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诗作选读

更新:2018-04-10 09: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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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乡间旧友阿杰


你代替了我留在亏空的山水之间

和饕餮回忆的鬼下棋。

我习惯了输,你却有沉默做破阵子。

四亩三分地荒凉者在收割风妖肥胖之尾,

赞你种下一株花来,你让花喝醉。


粤西的嶙峋到此顿足,你知道,

八十年代的簑笠此刻焚毁,你知道。

你代替了我照料这一片竹林,

向漫天的战声放债——我的话你不必明白,

赞你取出我如取出竹中小儿。


台风吹破了你,早霜冻萎了你,

群犬齐吠,一吨磙石碾磨了你。

赞你仍然是胜利者,矮柑橘们的国王,

乡间婚礼的新郎,空中浪里白条,

用竹叶焊接我的昼夜之肋。


一个农民的命运,双掌摊开般的长宽,

你的幸福是自搭暖棚里花生米般的妻儿四人,

你代替了我学习了尘世之爱,

知道圣诞树的隐秘细语,我羡慕你

在苍夜寒野里你束腰自立。


赞你也将熟悉残酷,正如你一直熟悉

骤降温、无头税、稗子发疯和狼征地。

你曾告诉我邻村一个青年被强拆而死,

那土坷垃和蚂蚁议论的一切,你也听见了,

你代替了我为他削旧碑为新碑。


生肖只属于你,节气只属于你,

一年将尽这蓝色的暮色我也要向你借来,

我在拳头中烧这一个微型的故乡、这葬星之地。

赫赫,吾友,我代替你变成哑巴变成瞎子,

来日大难,你我当永记一九八三年的西河水。

2011.1.28.

致失踪者


三十个小时了,你在寻找我们。

三十天了,三十年了,

一位,无数位失踪的人在寻找我们,

你们在山壑,莽原,河床留下足印,标下记号,

标出我们作为一个人的形状,标出一个

国度作为人自由呼吸的空间的形状,

磅礴如你们空出来的位置,鼓满了新雪。


此刻我们吃饭就是练习你的饥饿,

此刻我们入睡就是成为你的梦境,

此刻我们醒来就是代替你在说话,用消失的嘴巴,

而我们说话就是吐出你嘴里的血块,我们吐出

血块就是向大风击拳,我们击拳就是为了证明

我们的存在,我们存在是为了

反驳虚无的无所不能。


日子从红走到黑,又从黑走到黄,

乌鸦照旧梳头海豹照旧做爱,人照旧拥有人的名字,

但在回头时发现那个留下来伫立的自己已经不见了,

那个留下来和一堵墙辩论的自己被墙的阴影吞没了,

那个尝试把阴影卷起来放到邮包里的自己被收缴了,

那个被擦去了收件人地址的自己被放进了碎纸机,

碎片各自拿着一个锋利的偏旁。


我们仅余偏旁,顿挫,曲折,支离。我们是白桦树

满身是昨日的抗议,抗议已经成为一首诗。

让冰刀在树的梦境里一推到底,

让马儿低头看见水面上银箔似的蹄印……

早起的步行者们如群马在晨雾中消失,

雾也试探迈开四蹄踌躇如未生之国,

它仍在我们当中寻找骑手。


2011.4.4.深夜


注:“它在我们当中寻找骑手”出自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黑马》


武广高铁G1003次



就让一切暂停好吗?

让田有水光,让鹤有归巢,

让晚归人仍能辨认那条山径

或者涉江的小船。


且由那快车疯驰,

随便它到何时何地,是否携带

黄花岗那一缕香气。

也总有人滑翔于这末法急景。


“好人在地上挖土,

仙人在天上踹云。”

今天我得闻此慧语

来自六岁女孩王约的教育诗。


我要把它送给那些扬子江的鱼龙,

他们入睡时就能听见江泥的韵律

那是和桥上分驰南北

那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们铁血精忠,最后血沃草木;

他们醉生梦死,也尽归蚯蚓的胃。

噫,拳拳乎,摇摇乎,

山河悱恻展开来。


我不知道一寸一寸,死神买下了

多少尺土地。但铁轨已经无缝

沙漏也无法吭当,

番僧呈上另一个宛然法器。


大雾在下午三点准时升起

这是女乘务员张丽的云梦泽,

阳光在三分钟后面依约等待

那是我急心中的断代史。


噫——车轮卷没十八星旗

魃与夔互拭泪。拳拳乎,摇摇乎,

田父也是国父啊今天

浮云沉重,模仿蒋介石。



未许山河私帝王,

纵令风雷断肝肠。

林昭可以缝此破碎,

用那勾连血海的爱。


在湘粤混界之大野,

虎龙有飞降未决之势,

飞降未决也就罢了,

满山蕨竟因此被镇压。


长铗未逾跬,

空遗宕山姿。

燕谈厌世会有时,

浑将五岳付一骑。


在湘粤了断之深浒,

虎龙有吟唱击缺未已,

吟唱击缺未已也就罢了,

我的速度竟因此夙夜亡止。


2011.7.13.

过伶仃洋


风犁夜海,

浪渡急云,

半首古诗不遇故人。

不不不,含血落齿今日事,

难忍青春入畸零。

木刻这一摞子晚清问题,

烂船问题,盛世在澳门拐弯,

危言在香港变卖三分钉,

大陆获利百万雪花银。我是知

不知先生,睡不睡哪吒郎,

怒不怒先锋僧,干不干

雨飞娘。去,去,细鱼也吹长浪,

灵鼓叮当,大苦结舌,

不打妄语又如何渡此黑沙湾。


2011.9.25.


街口

他站在这街口已经二十多年了

和炎夏战斗,和喝醉的蝉战斗

和白衣的飒,和双手的铅

战斗。他的左手提着

遗忘之骨,右手提着

虚无之血,腾不出手来

和二十多年后的我打招呼,

腾不出手来,捂住我的寒意汩汩。

如果你在Facebook遇见他

按一个Like吧

趁时光尚未把底片转变成像素

趁自己尚未把他删除

影子钉牢了他的左脚

他的右脚仍向前迈步。

我喊一声停!向前就是镶满钻石

的渊谷,就是万人低头

阅读但回应为零的一条讯息:

“请和死者分享那一节雷暴——”

其实是“不再追踪贴文”,

不必追踪这些履带轧轧

碾碎了蝴蝶的骊歌。

我看见夏天停留在那少年

汗湿的鬓角——如石榴花

淌下腥甜的梦……

那个街口却凝冻如巨冰

封存了紫色的日月和星

最后是煞白的宝丽来一帧

在左胸口袋里捂了一夏

被春风剪成碎片。

转发。右键。收藏。

咄咄世界如一张印坏了的黑白传单

堵塞了未来的网路

任何黑客也破解不了

只能伸一把最原始的火把进去

听他们私密交谈,那些嘎嘎与嘶嘶

和弹穿的书战斗,和庆典的风筝战斗

和那朵无法在烈酒中化开的云战斗

和蟋蟀的尸骸战斗,是的

你再也不能抬起你的右脚

因为我的影子已经把你的左脚钉牢。

2012.5.31.

毋祭文


一团又一团火像冰冻的星簌簌熄灭

没有什么,大地上只剩我们未被燃点

死亡不是诗的理由,再生也不是

星星的残骸落在雪中,刹那十万年

十万度高温的凝冻物,这黑晶

是我们称之为凤凰的,你们称之为狮子

这赤水中奔驰的黑冰无从加持

闪电云层中逃逸的离子灵魂无从挟持

只剩我们了,未被燃点未曾诅咒和圆满

危石累累曲趾拳拳抱卵如未生

一团又一团星云无知于你们我们

以彼此爱恨为酒轮回路上一醉到底的死者

2012.11.15.


证言:为两个世界所写的诗


现在我相信有两个世界了,

一个世界的人在陪孩子看动画,

在火炉边想起宇宙间那些光荣与诗的美;

另一个世界的人被黑暗当成滋养物来吞噬。


恶横行在松林一隅,

阳光即使流泻也与它无碍。

人类在另一个世界主动去除自己为人的资格,

与此同时,它们的子女在阳光下背诵文明史。


诗只能作为美或者丑让人记起,

让书写者赎回少许因为长期沉默犯下的罪。

诗不能拒绝它们阅读,用它们血红的眼睛;

诗也不能在它们的鞭挞下把那个孕妇扶起。


诗只能,不拒绝任何一个人阅读

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在一个世界需要陪葬的引火物时,诗说:我在!

在一个世界需要痛苦的证言时,诗说:我就是。


2013.4.8.

鹿特丹的河流


上发条嘀嗒的河流误会了我们,

我们的头是一个蜂箱

死于初春。


剪帧于光阴菲林的河流

误会了我们,我们的心脏

塞满了石头。


泵突着石头,煎熬着石头,

把石头削销成钢的花沫

压沉了鹿特丹的河流。


诗人们无勇气死去无力下沉随着

鹿特丹的河流。而狂欢节

令河流倒流回鼓点的中央。


即将丶又将远行的人用螺丝刀

旋紧了自己的脚跟,又放开。

我头枕轰鸣的枕木


反侧就浸入悬挂天空那骤然寂静的河流。


2013.6.16.鹿特丹往阿姆斯特丹火车上

幌马车之歌


平白无故在自己胸膛上听到枪声

录下来重放,发现只是雨声

一个小小的死冷了宇宙

挂起了遗像,发现只是无情风土


野火一样的歌唱着,是要烧掉什么

我曾经爱着的,自我否定的野火

永别之后马儿抖擞着铜铃——山河红了绿

我是雪,在马鬃上的热气化作追随的精灵


2013.6.22.夜


诉讼笔录


假装爱吧,我需要贪污一点爱

闭眼在黑暗里修新机场


指证痛苦,痛苦还不够深色

渐渐环绕了手腕,指证肌肉水晶


诬告那些别离,别离太多

连坐那些标本丶和吹不散的指纹


销毁遗忘,对,你记不清所有

风暴细节,死去的浪在雪山底,翻供


鱼眠洞里,光息鱼竿上,牵黄犬

出东门,可以邀死神在我身上题诗吗?


可是我早已在世上消灭了诗和秦筝。


2013.8.25.


存歿笔记


守墓的穆斯林兄弟

带我找到了你的墓地

他替我为你念经

教我用双手拂洗自己的脸


双手变成了潸潸泪水

然后变成后海和贝加尔湖

你一个人在上面摘荷花

一个人滑过三百万公顷冰面


你吹口哨慰解岸边人的幽独

我的心上栖息着一条灰鲸

我的长袜子皮皮你知道

我屏息因为呼吸已冻满细纹


远方的冰刀只有这些细纹牵连

我低头跟随着念可兰经

仿佛一米深地下的三百万公顷湖水

会听见,会和我一样轻轻颤动


赞美真主,假如他真的让你安息

让你如荷花锻炼的魂魄长醒

让你如铜箭在湖底洗绿

而黑马以白骨相随


我知道你依然拥有光以及四季

即使你在忘川嬉水我也依然赞美

我们曾经学习爱,当一切乖离

我们现在学习雪,当四野暗下去


2013.12.31.MY三年祭


趁还记得


趁还记得,睡前剃须。

趁还难过,梦中再次话别亡友。

趁还痛苦,醒来仍然抚摸这个城市,

让在海边徘徊的晨光再次亮透你的衫袖。


趁秋天尚未变灰,到旺角去让烈日审问灵魂。

趁黑夜尚未蹑足走路,跟上它的漫游

从铜锣湾到金钟,走一条也许是最后一次走的路。

趁还记得,填好信封回邮。


趁昼长夜短,收拾好平生故事,落草为寇。


2014.10.20.


蒋公底头


你的头不见了

黑洞里有摩羯戏水丶噬梦

噬一个千里无人的阵地

几千几万的美式装甲

德式头盔丢弃在甘泉之畔

随意如他的马克思与你的耶稣

你的头不见了

你只好裹紧披风

把一阵地球的风带到了真空

你在失重状态里抱着一管毛笔的重

这足以证生之大谬,死亦大辱。


晨光每次抚摸这焦土

卧龙跃马,人事音书

你和你的孪生弟弟轮流杀人

人不过是嗑瓜子丶打麻将的人

顶多如你,打算上乡村教堂祈祷

难道太平洋可以灌满幽灵

一如你的披风灌满他的虚无?

莒光号不是银河铁道九九九

坐在巴比伦河边哭泣的也不是你的妻女

莫回头,你的空帽里没人敲响一段轨道。


2015.2.15.台北

白素贞


仙山剖腹

她慢踮绣步入黑暗

左手始终攥紧剑把

衔灵芝的樱唇灵活

告诉仙童她也是蛇

和他们一样是物化

但她凭虚长出手足

与鹤翼丶鹿蹄扭打

箭衣巧束她的骄傲

她是结子曼陀罗花


是娘子丶姐姐丶妖精和哀母

无人唤她一声素贞——

白鳞蜿蜒游于碧水落红

她常常误认自己有经血,早已回春西湖

她常常误认自己已死,饮艳粉骷髅之春酒

断桥下有天使之卵

晚来天欲雪——

那和尚捞起一只盆中纸船

“素贞——你拾取哪个去?”


她慢踮绣步

入黑暗

婚床如穴如鉢

她坚信腹中子

并非另一头热血蠢物

但繁管急弦催石榴夜里一惊而谢

小青小青

同穴千年的

毕竟是你这另一朵冷冽之火——

深藏柜中沥沥不干的

旧年雨水早已烧掉油纸伞上的鸳鸯图


2015.5.2.

蛞蝓的童话诗


我们不过儿童节,

一个月前的青年节已经耗尽了

这群短跑者的血。

接着还有黑雨,冲洗路上踩碎的蜗牛壳

接着路也冲垮了,消失了

只剩下蛞蝓的童话,在讲述盐。


只剩下蛞蝓的童话,在讲述盐。

只剩下蛞蝓的童话,在讲述盐。

只剩下蛞蝓的童话,在讲述盐。

只剩下蛞蝓的童话,在讲述盐。

只剩下蛞蝓的童话,在讲述盐。

只剩下蛞蝓的童话,在讲述盐。


盐是上帝。蛞蝓奔跑着来到餐桌

一条条红领巾打着死结

拽倒一个个饥饿的头——

这是基本的餐桌礼仪——

三十年前的儿童节,死者教晓了我饮白酒

生者教我把刀子捅进乌云软绵绵的肚。


2015.6.1.

软体动物小步舞曲


我们一丝不挂地在爆炸的圆周外清扫

我们要把马路丶高速路丶饿鬼道和奈何桥

都打扫干净——

起码,比我们苍老的皮肤干净

才能救度这棵树丶这辆车丶

这枚婚戒丶这身玻璃做的衣服

我们一丝不挂地在痛苦的圆周内清扫

外面战火连天,里面却平静

如一个长跑的巨人

它不想再吞食无辜,决定奔跑至死

我们一丝不挂地在天堂的圆周外清扫

即将给众神端上一盆沙律

罗勒是你的舌头,火箭菜是你敲击键盘的手

我们一丝不挂地在性器的圆周内清扫

我们一丝不挂地在国家机器的圆周外清扫

我们一丝不挂地在谎言的圆周外清扫

我们一丝不挂地在遗言的圆周内清扫

我们光滑丶冰凉丶好色丶迟钝

像暴雨后赶着交配的蜗牛


2015.8.15.

观察雪山的一百四十七种方式


世上曾有一百四十七双眼睛

而雪山只有一座

一座雪山约等於一亿朵火焰

或者一双哑掉的歌唇


雪山深处,鲸鱼喋喋不休


一百四十七万只向南脚印

踩出雪山嶙峋

一念开敞,雪山温柔

她掠过如同旋风小睫毛


雪山深处,蝙蝠如获至宝


如果你像一百四十七具傲骨

静静躺下,成为雪上的雪

脏或者鲜艳的,你剖颅盛酒

雪山在千里青稞的头发上疾走


雪山深处,白蛇自备嫁妆


我听过冰棱弹奏,康巴的刀子

我听过阵雨拉响,门巴的弓

然后雪山掩面哭泣

夜花在她沾湿的伤口上唱歌


雪山深处,小儿丈量银河的一百四十七朵漩涡


2015.10.23.


反科幻诗

我们就如此安于落后的人类躯壳

寄生在落后的二十一世纪

身披纤维但始终渴望皮肉摩挲取暖

不嫉妒同性也保持与异性的温柔和平

做爱之后依旧像野猪般感伤

做梦时依旧抱紧床沿如纸莎草灵船

失眠便以更落后的巫术比如白酒和烟叶

来挺过独自面对沉甸甸的星空

我们大多数仍然不懂和虚拟的灵魂较量

混淆光年与余生为一样的短暂

对大地上遍布的蚁穴丶天空中

拥挤的祖先视而不见

我们哭泣时流泪的毫升

与巴比伦陷落时她们哭的差不多

没有忘记在泪水中放盐来防止它凝结

没有忘记在翻动书页的时候小心翼翼

就跟你们在未来检索我们的全息影像一样

你们没有忘记加密我们的诗来防止悲观

和1989年我们哭的差不多

你们撤离地球时你们放弃服用控制绝望的药

对星云间遍布的陷阱丶黑洞边上

挣扎的探险船视而不见

混淆三岛由纪夫与鲁迅为一样孤独的运动员

你们大多数仍然不懂和神调情

独自面对被传送轨道切割的星空时

甚至没有多少巫术比如圣经和摇滚来抵挡梦魇

做梦时被电子羊一点点吃掉脑中光纤

做爱之后忘记关掉二进制的呻吟

与一个外星染色体交换快感编码之后突然想

问一问它的父母们是否依然存在于某个坐标点

它们摩挲是否足以温暖你们穿越的光年

偶尔想想落后的二十一世纪

那些小人儿用一生与速朽的肉体达成和解

为纯粹的虚空增加21克的重量。


201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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