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诗作选读

更新:2018-04-10 02: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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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诗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

你会经常遇见羊群

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

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

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

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

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的后面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

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

(而它们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样温良,那样安静

像是全然不知它们将被带到什么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

几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车速

我看着它们

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


2004



桔子


整个冬天他都在吃着桔子,

有时是在餐桌上吃,有时是在公共汽车上吃,

有时吃着吃着

雪就从书橱的内部下下来了;

有时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剥着,

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


整个冬天他就这样吃着桔子,

吃着吃着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么小说中

女主人公也曾端上来一盘桔子,

其中一个一直滚落到故事的结尾……

但他已记不清那是谁写的。

他只是默默地吃着桔子。

他窗台上的桔子皮愈积愈厚。


他终于想起了小时候的医院床头

摆放着的那几个桔子,

那是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他弄来的;

弟弟嚷嚷着要吃,妈妈不让,

是他分给了弟弟;

但最后一个他和弟弟都舍不得吃,

一直摆放在床头柜上。


(那最后一个桔子,后来又怎样了呢?)


整个冬天他就这样吃着桔子,

尤其是在下雪天,或灰濛濛的天气里;

他吃得特别慢,仿佛

他有的是时间,

仿佛,他在吞食着黑暗;

他就这样吃着、剥着桔子,抬起头来,

窗口闪耀雪的光芒。


   2006,2



和儿子一起喝酒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还有什么雄心壮志

他的梦想不过是和久别的

已长大的儿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两只杯子碰在一起

这就是他们拥抱的方式

也是他们和解的方式

然后,什么也不说

当儿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亲,则呆呆地看着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


2007,10,美国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



重写一首旧诗


重写一首旧诗,

这不仅仅是那种字斟句酌的艺术,

这是冒胆揭开棺材盖,

探头去看那个人死去没有。

这不是与过去而是与一个

错过的未来相逢。

这是再次流泪回到那个晚星乍现的黄昏,

去寻找那颗唯一的照耀你的星,

直到路灯在那一瞬刷地亮了……

但此刻,我是在一座吱嘎作响的老楼上,

我让一首旧诗写我。

我已让它写我了很久很久。

我看到暮色从它的最后一行开始,

我还听到(似乎听到),

楼下有人带着咚咚的脚步声

从昏暗的楼梯上摸上来,

但又下去了……


2007—2012


塔可夫斯基的树


在哥特兰

我们寻找着一棵树

一棵在大师的最后一部电影中

出现的树

一棵枯死而又奇迹般

复活的树


我们去过无数的海滩

成片的松林在风中起伏

但不是那棵树


在这岛上

要找到一棵孤单的树真难啊


问当地人,当地人说

孤单的树在海边很难存活


一棵孤单的树,也许只存在于

那个倔犟的俄国人的想象里


一棵孤单的树

连它的影子也会背弃它


除非有一个孩子每天提着一桶

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来


除非它生根于

泪水的播种期


2009—2012


写于新年第一天


那紫色的、沾在结冰路面上的儿童气球

在十二月的冷风中飘摇


像是被一只快冻僵的小手,丢弃在那里


一辆车开过来,左绕右绕

像是在面对自己的良心

绕过去了


第二辆紧跟着就开过去了

第三辆放慢车速,有点打滑,终于

也绕过去了


但你还是听到了那“啪”的一声

当你在夜半进入写作

在一阵陡峭的

被刺破的黑暗里


2011,1,1,北京望京


黎明时分的诗


黎明

一只在海滩上静静伫立的小野兔

像是在沉思

听见有人来,

还侧身向我打量了一下

然后一纵身

消失在身后的草甸中


那两只机敏的大耳朵

那闪电般的一跃


真对不起

看来它的一生

不只是忙于搬运食粮

它也有从黑暗的庄稼地里出来

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线的时候


2012,7,山东薛家岛

外伶仃岛记行


外伶仃岛像一只走不动的船

永远抛锚在那里


涛声,拍打着它岩石的船舷


松树

椰子树

无名的花草

从它的石缝长出


在一个流亡者的诗中

或许也充满了裂缝


因而船上的争论会一直延续到

码头边的饭桌上


我们都在歧义中

划桨


2012,6,珠海


船上的故事


一只小土狗

一只被海风梳理得

干干净净的黄颜色小狗

就在船只解缆的那一刻

纵身一跃

跳上了我们的甲板


它当然不知道

那纵身一跃

意味着什么


它是那么好奇地

东闻闻,西嗅嗅

跟着我们的裤角转

“才三个月吧”,有人

充满爱怜地说道

另一位则干脆蹲下来

把它揽抱在怀里


但是后来

当我在抽完一支烟后

低身走进船舱

发现它趴卧在桌子上

眼神是那样悲哀

女士们围着它,逗它,给它剥香蕉

也没有用

“是不是想妈妈啦?”

“哟,别那么萌嘛”


在众人的一阵嘻笑后

这只载送我们的船,似乎比它来时

更沉了一些


我们当然标不出

那吃水线

我们只是在甲板上

再一次望向那个已看不见的岛

但见船尾搅起巨大的无尽的泡沫

漂流,消失在远方……


2012,6,珠海



牡蛎


聚会结束了,海边的餐桌上

留下了几只硕大的

未掰开的牡蛎。


“其实,掰不开的牡蛎

才好吃”,在回来的车上

有人说道。没有人笑,

也不会有人去想这其中的含义。

夜晚的涛声听起来更重了,

我们的车绕行在

黑暗的松林间。


2012,7,山东薛家岛


访杜依诺城堡


似乎当年诗人发出的呼喊

仍悬在这半山腰上

没有回应


没有骤起的狂风

天使也不会突然

向我们袭来


游客们在古堡里上上下下

无人能够进入那样的存在


诗,是一种气候

是一阵风暴

来把我们摇撼

为了它那

灾难般的果实


而现在

我们只是在享受

它那风光宜人的九月!


2012,9,意大利的里雅斯特,杜依诺城堡


未来的记忆

   ——给李南


过去的记忆?不,未来——

我现在就在那里了,

一棵大树也比我更早到了那里,

飞向它的还有一只无声的燕子,还有一大群叽叽喳喳的

  麻雀(而鹧鸪只能在深山里听到),

一只磨得光亮的老榆木小板凳也早已摆在那里了,

就在那里,一个孩子翻开了《大闹天宫》的第一版,

而母亲走来,带着她还在尘世的笑容……


2012,12,28


墓志铭


请哀悼这个可怜的人吧,

因为在他的墓碑上,

也写满了谎言。


2013,1,23



冰钓者


在我家附近的水库里,一到冬天

就可以看到一些垂钓者,

一个个穿着旧军大衣蹲在那里,

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雪地里散开的鸦群。

他们蹲在那里仿佛时间也停止了。

他们专钓那些为了呼吸,为了一缕光亮

而迟疑地游近冰窟窿口的鱼。

他们的狂喜,就是看到那些被钓起的活物

在坚冰上痛苦地摔动着尾巴,

直到从它们的鳃里渗出的血

染红一堆堆凿碎的碎冰……

这些,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景象,

我转身离开了那条

我还以为是供我漫步的坝堤。


2003—2013


冬日断章


在这个冬天我最大的渴望

就是阅读一只闪光的冰斧

和它带来的仁慈。


2013,1



野长城


在这里,石头获得它的份量

语言获得它的沉默

甚至连无辜的死亡也获得它的尊严了

而我们这些活人,在荒草间

在一道投来的夕光中,却显得

像几个游魂……


2012-2014


献给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一张书桌


这里是献给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

一张书桌,

以悲痛的大理石制成,

书桌面对一张窗户,

窗户边有一棵花楸树,更远处是但丁消失的密林;

书桌上,一个烟灰缸和一杯

不断冒着热气的中国绿茶,

还有一把沉甸甸的橡木椅子,

一支拧开一个大海的钢笔,一支

  陡立的“压向未来的笔”——

写吧,灵魂已呼啸在空中!

写吧——即使死亡的狂风

也吹不动那纸页,

写吧——即使你永远也不会

出现在那里。


2013,2,27,北京世纪城



醒来


你为什么醒来?

因为光已刺疼我的眼皮,

因为在我的死亡中我又听到了鸟鸣,

(那又是一些什么鸟?)

因为我太疲倦,像是睡了好多年,

因为我听到了,在一条柔嫩的枝头上

有一阵光的晃荡,

然后是钢水般的黎明……

因为我睡了这么久,睡得这么沉,

(像是中了什么咒语)

就是为了在这个陌生的、让我流泪的

语言的异乡醒来。


2013,8,28,爱荷华



在纽约

  ——给一个人


纽约让我有点伤感。

纽约让我知道了我终归是个异乡人。

来到纽约,我知道了我还有许多诗未写,

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喜欢纽约。)

在纽约我爱在大街上漫游。

在纽约我知道了我迷失得还不够。

在纽约我爱在星巴克坐下,

来一杯咖啡,为了它的热气,

也为了自己替自己付账。

在纽约,什么也不会发生。

在纽约,有那么多美女擦肩而过。

在纽约,只有一次,也只是那么一瞬

当你裹着黑色长风衣匆匆赶来

我差点愣在那里——那是你吗?如果

(多少年前?或多少年后?)

你就是那个在我的远轮减速、靠岸

在码头上为我出现的人……


2013,11,纽约


你在傍晚出来散步


你在傍晚出来散步,其实也不是散步,

只是出来走一走,像个

放风的犯人。没有远山可供眺望。

四周是高楼。

腊梅的幽香也不会为你浮动。

又是十二月,树梢上

孩子们留下的喧声也冻僵了。

你走过街边的垃圾筒,

那些下班回家的人们也匆匆走过,

也就在那一刻,你抬起了头来——

一颗冬夜的星,它愈亮

愈冷。


2013,12,北京世纪城





有时我们看到的马有一双孩子的眼,

有时我们看到的马有一双囚犯的眼,

有时我们看到的马,一转眼化为岩石和树木,

有时我们看到的马,比天使还要羞怯……

但此刻,我的马,你从雾霾中向我们走来,

在你的眼中我看到一场燃烧的火灾!


2014,1


黎明中的书桌


挣扎着醒来——

黎明光线中的书桌

一道最遥远、安静的山岭。

2014,4


这个五月

   ——给陈黎


两周来陪着你到处跑,

乘飞机或是坐高铁,

身体和语言都紊乱了;

上海话与花莲腔

苏州的甜与长沙的辣

座谈会上诗人蓝蓝涌出的热泪

与谢冕教授铁一样的沉默……

这重与轻,繁体与简体,

“未来北方的河流”与

在我们身后恳求的“声声慢”……

晚上回到家,想到还欠你一首诗

于是失眠,听小仓鼠的尖嘴

持续地、猛烈地啄击着铁围栏

(黑夜如此漫长啊)

而在清晨怔怔醒来时,仿佛是从

另一个梦中(另一个房间)

有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

妈妈,春蚕吐丝结茧了!


2014,6



在韩国安东乡间

    ——给黄东奎先生


谢谢你,先生,

谢谢你对我的诗伸出的

那根有力的大姆指。

你比我年长20岁,可是你的眼光

仍是那么敏锐。

你的额头在六月的光中闪亮,

我相信那即是智慧。

我们并排在山间走着,

我可以听到,我们经历的时间

就在我们彼此的身体中晃荡。

我们这是在韩国东部的乡间吗,

那只满山青翠中的鹧鸪,

怎么听也都是我在童年时听到的那一只。

我们登上屏山书院古老的台阶,

正值野栗树开花时节,

这石头有多光亮我的心就有多光亮,

这庭院有多荒凉我的心就有多荒凉;

当年的诵读声已化入河畔的细沙,

我们路过的疤结累累的松树

仍在流着脂泪。

你说你在翻译杜甫,

你问我“吴楚东南坼”是什么意思,

我说那是两个国家的骨肉分离,

但它也在我们的身体中

留下了一种永久的疼。

但是现在山风拂面,在枣花的清香中,

我不忍去谈我们的那些经历,

不谈雾霾,不谈毒龙,也不谈

我为何写下那首“瓦雷金诺叙事曲”……

我们并排走着,伴着清泉潺潺,

好像受苦者也终会有所安慰;

(路边的桑椹落了一地)

你说明天你还会和我们一起去看海,

我说下次你来中国,我陪你去岳阳楼吧,

我也从未去过那里。我不知道

它给我们准备的是什么样的风景,

但到了那里,我想我们都会流泪的——

当我们开始一步步登临,

当一种伟大的荒凉展现在我们面前。


        2014,6



幽灵船

  ——给哈斯和布伦达,纪念我们的一次访问


南京城外

夜色中的扬子江

黑沉沉的江面上

一艘接一艘驳船驶过

(是一些运沙船吗)

没有灯光

没有马达的突突声

我们都不说话

也说不出话

好像是李白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一艘艘幽灵船从我们面前无声地驶过


2014,8,16,南京



十月之诗


当另一些诗人在另一个世界

歌咏着十月的青铜之诗,

我走进我们街头唯一的小公园;

没有遛鸟的人,没有打太极的人,没有任何人,

只有梣树在雾霾天里艰难呼吸;

玫瑰垂头丧气,让我想起蒙羞的新娘,

飘落在草地上的银杏树叶子,

则像一些死去的、不再挣扎的蝴蝶。

没有一丝风。石头也在出汗。

一丛低矮的野毛桃树缩成一团,

似乎只有它还在做梦。

这一切看上去都在某种秩序里——

以它反复的绝望的修剪声,

代替了所有清脆的鸟鸣。


2014,10,24,北京



伦敦之忆


阁楼上的一间小卧室,

(墙上是凡高的乌鸦和麦地)

楼下东头的厨房里,那安静的餐桌

和一道通向花园的门,

楼梯上,即使无人的时候

也会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东伦敦,

你三十五岁。

同楼合住的人们都回家过圣诞了,

留下你独自与幽灵相会。

你彻夜读着普拉斯的死亡传记,

你流泪写着家书……

然后,然后,一个蒙霜的清晨,

当整个冰川一起涌上窗外的花园,

你第一次听见了巴赫的圣咏。


2014,10,27,北京



昨晚或是今晨,石家庄

         ——悼陈超

昨晚或是今晨,石家庄

雾霾最重的一刻,十六楼——

是怎样的一种决绝和冲动

把你推向了那纵身一跃?

我们曾一同在山谷中攀行

时而为朝霞流泪,时而侧身于悬崖

惊异于那来自深渊的吸力

有时也坐下来,听你讲几个笑话

作为对夜色的调剂

但现在(今晨或是昨晚?)

一瞬间,黑暗陡立——

哀求的妻子未能把你留住

你那永远也长不大、只会哭着喊

  “爸”“爸”的智障儿子也不能

我们谁都不可能把你留住

(但我是否有权利痛骂你?)

半年来疯狂的耳鸣突然静止

那留在桌子上的生命诗学论稿随风飘走

是怎样可怕的一瞬!天地

倒转过来,从那高过地狱的窗口——

你撞向一片坚硬如墙的灰色

以你彗星般的头,以你无声的呐喊

或几声哈哈大笑

以你加速运转的重力

在整个宇宙中——也在我这里

撕开了一个无底洞……

啊暴烈!生命的伤痛和脆弱

我们又怎样把这伤口捂住?!


   2014,10,31



忆陈超

那是哪一年?在暮春,或是初秋?

我只知道是在成都。

我们下了飞机,在宾馆入住后,一起出来找吃的。

天府之国,满街都是麻辣烫、担担面、

鸳鸯火锅、醪糟小汤圆……

一片诱人的热气和喧闹声。

但是你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告诉我你只想吃一碗山西刀削面。

你的声音沙哑,仿佛你已很累,

仿佛从那声音里我可以听出从你家乡太原一带

  刮来的风沙……

我们走过一条街巷,又拐入另一条。

我们走进最后一家小店,问问,又出来。

我的嘴上已有些干燥。

娘啊娘啊你从小喂的那种好吃的刀削面。

娘啊娘啊孩儿的小嘴仍等待着。

薄暮中,冷风吹进我们的衣衫。

我们默默地找,执着地找,失落地找,

带着胃里的一阵抽搐,

带着记忆中那一声最香甜的“噗啾”……

我们就这样走过一条条街巷,

只是我的记忆如今已不再能帮我。

我记不清那一晚我们到底吃的什么,或吃了没有。

我只是看到你和我仍在那里走着——

有时并排,有时一前一后,

仿佛两个饿鬼

在摸黑找回乡的路。


2014,11,5


过台湾海峡


机翼下

大海的棉花田棉花朵朵

而我从雾霾中飞出

我要来摘棉花

摘我童年时母亲种下的棉花

一万个儿童和我一起奔跑在棉花地里

风一挥手,棉花变成了棉花糖

风一挥手,棉花便往宜兰和花莲的山上飞

维纳斯小妹,快拧干你金色的头发,和我一起上山采棉花

陈黎兄你好,你的太平洋诗歌节

是不是要给每位诗人簪上一朵绯红的棉花?

我这样想时一朵白云就飞近了窗口

但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要摘棉花

我从雾霾中来

我要摘我母亲种下的洁白的棉花


2014,11,21



爱荷华杜比克街1104号

      ——给聂华苓女士


又是飘零的秋天。

我仿佛又看到你,远远地,

在那个山坡上的房子里

缓缓穿行。你手扶栏杆,

从一楼攀援而上,

楼道上,那满墙的各种面具,

一副副人性的遗容,

带着深藏的爱意或哀悯;

东头书房里,安格尔的

那台老式打字机也仍摆在书桌上,

那欢快的嗒嗒的歌声

已沉默了二十三年。

多么安静的秋日下午!

后花园里,橡子无声坠落,

那些早已长大的梅花鹿,是否

仍会再次回来并等待

那个曾撒食喂它们的主人?

而你来到二楼,带着

你的八十九个被秋光照亮的年头,

你走过那张长餐桌,我们曾

一次次在那里就坐,喝茶

谈诗,或听你讲爱荷华的故事:

“这里坐过八百多位

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诗人,

他们中有的获得过诺贝尔奖,

但更多的,已不在人世……”

你一一念着那些很难记的名字,

像是在自言自语,“老天爷,

您为什么让我活这么久?”

现在,你走向屋外的大阳台,

走向墙角那把光亮的扫帚,

而我仿佛又听到了你的话:

“当年我们搬到这里时,

从这里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流

它似乎就要流到门前……”

但现在,树愈长愈高,岁月

已密密地挡住了一切。

那么,你又在往山下眺望吗?

你每天都那样扫着落叶吗?

啊,很快就是深秋,

一夜大风过后,你也许就可以

从赤裸的枝干间重见那条

曾向你们歌唱而来的河流。


2014,11,北京



在常熟

   ——给C


先是风,吹起湖中的波浪。


然后我看到垂向湖面的枯黄柳枝,

一团乱麻中挣出些许绿色。


甚至连空气也变了——

这苦寒中的一丝甘甜。


2月4日上午11点58分,立春——

这属于上帝的准确。


而你径直走来,就坐在我的对面,

我看到了你眼中的光亮。


2015,2,5


没有读者

  ——给一位诗人


没有读者,

或者说你的读者尚未到来,

或者说你的读者只是在爱琴海的那艘游轮上——

一个背包客,

从一个岛“跳”到另一个岛,

只为了追逐光。


2015,2,13


罗卡角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卡蒙斯


一道海岬在这里挺出

玄武岩的船头,花岗岩的犁铧

迎向扑来的狂风和巨浪

(更远处只是一片白光)

而我如何在这里站稳

当我的衣角像蓬帆一样被呼呼鼓起?

我不得不像个水手一样

在这令人目眩的悬崖边上

再一次冒胆练习着平衡——

左侧,是一只悠然飞过的粉蝶

右侧,是我一生要抵抗的吸力


2015,6,里斯本

读列夫·洛谢夫《布罗茨基传》

从这本你早年朋友写的传记里,

我知道了你爱吃中国餐。

你只用墨水。

知道了大概在三十多年前,

就在我第一次读到普希金的时候,

你也曾收到过一封“来自明朝的信”。

我还知道了我们都生在五月下旬,

同属于双子星座。

而你的朋友让我更清澈地看到了

那颗只照耀你的星。

天才,当然,我甚至仿佛和洛谢夫一起

亲自听到了你第一次朗诵时

那犹如来自云端的声音。

(你现在又回到了那里。)

我知道得愈多,

便愈是为自己悲哀。

不过,除了诗神和俄罗斯

为你特意准备的

那一份火与冰的厚礼,

我也知道了我们所受的苦刑

其实都一样:那就是坐下来——

并面对一张

犹如来自西伯利亚雪地的

白纸。


2009—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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