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栗山精神体》(组诗)

更新:2018-04-10 09: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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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山精神体》(组诗)


栗山截句:父亲的灵魂


1.

北京飘雪,我突然想起故乡的池塘

在冬日暖阳下发亮,父亲离世后

留下几只鸡鸭在池塘的青石跳板上昏昏欲睡

其中那只鸡冠通红的是可怜的我


2.

飞机还在湖南境内的天空飞行

我孤身一人回北京,机窗外白云的形状

像我的亡父,沉默而轻盈,紧紧跟随我

——那片刻,我成了一个悲欣交集的人


3.

我怜爱松树瘦小的枝条,像父亲最后的身体

桔黄的夕阳涂抹了全身,池塘是万物的镜子

照亮了栗山上每一棵松树,也照亮了衰老的

母亲,再美的风景终将逝去,松果滚落池塘


4.

我回故乡的那个雨夜,两只狗崽在院子铁门外

嗷嗷哭叫,“哪来的呀?冻得快要死了”

父亲那时还没有发现癌症,他起床把狗崽抱进了屋

半年时间很快过去,小狗伏在父亲的棺前陪我守灵


5.

父亲离世前半年,他租了一台推土机

在后山为自己推出了一块墓地,茂密的树林

黄土腥黄,天空碧蓝,记得那天我从北京回来陪父亲看墓地

鸟雀在新鲜的墓地飞舞,人生的欢乐永无止境


6.

父亲临终那一天,他拉着母亲的手上厕所

“不行了,已经不行了……”父亲说

经过61年婚姻的人就要分离,母亲说“他紧紧抓着我”

我呆立于父亲的平静与母亲的悲伤之间


7.

暴雨过后,天空放晴

我们抬着父亲的灵柩

行进在稻田、水塘间

人世清澈,安详如斯


8.

把父亲送上山后,我坐在他的卧室流泪

道士们在池塘边烧他的衣服

我擦干泪,再收拾他的毛笔与墨汁

最后把父亲临终的床也倒立在墙边


9.

我家老屋空无一人,父亲的遗像在客厅端坐

“让他守屋”母亲说,院子里一棵老桂花树

在静寂的夜晚散发植物的清香,我怀念故乡的树木

在黑夜里发光,像我的赤脚踩进雨水


10.

在异乡旅馆,我的头靠在白色枕头上

闻到父亲的气息,“一个人死后,他的气息还会存在三年”

姐姐说这是父亲生前告诉她的

今天我才发现这是父亲对灵魂准确的判断


11.

昨晚梦里重回故乡学校,我扑进

红砖校舍最北那间,父亲已不在

木床上零乱,桌子上堆满了课本

我哭着翻找父亲留下的任何痕迹


12.

后半夜,我抱着父亲与我的合影照片

像夜鸟抱着微暗的星光

我不知道希望还会不会在黎明升起?


13.

雷鸣送来死去的父亲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他饿了

我们一起吃闪电,吃风中煮沸的麻雀


14.

异乡雪夜,我梦见自己剃发为僧

走在从长沙到樟树镇的河边,我的眼泪忍不住

滑落到僧袍上,我隐隐约约听见母亲在哭泣:

“你随你父亲去了,把我遗弃在尘世……”


林中鸟


父亲在山林里沉睡,我摸黑起床

听见林中鸟在鸟巢里细细诉说:“天就要亮了,

那个儿子要来找他父亲。”

我踩着落叶,像一个人世的小偷

我躲过伤心的母亲,天正麻麻亮

鸟巢里的父母与孩子挤在一起,它们在开早会

它们讨论的是我与我父亲:“那个人没了父亲

谁给他觅食?谁给他翅膀? ”

我听见它们在活动翅膀,晨曦照亮了尖嘴与粉嫩的脚趾

“来了来了,那个人来了――

他的脸上没有泪,但他好像一夜没睡像条可怜的黑狗。”

我继续前行,它们跟踪我,在我头上飞过来飞过去

它们唧唧喳喳议论我――“他跪下了,跪下了,

他脸上一行泪却闪闪发亮……”


父亲的菜园


虫子蜷伏在芹菜的根茎上。虫子一动也不动

我从北京回来,推开菜园的栅栏,我蹲下来


轻声呼喊:虫子-虫子

可是这夏日的睡眠无法叫醒,我的父亲也睡在了后山


如果我翻过这翠绿的菜园,就能看见父亲的坟墓

那是一座矮矮的坟,那是我亲爱的坟,在高高杉树的环抱下


从菜园飞过的鸟,他们如子女扑向我父亲

这里的每一只鸟都见过我父亲,都吃过我父亲种下的菜


我摘下苞谷,也摘下茄子,但今年的南瓜叶片肥大

没有开花,今年的辣椒也长得缓慢――悲伤影响了生长


父亲一个多月前还在菜园里徘徊,他倒背双手

从我拍摄的照片看不出父亲的病,只看见满园的温情


今天晚饭我只吃红薯叶,小时候我也吃过

我们围坐在一起,夏天的傍晚明月出现在山边


月光照着青菜在园子里窃窃私语

父亲把水撒在院子的地坪上,我们就睡在土腥气的夜里


母亲说:收了这一季青菜,菜园就空了

到明年你父亲的菜园要靠它自己生长了


山羊的善


山羊的嘴唇像婴儿的嘴唇

紧紧抿着又突然张开,发出父亲般倔强的叫声

我总是觉得山羊有难言的善――

在那细碎的叫声里,善的唾液挂在唇边

由此我认定没有绿色唾液的善,不是真的善

它站在我回家的路旁,用一双父亲般爱怜的眼睛看我

我的父亲已不在人世

我跪下来,抱住山羊

我的哭从喉咙里滑出,山羊用善的舌尖舔我脸上的泪

它小声告诉我:“你的父亲很好,他睡在山上,

地下的世界寂静、温暖、相安无事。”

――由此我认定黄土里必有父亲的善

父亲啊你走了快两个月了

我回来时孤身一人去上坟

就突然碰见了那只嘴唇像婴儿的山羊

我离家后一直默念起那只山羊

――它会不会是我父亲的化身?


李逵之歌


我喜欢李哥呲牙咧嘴,哇哇乱叫的样子

李哥,正义的事业让我儿子继承吧

我写诗他练武,首先杀了沧州城悲凉的月色

在风雪里提着酒壶奔跑,那个朝代的鸟纷纷从天上倒栽下来

哇哇乱叫的样子像是中了毒

黑脸膛的李哥遇到了白白净净的奸细,他们在月色下交头接耳

用你的板斧拍死他们,头就不要砍了

阴谋随处可见,你砍也砍不完

那是个盛产阴谋的朝代,连嫂子都不可信

国破家亡,诗篇多凄凉,烈酒多情

你走在汴梁,被奸细指责为草莽情种

其实你的仇恨皇帝身边的人都理解错了

你恨山河长满杂草,女人的乳汁养活不了祖国

所以你要造反,你要在风雪里提着酒壶奔跑

你的兄弟在野猪林里打盹,还有一个骑在老虎背上

贪官污吏都进了妓院,只有李哥呲牙咧嘴

长须在脸上烧得乌黑


狂飙之歌


敲钟人面容模糊,喃喃自语

他是狂飙分子,在山上是,在庭院里也是

镜中昏睡一日,春天疾行了三千里

春从深山来到京城,我不起身相迎

他会斥责:“没有春心的人!”


城里的月光疲惫,而乡村的月光清醒

敲钟人自称是我的表弟

他比我健康,鸡一叫他就起床迎接春光


我不相信鸡叫声能把我吵醒

但鸟叫就不一样了,鸟像我春天的表弟

他要敲醒我内心僵死的春心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说的是有春心的人,而我僵死的心还没敲醒


我无法相信狂飙之人就住在我家客厅

他自称是我春心的敲打之人,是我面容模糊的表弟


松林酒会


――致归隐的友人


溪水从乱石中抬起头,俊俏的面容哗哗滚动

照亮了友人半辈子的苍桑。他壮得像头野兽


他抱了被溪水洗过的乱石,饮下一碗米酒

他抱着满山的乱石,追赶奔涌而出的溪水

这一辈子与溪水有缘了,他爱上了溪水胜过乱石


我劝友人收起熊掌一样的脚,因为美妇人

并不喜欢男人的脚踩碎了野花一片


我还劝他到城里来,到我家里来住一个春天

他大笑,花里胡哨的蝴蝶与丑陋的野狗一齐

穿过林中空地,而远处一队无头无脑的游客

代表了自由的世俗生活,他们多么的无知

但幸福胜过了无知,片地的野花胜过未来的果实


我们谈论更远处的老友,他陷入牢笼十年

今天如果知道我们在松林饮酒,他对着高墙

端着难以下咽的烂菜叶,他一定会泪流满面


一个从不流泪的男人,此时抱着一缸米酒

一边饮酒一边吃野花,我看见他眼里的泪

像溪水奔涌,归隐松林多年,他的修炼

因为我的到来,因为身陷牢笼的友人而崩溃


美妇人呀你对野兽大哥的历史一无所知

不要追问了,无知比什么都好,无知胜过一切


暮色里你送我下山,在乱石岗我们拥抱

你一身的热气灼得我的骨头都要碎了

狼群在坟堆后伫立,看着你我的分别


这一分别我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或许一辈子难以相见,或许明天早晨

你能推开我的院门。我抬头看到一弯明月

斜挂在松林边,照着你我,也照着孤寂的狼群


一身酒气无狼群拦我,明月照我下山

无欲无求的友人用他的酒歌送我下山

有此松林酒会,这一生不饮酒了足矣


朋友之死


他活着时没有享福,死了同样不得安宁

这是平常人的命运,我也不例外

只是你先走了几步

我步子太慢,并非不情愿


不情愿的事多着呢,但死是不能推却的

就像你一样,你生前做过许多好事

还得过奖状、红花,中过彩票

但生活的经济学本来就是一本糊涂帐


我决心把婚姻的牢底坐穿

死者总是祝愿生者活得更长

就是到了阴间也要保持一颗与人为善的心


我当然要祝你直接升到天堂

在地狱停留一两天还是有必要的

那些罪恶的灵魂是否躺到了油锅上?

那些奸情败露的诗人全是小鬼?

那些偷了保险柜的人与穷苦的人能走到一起吗?

你要看清楚,我急于知道真相

我急于知道我该如何度完余生


如果不是殡葬工把你匆忙推进火炉

我想你一定会坐起来与我道别


你是个热情的人,最终一身火焰

你是个胆小的人,这次大胆如烟

从烟囱里跑了


我还傻站在那里,没来得及流的泪水

决不能让敌人看到,我亲爱的朋友

我的悲伤是你死的喜悦

我理解所有的死者

但对你就不一样了,我要保留你的骨灰

保留我对死的敬畏


我不会愚蠢到去奉承你的美德

清醒的人洗心革面

懦弱的人活着也是多余


吃春酒


一个须发斑白的兄弟叫我吃春酒

这是春天最快意的事。他把半生的爱

全交给了酒,全交给了不公平的世道


我扶着他枯树一样的腰

那一年在武汉,我也是这样与他

勾肩搭背,怒目圆睁

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坎坷的异乡路上


今夜你的到来,给我带来了故国的

消息――有人放火自焚,有人杀了

仇人,至今下落不明,而你一身的霸气

不改,不动摇,你相信爱到底是一种骨气


吃酒吃酒,不说旧事不谈国事

要说就说你额头上长长的伤口

要谈就谈你眼里的泪光折断过的时光


嘿老兄弟,我们的情谊比钢刀还要坚硬

20多年了不曾折断。我们举刀砍下东湖的

细浪,溅起的热泪烧掉了我们的青春

那一年我的逃离见证了时代的耻辱


没有死于囚禁的牢笼,没有死于逃离的南方

这是一生的万幸。兄弟吃酒,兄弟不要落泪

爱人类爱真理吧――我内心的钢刀擦了又擦

只等你来重新把我唤醒,把我不屈的斗志点燃


老兄弟,春酒浇灭万古愁

你额头的伤口是命运给你最好的奖偿

你眼里的泪光是照亮兄弟的一缕微光


春酒烧了旧账,时光缝合的额头

春天到了伤口会发炎,那通红的嫩肉

比刀尖还要锋利,比烈酒还要强硬

兄弟吃酒吃酒,管它是春暖花开还是

白雪飘飘,如果有一条蛇下酒就好了


私有制

私有制的早晨,

我拥抱朝霞,拥抱朝霞粗壮的腰身。

私有制的中午,

我制止了打鸣的公鸡,制止了它惹事生非。

私有制的夜晚,

我拒绝睡眠,拒绝睁眼说瞎话的梦境。

私有制穿着可爱的花衣,

我爱上了穿花衣。

私有制梳小辫,

我爱上了坐在梳妆台上高谈阔论,

手执一把钢牙交错的锯子。

私有制占据了我家厨房,

我围着一条围裙扮演莎士比亚。

私有制跑到我家阳台上,

我赶紧拨打110,喂喂喂有人要跳楼。

私有制制造了一场虚惊,

我额头上的冷汗是它的证据。

私有制夹起了它的花尾巴,

我脚下踩着的尾巴却是一条毒蛇。

私有制正是我精心喂养的毒蛇,

它钻到我的被子里,口里吐出美妙的蛇信子。

私有制美得如此光滑,

好像除了它,这个世界只剩下一根草绳。

私有制的睡袍,

穿在私有制的肉身上,

私有制的激情,

只发生在私有制的裤裆。

私有制的水管里冒出白花花的水柱,

私有制的庭院栽满了私有制的树苗,

其中小部分对我点头哈腰。

私有制的沐浴,

私有制的指责,

私有制的月亮照亮肮脏的小道,

而大道上的裸体却无人照料。

私有制的快言快语,

它指责你居心不良,

它笑话你脖子上的黑痣像一个强盗,

而实际上你一直围着一条好看的围巾。

私有制的谎言,

衬托了你深藏不露的舌头。

而私有制的赞美,

暴露了我内心的哈哈大笑。

一切都是私有制,

一切都是光滑的淫欲,

此刻私有制盖着一床厚被子,

把它尖尖的三角头枕在我的大腿上。


贫困县

贫困县在深山中,

我在北京,

彼此有话要说。

贫困县的公鸡

与北京城的公鸡,

彼此有话要说。

我有公鸡的耳朵,

听得见你朝霞似的心跳。

我有公鸡的睡眠,

梦见你的偏头痛,

梦见贫困县的小孩半夜起床

用清凉的井水洗头。

我有公鸡似的幻觉,

我看见千里之外的贫困县

铁匠举起锤子,

砸在脑溢血患者的头上。

我清醒了,

但我理解的贫困

与脑溢血患者的贫困

是相反的贫困。

小流氓的贫困

与深山里的贫困

是离题万里的贫困。

深山里公鸡的打鸣

与北京的太阳升

是两个大同小异的情景。

小混混与小女孩

是两个不同的人群。

一个停止了成长,

另一个在疯狂成长。

我欣赏贫困县的风景,

但我不欣赏贫困县的道路,

泥泞中推自行车的小伙子

迎面碰见我滑了一跤,

但他视不见,

他自行车后睁眼睡觉的公鸡,

与唤醒我的公鸡

是两只同样的公鸡。

          

志新桥喝酒记


坐在志新桥南的九头鹰酒店

薄雾让赴宴者迷路,喂喂你们在哪里

喂喂我们在志新桥南,什么什么


张志新死了多年,我们却在喝酒时

一遍遍对着手机喊她的名字――

张志新张志新,志新桥南啊


从死者的名字开始喝下第一杯烈酒

从死者的名字开始撕咬第一碗猪肉


摸摸我们的喉咙,我们的喉咙还在

伸出我们的舌头,我们的舌头还在


否则我们还怎么把烈酒喝下去

否则我们还怎么把猪肉吞下去


据说她长得很美,大凡惨死的女性

她都长得超凡脱俗,她的美反衬了

时代的黑暗,她的喉管割断了

舌头咬碎了,滴着血


我们的嘴里也滴着血,猪血也是血

我们的舌头上滴着油水,祖国的油水


坐在志新桥南的九头鹰酒店

薄雾让赴宴者迷路,喂喂你们在哪里

喂喂我们在志新桥南,什么什么


什么?我们是时代的帮凶

我们是酒肉的凶手


一排空酒瓶塞满了我们的肚子

一堆骨头卡在我们的喉咙


而舌头呢?舌头像猪舌头,咬在帮凶的嘴里

喂喂我们在志新桥南,在喝酒

在吃肉,而赴宴者在志新桥的薄雾里迷路了


早餐时写下的供词


这是一个以囚笼充当早餐的中年

我照镜子梳头,发现镜中的人面目全非


我把上半年的黑夜献给了《古拉格群岛》

《古拉格群岛》上中下三册锁着我的手脚


也锁着我的喉咙,锁着我对这个国家的爱

何时才能释放早餐的囚徒与镜中的囚徒


我扮演这个国家的囚徒已有三十年

我埋头吃早餐,一天的囚徒生活开始了


我与小丽通话,报告我达到了监狱

监狱在双乳之间高高耸起


我被埋在祖国的双乳之间,喘不过气来

小丽小丽我快要窒息而死


如果我死后,我的财产充公

我的墓碑上可以写下:让一部分人先死


一部分人先活着,那我就是先死的人

何必等到在轮椅里聆听总统的赞美辞


轮椅何尚不是囚笼

连双乳都是祖国的囚笼


母亲苍老的双手做好早餐的囚笼

我是个饥饿的孩子,我自动坐下


我坐在客厅等待判决书的到来

等来的是一场秋天的细雨


我拒绝这个时代滋养心灵的细雨

我拒绝这个时代新儒家的教诲


我的饥饿儒家不能体会

我的嚎叫谁能一听就懂


卡在喉咙里的一根手指,凶手的手指

倒在舌头上的一碗热粥,时代的热粥


母亲一生在惊吓中度过,她站在餐桌边

她深知她是祖国的罪人,因为我的反抗


因为我的头在猪肉的香气之上昏昏欲睡

因为我的脸享受微波炉轰鸣作响的照耀


因为我躺在油锅上却浑然不知

因为我在通往火葬场的路上苏醒了


“正是你获救的时候了”

索尔仁尼琴安慰我的母亲


母亲从惊吓中转为惊喜

但她其实被欺骗了,哦活过来了


我拒绝真正的苏醒,为了母亲

我可以假装在这个时代还活着


假装抱着微波炉享受太阳的照耀

假装在猪肉里找到了儒家的归宿


双乳的监狱里有性

饱餐一顿后让我丧失了饥饿的快感


引诱,引诱有引诱的修辞学

堕落,堕落有堕落的领袖


索尔仁尼琴坐在餐桌旁接见了鹰一样的

普京,他花白的胡须是一锅白粥


他面无表情,我目瞪口呆

斯大林死于怒气冲天


他的极权像垃圾堆在索翁的文字里

索翁与我活在同一锅白粥的养育中


我头发渐白

尘根如土,骨头硬得如猪骨头,自己炖了吃


祖国在一场秋雨里获得了性爱

秋雨里下棋的官吏像个偷情的人


一个秃头挽着长发的妻子发表誓言

他永远忠于双乳的祖国,忠于长发


一个饥饿的人其实是一个性亢奋患者

他对祖国的爱与恨在早餐后一笔勾销


我来到我的墓前


我被一阵口号驱赶到这里,我被一群正义的人

代表权利的人押送到这里


他们手里握着枪,他们眼里的子弹是金黄的鸟屎

他们可以合伙枪毙我,他们在我头上拉下一堆鸟屎


我跪在天空下,我跪在他们燃烧的口水下

我跪在造币厂与大会堂交叉的十里长街上


他们在激烈争吵,到底如何处决我

到底如何处决一个嘲笑权利的人


他们必须割下我怒发冲冠的头,头上长角那是他们的错

我只管我的嘴,如果没有封条,我就要大声说出我爱你


他们必须割下我胯下一团乱七八糟的罪恶,这万恶之源

万物之欲,全收于我的胯下,我向他们张开了双腿


他们还必须割下我的舌头,就像那一年割下一个反革命的

疯狂的信仰,她是个女人,而我是个男人,有什么不同么


不同的是我承担的罪,与她承担的罪分属不同的时代

但罪的源头是相同的,正如黑暗的源头上站着一群人


叶芝也站在黑暗的源头,他指出――

爱尔兰将赢得它的独立,而你仍将敲你的石头


博尔赫斯在黑暗的源头大喊大叫,他指出――

我富足和贫困中的日夜,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我来到我的墓前,敲打我冰冷的墓碑

我来到我的墓前,敲打我坚硬的白骨


一柱香快要燃尽了,我干着急,天还没亮,睁着眼睛喘口气

鲜艳的供果像少女的脸,圆润,充满了生机,但与死亡相伴


我是我自己的鬼魂,我是我自己的凶手

鬼魂啊你从里面出来吧,何必躲躲闪闪


我把我的一生献给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一生就好意思

答案在小鸟虚无的飞翔中落下一泡鸟屎,一泡鸟屎就好意思


前半生做人,后半生稀里糊涂就做了鬼

做鬼比做人要高级,鬼在自己的坟头尖声叫喊:我是我自己的鬼


谁也不必害怕我会吃了他,我只吃深山老林里的豹子胆

谁也不必担心我会说出他的秘密,我只记得少年时背诵的语录


斗转星移,时代巨变,遗体在纪念堂还有何益

最好的药水也不能复活你的权利,再愚蠢的人民也哭不出眼泪


我跪在我的墓碑前,请求一个瞎了眼的盗墓贼帮我翻动我的遗骸

我的鬼魂是一个年幼的马脸,在少年的一场批斗会上,我捡了一袋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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