
以正朝纲 视听 民愤等等
这里躺着鱼玄机 她在地下
大哭或者大骂 大悲或者大笑
我们只能猜测 就象皇甫枚____
一个让她出名的傢伙
猜测了她和绿翘的对话
当我埋首于一大堆卷宗里
想像公元868年 离我们多远
万水千山 还隔着一个又一个伟大的朝代
多么年轻呵
她赋得江边柳 却赋不得男人心
比起那些躺在女子祠堂里的妇女
她的心一片桃红
这里躺着鱼玄机 她生性傲慢
活该她倒霉 想想别的那些女诗人
她们为自已留下足够的分析资料
她们才不会理睬什么皇甫枚
那些风流 那些多情的颜色
把她的道袍变成了万花筒
多好呵
如果公元868 变成了公元2005
她也许会从现在直活到85
有正当的职业 儿女不缺
她的女性意识 虽备受质疑
但不会让她吃官司 挨杖毙
这里躺着鱼玄机 她在地下
也怨恨着:在唐代
为什么没有高科技?
这些猜测和想像
都不能变为呈堂供证
只是一个业余考据者的分析
在秋天 她必须赴死
这里躺着鱼玄机 想起这些
在地下 她也永不服气
2005/9/10于civitella
注1:鱼玄机,唐时著名女诗人、女道士。绿翘是她的侍女。后鱼玄机因杀婢而被处极刑,又传此案为一冤狱。
注2:引自唐时皇甫枚《三水小牍》。指鱼玄机死时,许多朝士为她进言洗罪。
注3:这些都是与鱼玄机有过交往的诗人。
●老家
我的朋友说:
老家在河北
蹲着吃饭
老家在河南
于是出门讨饭
我的老家在河南
整个身体都粘满了小米
除了收割之外 还有别的锋利
一道一道地割伤它的糙皮
洪水涨停时
不象股票的涨停点
让人兴奋 也没有它奇迹般的价值
老家是一个替身
它代替这个世界向我靠近
它拥有一条巨大的河流
河水干涸时
全世界都为它悲伤
蜂拥而至的
除了玉米肥大的手臂
还有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小孔
它们在碘酒和棉花的扑打下
瑟瑟发抖
老家的皮肤全都渗出
血点 血丝 和血一样的惊恐
吓坏了自已和别人
全世界的人象晕血一样
晕那些针孔
我的老家在河南
整个脸上扎满了针
老家的人双腿都青筋暴露
他们的双手筛着那些土坷
从地底下直筛到半空中
除了麻醉药之外的所有医用手段
都不能用来
剔除自已的皮肤
他们还能干什么?
除了躺在阴影中歇凉时
他不敢触摸那些伤口
它们会痛苦地跳起来大喊
象水银柱式地上下起落
他们的动脉里 隐藏着液体火焰
让所有的人渐离渐远
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
那些伤口 他们继续嘲笑
也因为老家的人不能象换水一样
换掉血管里让人害怕的血
更不能象换血一样换掉
皮肤根部的贫贱
当全世界都无邪地清洁起来
还没有这样一种盥洗法:
从最隐密处清除掉某个地理位置
它那物质的脏:
牙齿 毛发 口气 轮廓
方言 血肉 旱涝 水质
(他们甚至不会饮泣
老家的人 一辈子也没走出过
方圆十里 他们
也不知道一辈子干净的血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2001年.10
●在古代
在古代,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形
它们站起来 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 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你在天上飞来飞去
群星满天跑 碰到你就象碰到疼处
它们象无数的补丁 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 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 穿过墙
穿过空气 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 更多的时候
他们头破血流 倒地不起
现在 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颤抖 全世界都颤抖
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2004.5
●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
雏妓又被称作漂亮宝贝
她穿着花边蕾丝小衣
大腿已是撩人
她的妈妈比她更美丽
她们象姐妹 “其中一个象羚羊”……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宝贝
宝贝也喜欢对着镜头的感觉
我看见的雏妓却不是这样
她12岁 瘦小而且穿着肮脏
眼睛能装下一个世界
或者 根本已装不下哪怕一滴眼泪
她的爸爸是农民 年轻
但头发已花白
她的爸爸花了三个月
一步一步地去寻找
他失踪了的宝贝
雏妓的三个月
算起来快100多天
300多个男人
这可不是简单数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那么多老的,丑的,脏的男人
要趴在她的肚子上
她也不明白这类事情本来的模样
只知道她的身体
变轻变空 被取走某些东西
雏妓又被认为美丽无脑
关于这些她一概不知
她只在夜里计算
她的算术本上有300多个
无名无姓 无地无址的形体
他们合起来称作消费者
那些数字象墓地里的古老符号
太阳出来以前 消失了
看报纸时我一直在想:
不能为这个写诗
不能把诗变成这样
不能把诗嚼得嘎嘣直响
不能把词敲成牙齿 去反复啃咬
那些病 那些手术
那些与12岁加在一起的统计数字
诗,绷带,照片,回忆
刮伤我的眼球
(这是视网膜的明暗交接地带)
一切全表明:都是无用的
都是无人关心的伤害
那些每一天的数据
正在创造出某些人一生的悲哀
部份地她只是一张新闻照片
12岁 与别的女孩站在一起
你看不出 她少一个卵巢
一般来说 那只是报道
每天 我们的眼睛收集成千上万的资讯
它们控制着消费者的欢愉
它们一掠而过 “它”也如此
信息量 热线 和国际视点
象巨大的麻布 抹去了一个人卑微的伤痛
我们这些人 看了也就看了
它被揉皱 塞进黑铁桶里
2002/4/21
●菊花灯笼漂过来
菊花一点点漂过来
在黑夜 在周围的静
在河岸沉沉的童声里
菊花淡 淡出鸟影
儿童提着灯笼漂过来
他们浅浅的合唱里
没有恐惧 没有嬉戏 没有悲苦
只有菊花灯笼 菊花的淡
灯笼的红
小姐也提着灯笼漂过来
小姐和她的仆从
她们都挽着松松的髻
她们的华服盛装 不过是
丝绸 飘带和扣子
不过是走动时悉嗦乱响的
缨络 耳环 钗凤
小姐和小姐的乳娘
她们都是过来人
她们都从容地寻找
在夜半时面对月亮
小姐温柔 灯笼也温柔
她们漂呵漂
她们把平凡的夜
变成非凡的梦游
每天晚上
菊花灯笼漂过来
菊花灯笼的主人 浪迹天涯
他忽快忽慢的脚步
使人追不上
儿童们都跟着他成长
这就是沧海和灯笼的故事
如果我坐在地板上
我会害怕那一股力量
我会害怕那些菊影 光影 人影
我也会忽快忽慢
在房间里丁当作响
如果我坐在沙发或床头
我就会欣赏
我也会感到自已慢慢透明
慢慢变色
我也会终夜含烟 然后
离地而起
1999 /11/25
●胶囊之身
我活着 把自我装进微小包装
看多少材料打造出我这颗
难以下咽的胶囊之身
慢慢地我装进破碎的接吻
装进另一个人,装进他的研磨
装进不思量、自难忘
慢慢地我吞下,就着一杯苏打水
慢慢地我掰开一粒果核
掰开两树梨花三生斜阳
我与前世今生都有过交待
此身已装进太多的秋风
不放浪、也只能握紧这一束苦形骸
天地大到无际
也只是胶囊的公寓
慢慢地就着一杯温吞水
慢慢地滚进一片茫然的肉体
万物皆为脏腑,我又岂能
不只是一粒渣滓,此身
浑沌多淬炼 既便慢慢积攒出
一个狡黠笑容
终将胶囊式地溶化、消失
既便能令天地七窍生烟
终将化为一片散沙坠地
看看吧:无数胶囊排空而来
又蜕皮而去……
2014-3-10
●致阿赫玛托娃
因为晨昏酗酒般的黄色公寓
我向你致敬
因为优雅不足以烘烤成面包
我向你致敬
因为蜿蜒队伍中你曾佝偻而立
我向你致敬
因为绕行三圈 后人最终辨出这居所
我向你致敬
统共三间的房屋你搬来搬去(注1)
如今只剩黑白肖像瞪着你
没有主人公的房间人流不息
没有主人公的长诗无人续尾
唯有三间居所遗世而沸腾
唯有当年穿行于此的脚步
鼠窜的、心悸的、懒洋洋的
甜蜜的脚步
唯有当年的咆哮、蝇语、尖叫
以及酒和血都浇不透的心中块垒
唯有黑暗 能回到过去
除了旧皮箱仍在刀锋般闪亮
它塞满另一世界的书信
除了解说员日复一日口干舌燥
除了未来的客人
谁千里迢迢 来与你促膝谈心?
除了把你的生命向全世界敝开
喷泉宫,你还能怎样?(注2)
除了在楼梯拐角处签下留言
向你致敬 除了自拍
除了风驰电掣般狂按快门
然后气息奄奄地融入商业大街
我还能怎样?
一个三流的时代
争取一个三流的下午已属不易(注3)
许多聪明人来至这里 来了又走
许多书籍 美丽精致
镶嵌画般装璜了你
如同这幢看似简朴的故居
装潢了你的苦难
唯有苏联的心灵不能装璜 (注4)
唯有一代人的存在永不落幕
唯有诗 不能弯曲
我立足于此
仍然听见他们来自地底的声音
2014.9
注1:阿赫玛托娃与第三任丈夫尼古拉.普宁住在作协分配的喷泉宫里的房间,普宁的前妻也住在这间三居室。阿赫玛托娃后期一直住在这里,她与普宁分手后也未搬出,而是与普宁前妻调换了房间。
注2:喷泉宫:圣彼得堡的谢列梅捷夫宫殿,后为苏联作协占用。现为她的故居博物馆。2014年我前往参观后写下此诗。
注3:布罗茨基曾有诗句“这是一个二流的时代”用以描述他那个时代,在我看来,现在却已是三流时代。
注4:苏联的心灵,此句来自于以赛亚.伯林的著作《苏联的心灵》。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