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诗作选读

更新:2018-04-10 09:3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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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


早晨穿过草地时一再被某些东西挡住

管辖者不欢迎闯入 但不说

只是弄湿你的裤腿 刮手 扯脚

藏在牡荆中的剑差点儿戳着眼珠

几乎滑到 寸步难行令人犹豫

离池塘还有一段路呢 对付不了这多麻烦

妥协 改走一条宽敞些的 有人先到了

站在齐腰深的水里 穿着橡胶裤子

抬着竿 一根线扯得紧绷绷地

湖水脸色青紫 瑟瑟发抖 它藏着什么

——这儿都是鳟鱼 这是另一个麻烦

意味着谁的餐桌更宽 好吧

再来试试运气 总不会都上他的套

再次 将鱼线抛向那个古老的谜团

红漂子被无声的唱片运转着 这种语言

真是笨拙 色情贫乏的勾引家 企图用

死饵 引诱一张不通世事的小嘴 歌唱

它咬住的话 我们就毫不留情起杆

是不是行刑队? 历史上有过更体面的

谋杀 此举只是从水里挑出几根刺

灵光一闪的小忏悔 令人心烦

常常被深居简出者捉弄 上钩啦 心跳

以为这回逮住了最大的 志在必得的起重机

瞬间被大地的吨位摧毁 钩子断了 线断了

一切都断了 令人郁闷 开始下一个希望真费劲

要重新做局 栓钩 上诱饵 学着那些老练的

骗子 世上有那么多钩 那么多网 那么多笼子

上帝的鱼一条也没少 只是将正派人的良心

再次磨损 隔壁那位又缴获一条 眼红 心悸

仇视 卑鄙地朝得逞者的领土靠 谁也不承认

在这宁静的野外超凡脱俗 很难 小心眼永远

左右我们 再次一扯 鳟鱼来了——有个

活蹦乱跳的在挣扎 突然失联 从有到无

只是一刹那 多么吝啬 那根线像早泄的烟

在灰色的屋顶浮着 作案者是谁? 一次次

解脱倒挂刺的是怎样的手 谁也没见过

在你失败时 风景总是那么秀丽 那么朴实

罪行未遂的一日 空手而归 在暮色中回到公路

鞋子倒是没有再次被露水弄湿 鱼线缠作一团

得在以后的时间中将这些麻烦解开

2015.4.28


某夜,从美国诗人罗恩的农场离开


清场的时候到了 几颗星催我们离开

带着游泳裤 浆 毯子和担忧 归途在模糊

转弯后遇到初升之月 微明带给我们一个新的岸

这是罗恩的森林 弗蒙特州的法律裁定这三十英亩属于他

土地证早就知晓 入侵的是另一个地方 不请自来

就在他的辖区内 他也一样 为领土的扩张而窃喜

穿过明晃晃的草地 在灰暗树林的边缘迷路

自家地球上的外星人 哼着古英格兰的强盗之歌

瞧吧后面 那条月光仿造的大船又卸下了宝石

我们并未致谢


2015.5


日喀则的手谈者


站在日喀则城的集市中间

双方的手都伸在袖筒里

看不见文字 听不见说话

他们谈了很久 两个男子

袖子拉扯着 膨胀 又缩回

再次扯紧 像是一种害羞的劳动

不让世界看见它的收获

当手指一一从黑暗的袖套里抽回

我看见黄金被取出 镍币在清点

茶叶和盐巴在落日下驮上马匹

黑獒默默地跟着陌生人前往他乡

还有更辽阔的变化 土地易主

在另一个春天 荞麦杆子换成苹果树

无人知道他们在光天化日下磋商过什么

由于琢磨太久 那些手在发白

像寺院揉皱的羊皮纸


2014.3.7星期五


秋飔


打桩机歇了 松弛的钢丝绳在晃动

就像附近那些将被根除的树林

死亡早已濒临 它们依然应和着风

悲伤的琴弦 簌簌抖去工地强加给它们的灰

那台机器延续的是战争时代陈旧的思路

笨重 固执 冷漠 一嵌按钮就志在必得

这阵秋飔令这台重型机械与世界的关系

缓和了一点点 摇篮般地轻微 小心

仿佛从自然习得


2015.3.13


只有大海苍茫如幕


春天中我们在渤海上

说着诗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 船往南开

有一条出现于落日的左侧

谁指了一下

转身去看时

只有大海满面黄昏

苍茫如幕


2007


阳光破坏了我对一群树叶的观看


阳光破坏了我对一群树叶的观看

单纯的树 树生长于树之中

但阳光在制造一棵树的区别

同一整体的叶子 被它分裂成阴暗的区域

明亮的区域 半明半暗的区域

像一头君临水池的狮子 整一的金黄色卷毛

并未涂抹出整一的图像

是阳光而不是狮子 在四月蓝色的天空中

行使太阳在晴朗时刻的权力

一棵具体的桉树消失了 现在

“一棵树不止是一棵树”

那从大地升起到天空中的金字塔形木料

至少有三种象征 暗示光明或者黑暗

告密者和叛徒 在二者之间 摇摆


大象


高于大地 领导亚细亚之灰

披着袍 苍茫的国王站在西双版纳和老挝边缘

丛林的后盾 造物主为它造像

赐予悲剧之面 钻石藏在忧郁的眼帘下

牙齿装饰着半轮新月 皱褶里藏着古代的贝叶文

巨蹼沉重如铅印 察看着祖先的领土

铁证般的长鼻子在左右之间磨蹭

迈过丛林时曾经唤醒潜伏在河流深处的群狮

它是失败的神啊 朝着时间的黄昏

永恒的雾在开裂 吨位解体 后退着

垂下大耳朵 尾巴上的根寻找着道路

在黑暗里一步步缩小 直到成为恒河沙数


2011.9.3星期六


车站谣曲


当局换人 路线于是改变 

车站尚未使用即被废弃

路上的人们不知内幕

他们习惯性地看见车站就停下来等

抽一支烟卷儿 喝干水 直到天黑才离去

就像古老的流浪者背着袋子

瘸着腿走出这荒凉之城

我听见他们在天空下唱歌

必须信任还会有车站

下一站 另一个站 否则怎么走?

多美的背影呵 在一栋空楼的拐角处消失了

世界骗不了这些快乐的人 他们带着歌声

鸟儿也将这里当作落脚点

它们蹲在生锈的顶棚上拉出漂亮的屎粒

将塑膜踩得叽叽喳喳 它们的站要多些

在那星空下摇晃着的电线是

附近的那棵桉树也是


2015.3.17星期二


鳄梦


它爬过夜晚的岸来到我梦中

停在我的沼泽地带 即将绞碎我的深渊

不知道这只长尾的坦克是怎么开进来的

写生容易 描述一个梦就得扯谎

黑夜漫长 我得慢慢对付 修改 涂抹

我驯服过那么多野心勃勃的诗 用写字的手

我取下它昏昏欲睡的履带 换上拖鞋

既然闯入我的深渊 魔头 你就要学习退却

你的笨重会轻灵 你的确定会混沌

你的脚印会荒凉 你的楷书会长出甲骨

吐掉你腹中的推土机 飞翔吧 鳄

我在午夜三点 掰开了黑暗之喉

别来那一套 什么语词抵达处 意义溜走

我已经捉住了这无常的实体 长的 圆的

坚硬的 癞的 就像那些掌握了魔术的拆迁者

原始的苦瓜壳下面 藏着一堆撬棍

它竟然悲伤 谁的眼泪?

我已经掐住那根证据确凿的脊椎——

打开你的蛋! 让你的白垩纪走出来投诚

交代吧 你的龙是谁? 我看见它的舌头长出蹼

从思想的这一侧去往那一侧 缓缓地 恋恋不舍

从残暴回到善良 从自大回到谦卑 黎明时我束手无措

窗帘上闪烁着白昼之光 邻居的车子在发动

工地上灰尘滚滚 盐在尖叫

我不知道如何将我塑造的这个生物放回现实


2015.3.17


印度陶罐


这段时间 世界又扔掉了一个陶罐 谁家迁居后

从厨房滚出来 死孕妇的肚子 难产 土红色 

与炎热平原上雾蒙蒙的落日近似 沾着干掉的潲渍 

在泥沼 臭水沟 旧电池 塑料片 破鞋 烂玩具

死尸 浑身是廯的丧家犬 煤渣 填掉的井 断墙……

之间 还俗 扩大了井的边界 在滚滚红尘中回忆着

它的泥巴前世 那一天 我正跟着一个团在西域观光 

他们垂着脑袋 在爬满苍蝇的玻璃窗边昏睡 这不是

景点 三轮车 菩提树 洗衣妇 搬运布匹的板车 

警察 裁缝 小偷 铁匠 烧糊的锅子 香料 不必

醒来 仅我 一个捡漏的 发现它 飘飘欲仙 仿佛

刚刚做出来 就得道了 系围腰的陶工 还在那边抠

手心 乘大巴受阻 求司机开门 以为我想随地小便 

是可以的 在此 一头神牛跑来踢了一脚 结实着呢 

多么美呀 印度 你盛水的形式 如此常见 低廉 

固执 饱满 透明——看得见那团混沌的黑暗 

待我抱回去 慢慢地 汲取 这个圆 何以如此辽阔 

11日游 菩提迦叶 泰姬陵 孟买 王舍城 德里

举重若轻 搬回时 游客们突然坐直 表情异样 

仿佛我皈依了那些灰尘中的苦行僧 将一无所获的

脏钵 拾回来 凭空增加了负荷 无法再购物 也无从

炫耀“到此一游” 还引起猜疑 海关大员的铁指节 

敲着这个旧家什 他用过 这么费事 带个水罐子回家

漏不漏呀! 似乎我渴傻了 忍着没笑 放行 

像他的祖先一样大方 从前在那烂陀……


2015.12.2星期三


在一架飞机里读毕肖普


二十五岁那年我读毕肖普的诗

她很年轻 刚刚被翻译 举着灯

那时我坐在教室里 窗外开着海棠

老教授正在前来授课的途中

有一棵肥胖的橡树中风了 歪头朝着南方

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是不是被译错

为什么接下来 是这一行 “你能嗅到它

正在变成煤气……” 暗自思忖

四十岁时我读毕肖普 在一架飞机中

另一个人翻译的 译笔就像一位婚后的

中年女士 日渐干涸的沼泽 矜持的抽象

她再也不用那些因性别模糊而尖叫 潮湿

颤栗 捂住了眼睛的单词 译得相当卫生

卫生被理解为士兵们折叠起来的床单而不是

亚麻色头发上的束带散开后 迅速翻滚的黑暗之海

这本书已经被岩石编目 硬得就像奶酪或者糖

与我邻座的是两位要去波士顿旅行的老夫妻

他们慈祥并喜欢微笑 帮我扯出安全带

在一旁瞧我怎么看书 盯着我那些猩猩般的指头

翻到这页 又返回前一页 等着我勾出:

“需要记住的九句话” 我将68页那只矶鹞折了

两遍 自以为就此折起了大海的翅膀 只得到

一条浅浅的波浪 老头甚至劳手

帮我按了一下看书灯的按钮


2015.5.25


想象中的锄地者

锋利的锄头 犹如春天 被大地的边沿磨过的光芒

这个象征是错误的 什么是春天的光芒 请指出来 

是河流的肤色 还是树皮上的露水 或者是一匹母马平行于河岸的脊背?

是羊群毛尖上的亮色 或者是磨坊 被风吹开时暴露的干草?

是苹果树某一位置的叶子 或者 来自天空 乌鸦旋转时的角度

唯一的来自金属的光芒 被这个农民的手高举 

四十岁的农民 他的锄头二十五年前购自供销社

在秋天麦子丰收的地点 把残余的麦根挖掉 种土豆和南瓜 

劳动使他高于地面 但工具比他更高 高举着锄头 犹如高举着

劳动的旗帜 又是象征的陷井 谁能接着对一把锄头使用 飘扬?

下一个动作 必须向地面坠落 锄头才能很深地切开坚土

他的动作必须对故乡的传统负责

当兔子从他的胯间奔过 锄头恰好栽进地中

他锄的不是大地 那是一个更辽阔的概念 他的土地是小的

两亩半 在村子西头 马过河的岸上 有着核桃树和石榴树的那块

他的土地在去年叫做麦地,今年变换称呼 要与粮食吻合

春天的正午 我想象一个农民在距我六十公里的郊区锄地 

作为我想象中的春天的核心 是一把锋利的锄头 我已坠入陷井

我没有想到的是 当兔子跑过他的土地的时候 爪子带走了好些新土

那是春天的另一个核心 我却没有表达


1995.3.17


事件:写作


生命中最黑暗的事件 “写”永远不会抵达 

所谓写作 就是逃跑的马拉松

在语言的地牢里 挖一条永不会进入地表的通道 

因为它的方向是朝向所谓深处的

而它的目的地却在表面 在舌头那里 一动就是说出的地点

从最明亮的地方开始 一页白纸 一只钢笔和一只手对笔的把握 这就是写作

古老而不朽的活计 执笔就意味着受苦 受难 受罪 逝者如斯 总有人前赴后继

条条大道通罗马 写作却通向一块石头 推上去又滚下来 这手艺使西绪弗斯英名千古

你干同样的活 上帝却不提供同样的礼遇 你只有自作自受

写作 这是一个时代最辉煌的事件 词的死亡与复活 坦途或陷井 

伟大的细节 在于一个词从遮蔽中出来 原形毕露 抵达了命中注定的方格 

写作并不能随心所欲 自由即是禁固 逃跑即是抵达 纳粹式的统治 

强迫你象一只蜜蜂那样讲话 强迫你长刺 采粉 构巢

并且于三月五日酿蜜 在法定的次序中使用隐喻 按排主语和状语

强迫你拿起笔就想到写作 并顾虑到有人即将阅读 肥胖的沼泽 没有器官的强奸

这个暴君并不是第三帝国 它不是石头墙壁 不是铁丝网 不是毒气室

它在你写满字迹的地方 在你稿纸的空白之处 它在你的逃亡和困守之中

在你的妥协 投降 懒惰 苟活 心平气和或歇斯底里之中

它光辉熠熠 黑暗无边 无休无止 无遮无挡

写作者 永远被排除在写作之外 他无法与他笔下的那些交手 词并非棋盘上的木头

手挪动一下 战局就会改观 握笔的手却无法造物 你写下的并非你触及的

它强迫你为一束花命名时也暗示一个女人 当你说秃鹰 人家却以为你赞美权力

被谋杀却无法指认凶手 在绝望的秋天发出的长信 被收件人误读为社论

说什么我来了 我看见 我说出 不被石头压住就算是幸运了

伏案一生 我一直在我的手迹之外 在我的钢笔和墨水之外 在我的舌头之外

我的一切词组 造句 章法 象征 暗喻 雄辩 我的得意之笔

无不是垃圾 陷井 猎枪 圈套 海棉或油脂

在我们一整代人喧嚣的印刷品中 写作是唯一的哑巴 

哦,神啊,让我写作,让我的舌头获救!

 

1989年初稿1994年6月改  


在漫长的旅途中


在漫长的旅途中

我常常看见灯光

在山岗或荒野出现

有时它们一闪而过

有时老跟着我们

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穿过树林跳过水塘

蓦然间 又出现在山岗那边

这些黄的小星

使黑夜的大地

显得温暖而亲切

我真想叫车子停下

朝着它们奔去

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

都会改变我的命运

此后我的人生

就是另外一种风景

但我只是望着这些灯光

望着它们在黑暗的大地上

一闪而过 一闪而过

沉默不语 我们的汽车飞驰

黑洞洞的车厢中

有人在我身旁熟睡

1986.10


傍晚的边界


这些树出现于傍晚的边界

歪歪斜斜的枝干 泛着苍白 犹如森林的假肢

在后面 少数树叶还依稀可见 其它的 

已经被涂上了黑夜的唇膏

越过朦胧 可以辨认出这是些桉树

尚未长成高大 像少年 营养不良的青春

为世界 留出了想象的余地 如果从它们之间

穿过 某种忧郁 也许并非忧郁 会深深地感染我

像这些树那样 由于自然光的变化 

而不是由于生活之恶 或善 

忧郁着 或不 并不容易

应该说 这些树 和我遭遇它们的时刻 相当动人

它们恰如其分 体现出我梦想的某种场景

某种可以在死亡之外歇一歇的 阴森  

但我立即就联想起一桩捆在树上完成的凶杀

联想起粘着石灰的绳索 剥掉皮的腓骨 

联想起一张旧照片上 犹太少年的牙齿

联想起性压抑的公园 椅子上 一丛丛变态的豆芽

它们不过是些乔木 不过是偶然间

被最完美的因素 弄成这样

可为什么当我描述一种现象 所有的词

全是来自死神的字典? 难道

对于这个世界 我的语词已经如此魂不附体 

不保持沉默 就势必涉及死亡?

啊 桉树林 黑暗之国的黄金树

我要么噤口勿言 象失去了舌头的幽灵

要么 只能用表扬地狱花园的口吻

虚伪地将你赞美!


1996.10.26


事件·暴风雨的故事


天气预报 “今天有暴风雨”

就来了 乘着一座疾飞的岛 

乌云的披头士 在云端 

露出了革命家的胡子脸

恐怖主义的闪电 打碎黄昏的金门牙

大自然的暴政 天地昏暗 城市在摇晃 

收起阳台上的被单 窗子纷纷关上

行人忽然打开长腿 飞下街道 跑回家去


室内 筷子发愣 水果萎缩 汤结冰

盘子忽暗忽明 糖醋鱼双目暴突 晚餐精神分裂 

桌布的态度暧昧不清 酒杯摇摆不定

有什么在黑暗之前的缝隙中 混进了家庭

鼠类争论不休 蟑螂修复了声带 屋顶被煮涨

雨声越来越响 像是一群疯子撕碎了造纸厂 

千千万万种子从天上落下来 万物开始生长


丈夫和他的妻子 在不安中坚持着默契

隔着假牙说话 就像他们 演技讲究的婚姻

家具的外围开始妥协 一批批与黑暗达成着共识

仿佛一只怀孕的墨水瓶 浑圆的身体在缓缓扩大

一本日记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 突然打开了

一些词溢出来 但立即捂住了口

 

暴动者在肇事 暴风推搡着城市

揪住它磁砖缝制的领口

闪电的党羽撕破火车站的脸颊

搜查了它干燥的鼻孔

大树一棵棵折断 扑通倒下

像是在混乱中被斩首的乱党


在客厅和书房里 在厨房 在卫生间

一个家庭闭上了眼睛 坐在书桌前的家长断掉电视机

闭上了眼睛 患失眠症的妻子放下筷子上的米

攥起手心 老女儿停止小便

即将放映恐怖片的电影院 关闭了出口

这场暴风雨 来自西边的天空

雨水 雷和风 内容与革命完全不同

但会使经历过的人 记起那些 倒胃口的词


又是一声爆雷穿堂而过 一家人置换了心事

像是 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同志 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衣   

像是 1966年的某一天 暴力像雨一样密集

横扫地毯 刹那间 庸俗的小市民家庭 

关于裙子式样的争论 关于鸭子的吃法 关于番茄

的味道 都成为证据 罪行 把柄 

在花朵 唇膏 中耳炎和书籍之间 

盛开着暴风雨


窗帘首先被检举 它们四散奔逃

从一个角到另一个角 成为暴徒的鞭子 

但花瓶却显出一种娼妓的表情 随遇而安 

向暴行敞开着私处 穿衣镜忽然间

拔出藏匿多年的菜刀 劈下了台灯的面罩

风的前蹄在瓶子和洗脸盆之间碰撞而过 

在卧室的最深处 被衣柜坚决地挡回来 

但双人床附近的秘密 已经被揭发 私房话暴露无遗 

能够反光的都闪成一片 玻璃粉碎 黑暗君临  

暴雨轰鸣 就像成千上万的脚步 呼啸着跑过广场 

就像二十年前那次红卫兵的抄家 深入内脏 

寓所乱成一团 照片上暴卒的亲属 尖叫着


世俗的星期六 正在为一只汽锅鸡的诞生 喜悦

被夏天的一场雷阵雨 毁掉了 硬起来的心

离开了休假 返回街垒 严阵以待 

这不是革命的“暴风雨” 一切只和气象有关

“降雨量80毫米 西北风5级”

但他们无法正确对待 他们情绪抵触 

他们的感官已经被那个时代的知识

改造成 某些词汇的容器

可怜的人们 再也无法 把象征

还原成雨的一种 去体验 


在外面 闪电以革命的力度

扫过大地 光芒如铁 齐整 暴戾 

像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

但它们不能推翻任何事物

世界潮湿 然后干掉 

成为水果的成为水果

成为河流的成为河流

黑暗中 街面闪起晴朗的光芒 

被这场雨滞留在屋檐下的人们

抖去眉头上的水珠 开始走动

1999.7.16昆明


卡塔出它的石头


我来到卡塔出它的一处山谷

澳洲著名的旅游地 石头城堡

独立于国家 无数卵石 散布在各处

赭红色的土著 像是谁下的蛋

有很小的鸟躲在里面 总有一天会孵出来

想象着那是一种什么鸟 一面玩弄着其中的

一个 直到峡谷里有落日的脚走过来


我得决定 是不是带走 多么可爱

当它滚到一旁 突然又看出另一面就像

附近的红种居民 被太阳烤热的头像

放在书架上岂不是最好 这个石头距离我家

有六千多公里 全中国唯一的一个 我肯定


就悄悄地绕过风景区的警示牌 把它藏在背囊里

竟然难以入睡了 仿佛我带回来的是一团野火 

它的身体不适应这旅馆的洗发液气味

半夜从坚壳里走出来 抱着一团热在跳舞

翻来滚去 我在琢磨 怎样将它带过海关


只是一个石头 可是为什么要带走 为什么

不是其它 宝石 羊毛面霜 邮票 而是

石头 我说不清楚 由于它像澳洲的土人?

因为它可以孵出翅膀?这是否会

使海关的某个麦当劳胖子 一时间

成为喜欢释义的侦探? 固执地寻找

其中的动机 把我和世界那不高明的部分

例如 一个过时的奴隶贩子 相联系?


我真喜欢这个石头 原始的造物 那么动人

这世界到处都是人造 我早已 麻木 不仁

但又恐惧着 这小小的盗窃是否会得罪

某个岩石之王 在卡塔出它的石头堆中

我一直感觉到他的威权 他不是风景区的管理者

他不收门票 沉默 隐身 但君临一切

有时 一个卷发的土著人闪着黑眼睛

朝我诡秘地一笑 就在丛林里面蹲下去了 另一次

我猛然看见一条疤痕斑驳的蜥蜴 从树根上爬下来

像老迈的国王走过他的地毯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澳洲 像鸵鸟那样 我怀着某个石头睡了一夜

它令我疑神疑鬼 天亮时 战战兢兢

我把它放回到旅馆外面的 荒原之上 那是

另一处荒原 把大地上的一个小东西

向西南方向 移动了18公里 就这样

我偷偷摸摸地涂改了世界 的秩序

但愿我的恶作剧 不会带来灾难


2002.3


“杏仁眼的阴影”


——看克劳德·朗兹曼的记录片《浩劫》有感


1942年夏天

瓦格纳在黑森林中沉睡

蜻蜓在莱茵河畔交配

一条铁路穿过荒凉去东部

雅利安先生彬彬有礼

一边瞟着擦得雪亮的长筒皮鞋

一边用歌德的母语谈犹太人

追求最高的抽象 冻结象征功能

只启动数学物理几何化学方面的单词:

货物 方程式 载重量 字母W或BE

一氧化碳 密封 热处理 时刻表

高24英寸 宽18英寸 长2000M

精确如游标卡尺 妙语连珠如史上那些

致命的诗 超以象外 省略肉体

准备# 准备Ø 准备&pide; 准备Χ 准备%

“准备6000000个0” 完毕 保罗

·策兰诞生 他的舌苔与史上出现过的不同

长满了铁丝网 那么尖锐 那么花哨

那么血肉模糊 难以确认所指

又一个词被脱光衣裳送进沐浴室

他说 “杏仁眼的阴影”


2011.9.1星期四


芳邻


房子还是这么矮

樱花树已长得高高

向着晴朗朗的蓝天

亮出一身活泼泼的花

就像那些清白人家

在闺房里养出了会刺绣的好媳妇

这是邻居家的树啊

听春风敲锣打鼓

正把花枝送向我的窗户

2009.9.5星期六

故乡


从未离开 我已不认识故乡

穿过这新生之城 就像流亡者归来

就像幽灵回到祠堂 我依旧知道

何处是李家水井 何处是张家花园

何处是外祖母的藤椅 何处是她的碧玉耳环

何处是低垂在黑暗里的窗帘 我依旧知道

何处是母亲的菜市场 何处是城隍庙的飞檐

我依旧听见风铃在响 看见蝙蝠穿着灰衣衫

落日在老桉树的湖上晃动着金鱼群 我依旧记得那条

月光大匠铺设的回家路 哦 它最辉煌的日子是八月十五

就像后天的盲者 我总是不由自主在虚无中

摸索故乡的骨节 像是在扮演从前那些美丽的死者


2009.8.28星期五


多年前我们心心相印……


多年前我们心心相印

在黑暗的国家中秘密通信

字迹潦草 暗语无法辨认

总是能混过单位的收发室

与地下的犀牛们接头

灵魂光辉楚楚 一触即发

如今声名显赫 诗集再版

肉体倒塌 懒洋洋拿起电话

刚刚拨出号码 厌倦已经得手

过去永远空号 明天总是忙音

啊 多年前我们喊一声就汇合了

经过广场 大笑着 像同性恋人亲密依偎

恶毒的妙语一句接着一句

攻击着独眼巨人 我们说: 闪电!

它即刻猫腰去拾碎玻璃

老旅馆外面的空地上站着梧桐树

从来没有熟人入住

多年前我们有过同一个故乡

撒尿时集体向星空张望

如今世事茫茫

有只宽脸的猫在月光下奔过街道

它的眼睛像冶金学校那个杏乡来的丫头

歪头瞅了大门一眼 跟着老巫婆走了


2005


左贡镇


我曾造访此地 骄阳烁烁的下午

街面空无一人 走廊下有睫毛般的阴影

长得像祖母的妇人垂着双目 在藤椅中

像一种完美的沼泽 其实我从未见过祖母

她埋葬在父亲的出生地 那日落后依然亮着的地方

另一位居民坐在糖果铺深处 谁家的表姐

一只多汁的凤梨刚刚削好 但是我得走了

命运规定只能呆几分钟 小解 将鞋带重新系紧

可没想到我还能回来 这个梦清晰得就像一次分娩

尘埃散去 我甚至记起那串插在旧门板锁孔上的黄铜钥匙

记得我的右脚是如何在跑向车子的途中被崴了一下

仿佛我曾在那小镇上被再次生下 从另一个母腹


2012.9.3星期一


作品66号


你不回信你沉默如秋天

高蓝深远没有一片白云

你不回信我望着邮筒望着那片春天的树叶

我猜想有人把信藏起来了

有一天那人会突然还给我

你不回信我的想象力默默地成熟了

成熟如这秋天这美丽的季节

我在那辽阔的天空中画了许多画

有彩色的黑白的有你的微笑你的长发

你不回信世界变得神秘了

世界可以有所期待 期待着是美丽的

我害怕有一天天空上飘过一片白云

一封信遮住了阳光遮住了辽阔的天空

秋天就阴沉下去了

夜来了在夜里永远不会有送信的人出现

1987年秋天


被暗示的玫瑰


被暗示在我们的院子里作为一株玫瑰

一座小花园给它这样的暗示

一幢黄房子的百叶窗给它这样的暗示

我们总是在五月的一天嗅到某种气味

总是在这一天的傍晚堕入情网

我们仿佛听到了蜜蜂的嗡嗡

看到了鸟和园丁

我们喃喃自语 把姑娘叫做玫瑰

它被暗示在我们院子里作为一株玫瑰

虽然在那儿在一堆砖头和几丛杂草之间

从未滋生过玫瑰这种植物


1991年


入境遭遇


他来自傲慢的大陆

五千年的历史足以令他在掏出护照时

慢条斯理 庇护者河流纵横

高原上埋着陶罐 有些花纹的含义至今未破

落日下的平原也是金黄的

巴比松画派从未调出过这种色

有时候他一丝不挂在喜马拉雅右翼的温泉中沐浴

坐在岩石上任风吹开他的毛孔

他体会过自由 明白善的意义

世界美如斯 在他的家乡

但海关太狭窄 每次只容一人进出

捏着小本本 害怕人家不给盖章

前诗人头发胶结 鞋在发臭

在没有供煤的火炉中出着稀汗

国家的前科令他在每套制服前都反应迟钝

总是在密密麻麻的入口上提心吊胆

履历与婴儿的脚底一样清白

他的不合格是与那些反革命在同一时代出生

是有些同胞不懂礼貌

把口痰吐在亲王的地毯

是有些人被捕 押上大卡车

无人知道他们躺在何处

是有些令人心寒的事情

请求在八月十五的子夜看看星星

不准 是有人专事向当局告密

报告包括情书 食谱 描写风景的丽句清词

是有些老师 一辈子在课堂上说谎

教你阳奉阴违 教你口是心非

稗史 污迹 就像耕地和水井

都要由原住民保管 骄傲的海关可不管

围墙后面 分工也有不同 有烧砖的

有种地的 有编结绳子的

我这一生 都在为汉语押韵

去奥斯威辛的都是犹太人 打开!

白手套指了指私人的箱子

民主制度翻开他的包裹

小指头勾出内衣 短裤

嗅了嗅盒子里的金丝眼镜

翻开中文版的《圣经》

(没有夹带钞票 ) 白一眼

放了他 那眼神很熟啊

也就是我们这边蔑视小人时

自然会产生的神情


2009


生态


——读索尔仁尼琴传记有感


“通过受苦我所获颇丰” 歌德说

经验证明 此待遇也福泽子孙 逃犯

索尔仁尼琴 56岁 发胖 正在劈柴 

矢车菊旁 暗藏了一个冬天的斧头亮了 闪身

避开蜂王 它正停在群众头顶 就像斯大林同志的

直升飞机在视察 此刻 持不同政见者有机会一了

夙愿 颠覆帝国 解放在押的无产阶级工蜂

为生态平衡计 他偏了一毫米 为此 大难不死

的昆虫 在日后 会献给农场主一罐蜜 此种

鬼斧神工 从前在古拉格岛 日复一日被练习到

完美 黑暗的春天 政委们别起左轮手枪 跳华尔

兹舞 为喀秋莎写反革命情书 满纸玫瑰 夜莺

普希金 苏维埃牢房 俄罗斯墨水 文章憎命达

寒窗与世隔绝 死囚的刑期伸手不见五指 比乌鸦的

黑暗更长 鸟宿池边树 僧敲月下门 他溜下高低床

跟着西伯利亚老鼠爬进格子 咬文嚼字 布局谋篇

草稿藏在睾丸深处 轻与重 实与虚 深入浅出

苟且偷生 交代坦白 白头搔更短 浑欲不胜簪 

当行刑的公鸡在黎明歌唱 打字机一台台夭折在莫斯科

书房 他杀青百万俄语 写得可不少 脊背上全是

皮鞭印 患着痔疮 秃顶 慢性腰肌劳损 失眠 风湿

胃溃疡 红丝丝的眼球 黑漆漆的肺 心肌梗阻

三回 如此地深厚 崇高 神圣 苦难 如此地

广博 悲悯 大气 温存 如此地妙语连珠 笔下

生花 如此地病入膏肓 一息尚存 离上帝仅剩

几步 获释后他再未抵达


2010年8月在新英格兰写

12月改于昆明

2011年7月再改


梦中树


一棵银杏树在我梦中生长

我为它保管水井 保管雨 保管蓝天

保管树枝和那些穿黑衫的老乌鸦

保管着午后拖在河畔的阴影

我是秘密的保管员 虚无的仓库

事物的起源储存在我的梦中

如果一所文庙要重新奠基

我能在黎明前献出土地

我在白日梦里为大地保管着一棵真正的树

就像平原上的乡亲 在地窖里藏起游击队长

为它继续四季 哦 那万物梦寐以求的故乡

原始的时间 不必妥协的国度 它是它自己的君王

它是它自己的光 它是它自己的至高无上

自由舒展 光明正大 地老天荒

那些念珠般的白果 那些回归黄金的树叶

当秋日来临 光辉之殿照亮条条大道

世界的伐木者永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棵树 树中之树

在水泥浇灌的不毛之邦

后皇嘉树 橘徕服兮

我是它幽暗的福祉


2012.6.18星期一


后面


后面 我听见您的肺叶像广场一样张开

诡计多端的老跟班 监视我这么多年

也够辛苦的 您是不是长着长耳朵

喜欢黑皮包和铁灰色领带 您是否重听

是否哮喘严重 我经常听见您把气管贴在门上

您听见了什么 那个夏天我一直在洗脚

您看见了什么 我从不在卧室兴风作浪

只是喜欢在黎明时披着曙光做爱 您是否

人到中年 微微发福 患着湿疹 下身溃烂 写作

乃神出鬼没之事 我也许会在凌晨三点 跟着流星

一跃而起 供出一首诗的地址 夜夜枕戈待旦

您是否患着治不好的失眠症 您是不是擅长在拐角处

幽灵般地一闪 别走 待我转身 看看您的模样

是一只穿制服的猫还是一个剃光头的鬼? 是空气

还是实物? 是一个衣架还是一副毛茸茸的爪子?

令我如此害怕 如此紧张 如此草木皆兵 如此

梦魂牵绕 如此谈虎色变 学生时代 我就知道您

在后面背着手 盯着我答考卷 盯着我传小纸条

盯着我冲瞌睡 有一次 我朝正在黑板上抄正楷的老师

啐了一口 忽然间冷气袭上后心 已被告发 我知道

您永远在后面开会 您的黑房间里堆着沙发和痰盂缸

您慢条斯理抽着免费烟卷 斜睨着我在键盘上穿梭

手指 像个坐以待毙的纺织娘 旁敲侧击 指桑

骂槐 射影含沙 在字里行间窝藏黑话 用牛奶隐匿

笔迹 留下小意思 您看见我的白纸黑字 也看见我

来不及交待的心思 东窗事 千钧一发 时日无多

我无法再缄默 无法再容忍 无法再作哑装聋

我就要翻脸 我就要破口大骂 我就要和盘托出

我 就要写下最后一章 签上真名 去你的吧

您的大胸 您的肥臀 您的航空母舰 您的塑料袋

老子白天模仿老鼠 唯唯诺诺 夜里学习大象

光明磊落 我是上帝的卧底 我是将来派入今天的

间谍 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含辛茹苦 充其量

我只是一个言此意彼 阳奉阴违 口是心非的

小人 我的一生已被秘密表决 我的美梦

黄粱早就备案定性 我总是自作多情 穿好裤子

整理了头发 用那个代表死神的订书机 订牢

最后一稿 您还在后面吗? 还在调焦距吗?

我的忠仆 我的影子 我的书记员 您总是

闷声不响 偷偷摸摸 鬼鬼祟祟 在后面上着班

要是您哪天下岗了 请通知一声 呵呵 别

不打招呼就溜 别让我 蓦然回首 后面

总是某个背着旅行包要问路的陌生人 总是

那排停尸房似的书架 总是 阴郁的天空

总是 空无一人的街道 总是在风中微拂的

窗帘 总是嵌在卫生间里的脏镜子 总是

我自己的旧面孔 挂在黑暗里

像一具遗落在旷野上的骨骸

2009年写,2011.6.30星期四改


便条集(节选)



剃光头的人 和大家一起坐在会议室里

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他的脑袋

但他们都留着头发 梳成各式各样

看不见他们的头 只知道

是王主任的发型

是李科长的发型

是小李的发型 

是曼莉的发型

剃光头的人是勇敢的 

因为他一根头发也没有

还要和头发一起开会


102


汽车在高原上飞驰

原始森林的边缘出现的时候

一头虚构的野鹿

窜进我的内心

但我没有草地和溪流

让它长久地逗留


15


我在秋天写作 象古代的大师

在八月十五或九月十五

在立秋之日或白露时分

我在秋天写作 

这仅仅是一个文雅的好习惯

周围并没有任何迹象

与唐诗中记录的秋天有关 

也有一个统治着一切的庞然大物

在天空和大地之间 辽阔地盘踞

但那不是秋天

不是田野上的仙鹤 不是风暴中的牧笛

哦 那在八月无所不在的 

是自来水厂的管道 是生锈的

水表 在公寓的一角

计算着 潮湿的面积


258


测量

不知几万里也

这是您的大地

20米×48米

占地960平米

这是您的小区

23米×5 1米

占地117.3平米

这是您的套间

6、5米×4.2米

占地27.3平米

这是您的客厅

5.6米×3.4米

占地19平米

这是您的卧室

2.1米×1.8米

占地3.8平米

测量员以为还可以退一步

结果撞到了墙壁

这是您的厨房

6米×1.1米

占地1.76平米

这是您的卫生间

4米×1.8米

占地2、8平米

这是您的床位

6米×0.5米×2

占地1.6平米

这是太太和您

本人

2×0.3米

占地0.06平米

先生,这是……测量员停顿了一下

您的盒子。


Mesures


61


疯人院的设计师

也就是 设计 

千家万户 以及

公共厕所和超级商场的

那一位 

头脑正常的好人

他用了同样的

砖混结构 玻璃和钢材

同样装修 同样绿化 同样

通煤气和自来水

疯人院 就是一幢正常人设计的

正常建筑 


他应该好好地安顿下来

按照作息时间表 坐享现成

当一个正常睡眠 

正常进餐的好人


但他不正常 他住在里面

却有一种不正常的想法 

他把好人视为正常的房间 

当成发疯的204号


发疯的喷塑墙和发疯的钢栅栏

发疯的茶色玻璃窗子和自来水

发疯的无线电收音机和牛皮腰带

发疯的60瓦电灯泡 

发疯的钢折椅和陶瓷小便槽

发疯的大客厅和防盗门

发疯的父亲 在翻一大堆发疯的报纸

发疯的拖把 在剥水泥肉的皮


所以他是疯子

必须把他关在这个

正常的房间里


71


死亡的道路

并不通向黑暗中的棺材或者焚尸炉

而是由优美的诗句筑成

例如


那些鸟巢的梦

是在光辉中变成飞机场


40


闹钟不报告另一类的时间

不报告上帝的死期 

不报告农民起义的日程

不报告母狼怀孕的时刻

小闹钟 在我的桌子上 一圈一圈

切削着我的时间 象切削

一只装在车床上的铸铁

它最终要把我车成一只

合格的螺丝

它不告诉我 

我最终被一只扳手拧紧

会在什么年龄


18


早上 刷牙的时候

牙床发现 自来水已不再冰凉 

水温恰到好处 

可以直接用它漱口

心情愉快 一句老话脱口而出

“春天来了”


100


阳光在下午

穿过家具 进入房间的深处

照亮了橱柜里的碗和盘子

照亮了煤气炉上的盐巴瓶和胡椒

照亮了桌面底下的方榫头

阳光重新布置了什物间的光谱

在黑色的一闪中

我忽然发现了那把失踪已久的

银调羹


149


星期六献给一位厨房中的女巫

她在火光中烹调着一只宣威火腿

她目光如帜 心灵高尚 

火腿 从盐巴中退出来 

轻灵地打开关节 

开始优美地走动


117


我总是想抵达皮带的第七个扣

在第七扣 我的腰围 

才符合公有制的标准

但在第九扣我最舒适 最放松

像河马 像漫过河马的洪水

但一生我都在为第七扣斗争

像阴谋 像肚皮后面

永不溃败的阴谋


36


无产者在星期日的大街上走

他的眼睛不是坚定地看着前方

而是犹豫不决地经常垂向地面

他想发现一个他决不会弯腰捡起来的

皮夹子


24


用它盛鲤鱼 盛公爆鸡丁

蓝色的龙纹模仿着商代

式样古典的瓷盘 

来自往昔的日常生活

使当代的晚餐 获得升华


盛鸡汤的时候 有人手指一滑 

它砰地一声 摔裂成了两半

算啦 这盘子不贵 主人叫道

日常生活的悲剧

在史诗中开始 于平庸中结束


130


削苹果的女人

在黄昏中削下一片递给我

接过来的时候

碰到她有汁的手


363


警车的声音在大街上响

黑夜中的秋天伸出舌头

我在恐惧中感到充实


118


你要老实交代

把问题说清楚

不要以为我们不掌握

暗藏在你灵魂深处的

秘密 就是这种交代

供出了国家的敌人

也就是这种交代

造就了抒情诗


121


我总是害怕着什么

离大门还有十米

我的心就猛跳起来

一肚子的谎言

我不过是想进去里面

找个厕所


66


有些东西被搁在黑暗的最高一层

和圣经的精装本放在一起

在一米七五的身高中

我像野心勃勃的马匹那样

服用各种毒草

等待着

再长出毒瘤般的一节


52


黑暗将至的动物园

蝙蝠在尖叫

我遇见老妇人

站在一排铁栏杆前

望着已经漆黑一团的狼笼

她转过头来的时候 

我发现 她有一张 

涂着脂粉的 狼脸 

她用普通话对我说 

下班了 同志


76


中心四散 旧时代威权作废

混乱的大厅 聚光灯下尽是蛾子 

等级颠倒 诗人在黑暗中

叨陪末座


上帝离休 神生活在别处

秩序有待恢复 混沌有待澄明

掌灯者唯有 诗人


太阳高高在上 辉煌是它的状语

大地在下边 孕育万物 

深刻 指的是泥巴的内容

劳动者是人的唯一名称 演员一词

指的是把农场说成玫瑰园的那号人


但在死亡的快餐店中已没有盒饭

诗人啊 你的尺度 得从测量土地开始


53


怒江州的黑夜是陌生的

我不知道进入这片黑暗的地图

我的智慧和眼睛一样黑暗

我只有早早地 

像盲人一样 睡觉


但对于一头

正在这黑夜中运动的 豹子

智慧像黑暗一样 

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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