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加耶夫斯基: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更新:2018-04-10 07:3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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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1945——),波兰诗人、小说家、散文家,“新浪潮”诗歌的代表人物。1945年,扎加耶夫斯基生于波兰利沃夫(今属乌克兰),出生后即随全家迁居格维里策。1960年代成名,是新浪潮派诗歌的代表人物。1982年移居巴黎。主要作品有《公报》、《肉铺》、《画布》、《炽烈的土地》、《欲望》、《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等。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已被翻译为多种语言出版,获得过诺斯达特国际文学奖、特朗斯特罗姆奖、米沃什奖、欧洲诗人奖等多项权威大奖,以及中国的“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和“中坤国际诗歌奖”,并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刻,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

消失

又重返的

柔光。


神秘主义入门


天气很暖和,光很充沛。

咖啡馆露台上那德国人

膝上搁着一本小书。

我瞥见那书名:

《神秘主义入门》。

突然间我明白了,那些

打着尖利的忽哨在蒙蒂普尔查诺

街道上巡逻的燕子,

和来自东欧、也就是所谓中欧的

怯生生的游客的低声谈话,

和站在稻田里的——昨天?前天?——

修女般的白鹭,

和擦去中世纪房子的轮廓的

缓慢而有系统的黄昏,

和任由风吹日晒的

小山丘上的橄榄树,

和我在卢浮宫细看和赞叹的

《无名王子》的头,

和闪烁着花粉的蝴蝶翅膀般的

彩绘玻璃窗,

和在公路旁练习演说的

小夜莺,

和任何旅行、任何一种观光,

都只是神秘主义入门,

是基础课,是一场

延期的考试的

前奏。


自画像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中国诗

我读一首中国诗,

写于一千年前。

作者谈到整夜

下雨,雨点敲击

他的船的竹篷,

以及他内心终于

获得的平静。

现在又是十一月,一个

有浓雾的铅灰色黄昏,

这仅仅是巧合吗?

另一个人正活着,

这仅仅是偶然吗?

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获奖和成功,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如果有什么剩下来

也只是他们诗中的雨声的

低语,

不悲不喜。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而黄昏趁着光和影

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

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


善心的修女


那是童年,再也回不来——

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纤细的杨树从狭窄的河边升起,

像善心的修女,不害怕陌生人。

从阳台我看得见一条小街和两株树,

但我也是皇帝,无忧无虑地聆听

我的无数军队呼啸,

被夺取的土耳其战旗飘动。

我喜欢牙齿间青草的味道,

苦涩的枫叶,口中第一枚

六月的草莓的酸甜。

星期天早晨母亲弄真正的咖啡,

教堂里老神父对骄傲开战。

每当我见到穷人就心痛。

蓝色和黄色的国家生活在地图里;

大国吞噬小国,但在邮票上

你只见到安静的鹰、斑马、

长颈鹿,和优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在那家幽暗的商店落满尘埃的货架上

一罐罐粘糖果堆积着。

一打开就有成群的红蛾飞出。

我是一名童子军,懂得树林中的孤独,

当黄昏降临,猫头鹰啼叫,

橡树的枝桠不祥地嘎吱作响。

我读骑士小说、俄罗斯民间故事

和显克维奇没完没了的三部曲。

我父亲为我建一座微型磨坊,

它在山溪里迅速地旋转。

我的自行车跑得比喷着气的火车还快,

八月的酷热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

浆果这么黑……苦涩的枫叶……

那是童年。血和盛宴的时光。


黑 鸟


一只黑鸟栖息在电视天线上,

唱着温柔、爵士乐般的曲子。

你失去谁,我问,你哀悼什么?

我在告别那些去世的人,黑鸟说,

我在告别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个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会认识她。

我为那株冻死的柳树感到难过。

我流泪,因为一切事物消逝、改变

又重返,但永远以另一种方式。

我狭窄的喉咙几乎承受不了

这些急速转变所带来的

悲伤、绝望、愉悦和骄傲。

一个送葬行列从前面经过,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大提琴

不喜欢它的人说它

只是一把突变的小提琴

被踢出了合唱队。

并非如此。

大提琴有很多秘密,

但它从不呜咽,

而只是低声唱。

不过并非一切都变成

歌。有时候你听到

一句低语或私语:

我很寂寞,

我睡不着。


说游泳

这个国家的河流甜蜜

犹如行吟诗人的歌,

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

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

乡村小教堂

张开一块寂静的丝绸

又旧又纤巧,哪怕呼吸一下

也会把它撕裂。

我喜欢在大海里游泳,大海老是

跟自己说话,声音单调

犹如一个流浪汉,再也

记不起他到底在路上多久了。

游泳就像祈祷:

双掌合了又开,

合了又开,

几乎永无止境。


维琴察的早晨


纪念约瑟夫•布罗茨基和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太阳这么纤弱,这么幼嫩,

我们都有点害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

也有可能抓破它,仅仅喊一声——如果有谁

试着喊——也可能伤及它;只有疾飞的雨燕,

翅膀硬如铸铁,

敢于纵情歌唱,因为它们刚在泥巢里

度过短暂、不安的童年,

挨着兄弟姐妹,疯狂的小行星,

黑如森林的桨果。

小餐馆里困倦的侍者——黑夜最后的影子

在他双眼下会合——往大衣袋里

掏着零钱,咖啡散发庄严的油墨味,

甜味和阿拉伯味。天空的湛蓝

应允着一个漫长的下午,一个无尽的白昼。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你们。

就连这座帕拉第奥建筑的圆柱也似乎

是新生的,它们从黎明的潮水中升起,

像维纳斯,你们年长的同伴。

从乱涂乱抹中开始,计算损失,计算死者,

开始新的一天而没有你们,首先是你,

我们葬你两次,哀悼你两次,

你活了两次且跟别人一样强,在两个大陆,

用两种语言,在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然后是你,

有着清秀端正的面容,那目光放大了

各种物体和和心灵(永远太小)。

你们两个都走了,从现在起我们将过一种双重生活,

同时在光里和影里,在明亮的阳光

和石头般的厅堂的冰冷里,在悲伤中和欢乐中。


卡西斯①的日出

在半暗中白色建筑群耸立,还未完全

成形,而建筑群旁,那灰沉沉的葡萄园,那黎明前的宁静;

犹大算着银币,但在猛烈祈祷中

扭弯的橄榄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入大地。

太阳在哪里!现在依然寒冷,

一片谦卑的风景在我们周围铺展;

星星已离去,牧师们睡得正沉,鸟儿在八月

不许歌唱,偶儿才有一只

结结巴巴,像中学拉丁课上不用功的男生。

现在是凌晨四点,绝望住在如此多的房子里。

这时候脸孔狭长的忧伤哲学家

正雕琢他们陈旧的格言,而疲乏的指挥家,

他们昨晚刚使布鲁克纳和马勒复活,

此刻无人鼓掌地、不大情愿地迷糊入睡,而妓女们

回到她们寒酸的公寓里。

我们恳求葡萄园

被赋予生命,它们灰沉沉,像涂上一层火山灰;

恳求远方那些大城市从冷漠中苏醒,

而我恳求别误将自由等同于混乱,

恳求重获那样一种信仰,它连接

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但不钝化心灵。

在我们下面大海变蓝,地平线的轮廓

逐渐清晰,像一条细长的带子

深情而牢牢地环抱我们这转动中的星球,

我们看见渔船可靠地摇晃,像海鸥

在深蓝色的水面上,而不一会儿

太阳深红色的圆盘从围成半圈的群山里浮现,

归还光的礼物。

译注:①卡西斯是法国著名渡假胜地。

(以上黄灿然译)


关于我母亲

关于我母亲,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如何反复说,当我不再与你同在时,

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而我如何不相信

“我不在”或“不再”,

我如何看着她读畅销书,

总是从最后一章看起,

如何在厨房忙碌,确信这不是她

合适的位置,她煮星期天的咖啡,

甚或更糟,切着鳕鱼片,

在等客人时研究着镜子,

避免镜面映出她本来的样子(我与她

相似,在所有这些缺陷方面),

她又是如何不停尝试

非她所长的事物而我如何愚蠢地

揶揄她,比如,在她

拿自己和贝多芬变聋相比时,

我,竟残忍地说,你知道

他有天赋,而她如何原谅了这一切,

而我记得,如何从休斯顿飞往

她的葬礼,什么话也说不出

直到现在。


囚在一只白色的笼子里

每当最轻微的风拂过

它都想逃走

在说出几个字母后被俘

它在波兰语中的溃逃

受到最宽大的处理

即便如此口腔的残忍

也难以形容

在面部的禁猎区

舌是最后的动物。


来自记忆

狭窄的街道自记忆深处显现——

让它做这首诗的深喉吧——

炼焦厂上方浓密的灰色烟雾

如火山将火星投入天空,

偿还着所欠星星的债务。

我的街道:两个薄嘴唇的

骄傲的老处女,——幸免于西伯利亚

和斯大林;一个年轻演员,渴望着出名,

还有教授G,在华沙起义中失去了一只胳臂

空荡荡的衬衫袖子似一片风帆。

我还什么也不懂,无事发生,

除了战争或对犹太人的大屠杀。

冬天阴沉的雪潜伏在屋顶,

警觉如印地安人,担心着春天。

假期到了,一只剥皮的橘子。

一名热切的教士在深红色的

新哥特式教堂大口吞饮福音;

哦,心灵里的心灵,基督受伤的胸脯。

感谢神在弥撒后赐予奶油松饼

帮助忘却一番拉丁文的拷问。

在营房新兵们正在训练,

我的一个朋友吹着小号

仿佛迈尔斯·戴维斯①,只会更出色。

年轻女士穿着宽大、

挺刮的裙子兜风。

丑陋的地球,被平展、黑色的河流

切开,好象一个德国学生

颊上的结痂,

白日平静;夜里

以两种语言低吟,

我们也生活在两种习语之中,

乏味、妒忌,难懂的黑话,

和另一种属于伟大梦想的语言。

正午云的眼温和

睁开,充满泪水和光的眼。

译注:① 迈尔斯·戴维斯(1926-1991),美国著名黑人爵士乐歌手、小号手。


一只鸟在傍晚歌唱

在巨大的城市上方,深陷黑暗之中,

缓缓呼吸,仿佛它的土地被炙烤,

你,曾经为荷马

和克伦威尔歌唱,甚至曾在

圣女贞德灰暗的遗骸之上,

你又一次抬高甜蜜的哀悼,

嘹亮的恸哭;无人听见,

除了丁香树幽暗的叶子里,

看不见的艺术家们隐藏,

一只夜莺被唤醒,带着一丝嫉妒。

无人听见你,城市正在服丧之中,

为它已逝的辉煌日子,伟大的日子,

那时它也曾悲悼

以近似人的声音。

(以上李以亮译)


读米沃什

我再次读您的诗

您,博学之人写的诗,理解一切,

作为一个可怜之人,移民和孤独之人

您的家园被夺走了。

您总是愿意说,比能说得

更多──超越诗歌,向上、达到更高的高度,

但是,在您之下,我们刚刚开始

谦虚而胆怯地写诗

您曾这样说过

──的确──读者

在阅读的瞬间相信,

每天都是节日

而诗歌,可以这样描述,

能让生活的棱角变圆,

充实、骄傲,

不为完美的形式

而感到羞愧。

当我放下书本

黄昏刚临

城市重回惯常的喧嚣──

有人咳嗽、哭泣,有人诅咒。

(乌兰 译)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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