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克诗作选读:诗26首

更新:2018-04-10 10: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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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朗润园采薇


 (为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朗润园采薇阁开园而作)

我特别心动"朗润"一碧如洗

垂帘听政的天穹深不可测

阳光瀑布犹倾泻嘉庆年间的回声


前后河岸,密植垂杨

两百年前殿院后墙的军机处

怎锁得住今天明朗的读书声


树是绿的砖是青的琉璃瓦明晃晃

赶路的汗水将一行行诗歌从额头写到脸颊

诗乃寺言,致辞者在诵经

老教授仿佛入定,端庄如打座

心静自然凉

身上的溪流淸澈了首都的高烧

中青年诗人批评家纷纷躲进廊檐

进进出出如头带黑毡帽的燕子

被念到姓名的佼佼者,惊恐若一只小袋鼠



从廊角探出头来

白墙深处影影幢幢

皮影戏般晃动穿长衫的人物

我看见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伊默

周作人、鲁迅、康伯情、俞平伯、傅思年

罗家伦、朱自清、冯至、何其芳、卞之琳依次走来

如同电视里的出彩中国人

我仿佛还看见紫禁城小朝廷的戒心

载涛是朗润园合并为校园之前的

最后一个园主


园子里刚种的花蔫巴巴的

诗人的小春天谢了顶

幸好有几个女大学生灿烂如夏花

空气中飞来片片红的柳絮

浮想中杨柳依依雨雪霏霏

润泽覆盖大理寺



采薇采薇佳人在水一方,露尚稀, 雨未歇

惟有我能分辨李淸照蔡文姬的今生前世

左迁在岭南

天上白云若蒲团

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问斯人,等到繁华落尽胡不归

早有屈原、李白、杜甫、辛弃疾一只只蜻蜓

此刻正立在莲花那看不见的高处

冷眼看我们在人间沙沙翻动诗页

不过浩瀚长河泛动的几丝涟漪


为何紫禁城胡同的墙总涂层灰色

所幸今天雾霾没了踪影

失踪不等于消失,如同片刻的慢

挡不住时代的快

静好的未名湖外中关村大街车如长龙

它鬼鬼祟祟的尾巴在汽车尾气摇晃


          2015年5月 


夏时制 

火车提前开走

少女提前成熟

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提前吹灭

精心策划的谋杀案

白刀子提前进去

红刀子提前出来


只是孵房的小鸡拒绝出壳

只是入夜时分

月光不白


马路上晨跑的写实作家

在本来无车的时刻

被头班车撞死 理解了

黑色幽默和荒诞派

老地点老时间赴约会的小伙

从此遇上另一个女孩

躺在火葬场的死者

享年徒有虚名

莫名其妙被窃走一小时阳光空气

一个个目瞪口呆


时间是公正的么?


     1989年

杨克的当下状态

在啤酒屋吃一份黑椒牛扒

然后“打的”,然后

走过花花绿绿的地摊。

在没有黑夜的南方

目睹金钱和不相识的女孩虚构爱情

他的内心有一半已经陈腐。


偶尔,从一堆叫做诗的冰雪聪明的文字

伸出头来

像一只蹲在垃圾上的苍蝇。


         1994年


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 

厂房的脚趾缝

矮脚稻

拼命抱住最后一些土


它的根锚

疲惫地张着


愤怒的手 想从泥水里

抠出鸟声和虫叫


从一片亮汪汪的阳光里

我看见禾叶

耸起的背脊


一株株稻穗在拔节

谷粒灌浆 在夏风中微微笑着

跟我交谈


顿时我从喧嚣浮躁的汪洋大海里

拧干自己

像一件白衬衣


昨天我怎么也没想到

在东莞

我竟然遇见一小块稻田

青黄的稻穗

一直晃在

欣喜和悲痛的瞬间


    2001年5月


人民


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

148双残损的手掌。

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

黄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着口水数钱的长舌妇。

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小贩。

需要桑拿的

小老板。


那些骑自行车的上班族。

无所事事的溜达者。

那些酒吧里的浪荡子。边喝茶

边逗鸟的老翁。

让人一头雾水的学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赌徒、挑夫

推销员、庄稼汉、教师、士兵

公子哥儿、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

单位里头的丑角或

配角。


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

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

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

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

互相取暖。

就像肮脏的零钱

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


         2004年


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

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我的祖国

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

它怀抱着亲密无间的子民

裸露的肌肤护着水晶的心

亿万儿女手牵着手

在枝头上酸酸甜甜微笑

多汁的秋天啊是临盆的孕妇

我想记住十月的每一扇窗户

我抚摸石榴内部微黄色的果膜

就是在抚摸我新鲜的祖国

我看见相邻的一个个省份

向阳的东部靠着背阴的西部

我看见头戴花冠的高原女儿

每一个的脸蛋儿都红扑扑

穿石榴裙的姐妹啊亭亭玉立

石榴花的嘴唇凝红欲滴

我还看见石榴的一道裂口

那些餐风露宿的兄弟

我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啊

他们土黄色的坚硬背脊

忍受着龟裂土地的艰辛

每一根青筋都代表他们的苦

我发现他们的手掌非常耐看

我发现手掌的沟壑是无声的叫喊

痛楚喊醒了大片的叶子

它们沿着春风的诱惑疯长

主干以及许多枝干接受了感召

枝干又分蘖纵横交错的枝条

枝条上神采飞扬的花团锦簇

那雨水泼不灭它们的火焰

一朵一朵呀既重又轻

花蕾的风铃摇醒了黎明

太阳这头金毛雄狮还没有老

它已跳上树枝开始了舞蹈

我伫立在辉煌的梦想里

凝视每一棵朝向天空的石榴树

如同一个公民谦卑地弯腰

掏出一颗拳拳的心

丰韵的身子挂着满树的微笑


        2006年


天河城广场 

在我的记忆里,“广场”

从来是政治集会的地方

露天的开阔地,万众狂欢

臃肿的集体,满眼标语和旗帜,口号着火

上演喜剧或悲剧,有时变成闹剧

夹在其中的一个人,是盲目的

就像一片叶子,在大风里

跟着整座森林喧哗,激动乃至颤抖


而溽热多雨的广州,经济植被疯长

这个曾经貌似庄严的词

所命名的只不过是一间挺大的商厦

多层建筑。九点六万平米

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慵散平和的人

没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

生活惬意或者囊中羞涩

但他(她)的到来不是被动的

渴望与欲念朝着具体的指向

他们眼睛盯着的全是实在的东西

哪怕挑选一枚发夹,也注意细节


那些匆忙抓住一件就掏钱的多是外地人

售货小姐生动亲切的笑容

暂时淹没了他们对交通堵塞的抱怨

以及刚出火车站就被小偷光顾的牢骚

赶来参加时装演示的少女

衣着露脐

两条健美的长腿,更像鹭鸟

三三两两到这里散步

不知谁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


南方很少值得参观的皇家大院

我时不时陪外来的朋友在这走上半天

这儿听不到铿锵有力的演说

都在低声讲小话

结果两腿发沉,身子累得散了架

在二楼的天贸南方商场

一位女友送过我一件有金属扣子的青年装

毛料。挺括。比西装更高贵

假若脖子再加上一条围巾

就成了五四时候的革命青年

这是今天的广场

与过去和遥远北方的惟一联系


       1998年11月26日

信札


“隔着遥远的时空,你的声音就来了”

一只左手按在纸上,扎心的穿透力

瞬间面对许多无法记忆的东西

诸如语气、语调、有机无机的停顿

甚至你心里杂音的强弱

“不可救药的气息,还有体味”

刹那的疼痛,躲在格子里写字的人

不小心就会被字走漏了风声


把手放在你曾写过的字上

铺天盖地而来的感觉,几乎要把人击倒

那字太有劲力,杀伤力很强

“手抚在上面会获取能量”

以至我仿佛起落有致地抚一张脸或什么别的

最过瘾的还是去嗅,能品到阳光

“东方人皮肤的变化,有一种动人的魅力”


该死的蚊子咬了我的脚心

“这不等于舔了人家灵魂一样难受吗?”

我不经意把一朵菊花吞了进去

那么细软柔滑让人“非”想“飞”想

时不时冒出的念头如同喝污水

渴了,喝了,真痛快啊可泥浆塞了喉

更渴,再喝,生命被涩在头身之间

进入地狱的那一瞬,绝望涌来如同最初的爱情

谁也不能真正承受幸福的“打击”

“如果幸福时死去是多么奢侈”




南方是一个空虚的巢

我是屋檐下孤零零的鸟儿,超脱、冷漠

多重人格,翅膀用来拥抱不是飞翔

外面有风,间或有雨

小商小贩打情骂俏,有女人在小蜗居中盛开

美丽小女人丈夫归来时给换了户主

尼采已死,嗅一下,腥!

高更说他所要确立的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权利


分裂一羽给我吧,我在变俗却没人管我

读书?写作?鸡零狗碎地度日

如同湖底的淤泥,觉得自己在一寸一寸地死

“但这样的夜晚不写字能一个人呆着吗?”


许多人不如一只鸟儿

人,真不知是什么鸟


“别听我扯淡!我好像很有情绪”

——无端端地有什么情绪啊?




但我读到你第一封信的时候

你的话教会了我灵魂去飞


如果没有你的字为证

鬼知道你是谁,鬼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不认识你却又熟悉你,我无法验证你的存在

我怀疑你写来的字说不准来自中世纪以前

记忆的袭击有一种恍惚感

人最柔弱时最易回到童年

拉上小水帘,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笔一画,流着口水,抹着鼻涕,认认真真

时光倒转,如蚕蛹幻化

你有两条粗而长的辫子,眼睛很奇怪地看人

而我是你的邻居,“我叫你哥哥”

你总是以为只有你才能这样称呼我

腰中的蛐蛐鸣出个夏天

有藤蔓牵牵连连,绕啊绕啊绕


你使我感到纯洁,纯真

虽然我再也回不去了


凄楚之感糅合些莫名其妙的欲望降临

抽一支烟,再想象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女人

在苏小小墓前千百年前也为某地名妓

遭遇激情,然后伴君拔剑平天下

捏着裙子冒充淑女,留一风流说法

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永远神秘,但很安全

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杀伤力


呀,呀,或许这两种虚构都不对劲

可要男人停止幻想比不让一个女人照镜子还要难受




也许一开始我的身子就被你的笔迹捆住了

柔韧的不是语言,而是缠绕本身


我不明白谁是圣言的倾听者,谁在不可言说地言说

在黎明的鸟鸣中,我听见了心跳


通过一朵花蕾我看见你的局部

在梦里你是真实的形体,醒来只有虚无


我不再因为音乐的旋律而感动、诗的节奏而感动

我只为“能指”感动,为你的嘴唇而手心湿润


燃烧。飞升。有云彩落下,被天使“劫持”

整整一个夏天我飞扬灿烂在你的明媚里


只是我一直无法肯定这是经历过的事件还是愿望的幻象




垃圾。

我的周围。你的周围

——“于是你也是”。“于是我也是”

我们被污染。我们接受。而且要说挺好,快活


我们


隔着漫天遍野的客观

忙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无根本无居所。现代人的状态。人类的状态


是一只蚂蚁,总搬家,可从未见过有家

额头有粒米,不知从哪儿衔来


“我怀疑我只是在梦游”


而如今,你,唤醒了我,让我觉得活着

我——当下的,此时此刻的——

如同吐了一天墨的乌贼

用清水冲刷干涸的肚皮,然后臃臃胀胀地伸展开来

最长的触角伸到你的胸前,吸附你


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

我觉得我已经在别的地方


诗性的手指将你的我的“我”从日常生活中剥离

灵与肉如此相谐地充满活力

被一团无形无状无罪恶无廉耻的黏稠气体所包裹

大气吸附着大气。一片蓝色,一片黄色


一种感情的流,如拔牙之后的痛,隐隐地……


从此我们看不起快乐




只是我一直无法肯定这是经历过的事件还是愿望的幻象


            1995年7月24日


逆光中的那一棵木棉

梦幻之树 黄昏在它的背后大面积沉落

逆光中它显得那样清晰

生命的躯干微妙波动

为谁明媚 银色的线条如此炫目

空气中辐射着绝不消失的洋溢的美

诉说生存的万丈光芒

此刻它是精神的灾难

在一种高贵气质的涵盖中

我们深深倾倒

成为匍匐的植物


谁的手在拧低太阳的灯芯

惟有它光焰上升

欲望的花朵 这个季节里看不见的花朵

被最后的激情吹向高处

我们的灵魂在它的枝叶上飞

当晦暗渐近 万物沉沦

心灵的风景中

黑色的剪影 意味着一切


    1994年11月30日


热爱

打开钢琴,一排洁白的牙齿闪亮

音乐开口说话


打开钢琴

我看见十个小矮人骑一匹斑马奔跑

缕缕浓云在大海的银浪上翻滚


一条条黑皮鞭下羊羔咩咩地叫

雪地里一只只乌鸫眨动眼睛


摇摇晃晃的企鹅,一分为二

胸和背泾渭分明

生命是一个整体


打开钢琴

曹植来回踱着七步

黑夜与白昼,一寸一寸转换


      1994年2月24日


有关与无关

禽流感跟鸡鸭有关 甲流跟猪无关

非典跟果子狸关系依然暧昧

这不是医学问题 是能言之人使动物担替了罪名

窃书不为偷 薯条也不等于土豆

下跌都可以负增长名之

不会说话的动物 找不到律师为其辩诬

911与基地有关 真主党跟真主无关

如今阿富汗的爆炸闹不明白跟拉登有关无关

拉登就是一只果子狸 在岩洞树洞土穴中

与穿山甲 鼹鼠勾肩搭背 昼伏夜出

美国人要对付他也得变成野兽 有趣有趣

(美国的间谍卫星能拍摄大街上美女手腕上的分针

可为什么拍不到拉登的手表?)

伊拉克与大油田有关 萨达姆跟大杀伤武器无关

奥巴马的和平奖跟小布什有点沾亲带故

要不是小布什好战 奥巴马哪来的谈和良机?

靠着卖火药先富起来的欧洲

发奖给东征西伐的美国,好玩好玩

增兵是为了和平 反恐是为了休战

前几天两个在长途大巴上咳嗽的民工

正是差点被《时代周刊》评为年度人物的中国工人

他们被全车乘客投票表决丢进冰天雪地里

在这个国家 很多人装出跟民主无关

可有时他们不得不偷偷使用这个法宝

来对付那些比他们更弱小无助的人


         2009年12月24日

地球 苹果的两半

我在西海岸的黎明中醒来

在东方你正进入黑夜

地球是一个苹果

字母O 是上帝挥起球棍

击中的棒球 在宇宙不停翻滚

我得意这很美利坚的隐喻

却醉心于祖先的太极哲学 东西两仪

犹如首尾相衔的阴阳鱼

这个概念因你而异常清晰

历历在目的是两棵松树

虬曲刚劲的枝条 凝固风暴的形状

颤栗的松针筛下万线金丝

一汪浅浅的池塘

两只野鸭 晨光在它们绿色的羽翎流动

我沿着岸边木板铺设的廊道晨运

大海白皮肤的波浪 将世界徐徐打开

澄澈的天空在融化,云像漫溢的牛奶

浮着一枚太阳金币

在第8小区拐弯处

再次遇到两个黑人胖妞

友好的“嗨” 与头顶上海鸥的叫声呼应

穿透无限蓝的海水

瞬间抵达地球的另一半

从日出到日落

这中间的距离岂止是万重关山

又一盏街灯姗然而至

人声鼎沸的肉菜批发市场

我们紧挨着经过 像两棵葱茏的青菜

昏睡的骑楼像发黄的纸张

风在游荡 夜的肌肤丝绸般清凉

月白皙的前额 星星的眼

光充盈所有的角落

这时我听见两声鹧鸪

你一条微信

鲸鱼一般游过太平洋

苹果和另一只苹果

在手掌里 东半球与西半球

那么近 如同邻家女孩


      2014年5月


高秋

此时北方的长街宽阔而安静

四合院从容入梦 如此幸福的午夜

我听见头顶上有一张树叶在干燥中脆响

人很小 风很强劲

秋天的星空高起来了

路灯足以照彻一个人内心的角落

我独自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突然想抱抱路边的一棵大树

这些挺立天地间的高大灵魂

没有一根枝桠我想栖息

我只想更靠近这个世界


      2009年9月


野生动物园

再大的牢笼也是牢笼

这座 模范监狱

拥有最伟大的权利:放风

那时节

马戏团所有的演员

载歌载舞


大象的时间和蚂蚁的时间

一律遵守它们的上帝

人类的时间

它们的每一颗牙齿

都安上了窃听器

屁股光秃的老猴子

整日晃荡它的生殖器

它的自由

不过是不穿裤子


兽性大发的东北虎

扑向瑟瑟发抖的小公鸡

——它的早餐

森林之王的面具下 被驱赶的奴隶

就像角斗士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表演

追思往日 在森林深处

也混合着今日的悲伤


管理员为生灵们描绘了

取消货币和丛林觅食的好处

他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的子民

这就是天国


曾经有鹦鹉学舌

抗议本座人性监狱惨无兽道

它的长喙

当天就被老鹰穿孔上锁


当那头成功越狱的黑豹

窜过城市的裤裆

找不到栖身的树洞

又一次惨死在汽车轮下

在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

再没有什么庇护所

比牢房安全


 2001年5月


听朋友谈西藏

那是地球最高的地方

圣山下是泉水

圣山上是蓝天


那里没有时间

人生其他阶段没有分别

只区分成人 童年


只要是成人 就可以和任何一个成人

相恋 甚至和九个成人相恋

那里没有婚姻的刀子

能把爱情割断


那里每一颗石头都有灵魂

每一棵草都能长成仙子


那里是一个女孩曾唱过的歌

清澈的湖泊是眼泪

滴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2001年8月22日


朝阳的一面向着你 

他站在烈日下

在一辆红色出租车旁

等你


他就像他的国家

假装

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


此刻是正午

连建筑物都没有阴影


你看见的只是他的外表

就像大约二十分钟后

被端上餐桌的那只螃蟹

有着坚硬的外壳


餐后赠送的果盘里

有一只西红柿

饱满 鲜亮


当你轻轻咬了一口

你才发现它内心是烂的

你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他依然不动声色

就像刀叉下的那爿苹果

把朝阳的一面向着你


他和你重新走到阳光下分手

似乎 什么也没有改变

你知道 一切都早已改变


     2001年8月20日


在野生动物园觉悟兽道主义

此时我如此亲近鸟类、兽类、虫类

动物很美,植物很美

我和你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却远离人类

曲水流觞,火烈鸟单腿站立

一片火烧云

深入水而高于水

吃桉树叶的考拉

此睡绵绵无绝期,睡眠很美

对白虎的奴役很丑陋

它们的表演很美

巨嘴鸟的长喙,大红大黄

像一把吹不响的号角

鹦鹉叫声清脆,尾羽很美

三十五摄氏度的南方

脸上的汗滴掉在水泥地上

“呲”,像烧红的铁淬进冷水

你是一棵婀娜的树

茂盛的秀发是带甜汁的青草

手臂如摇曳的绿枝,滴翠的叶子

被野马啃咬一口

惹得羚羊奔跑,袋鼠跳跃

黑猩猩扮可爱的鬼脸

长尾猴上蹿下跳,金雕惊起

我渴望像它们一样,往天上飞

在草地上撒野、打滚

它们在笼子里看着衣冠楚楚的我们——

这是一群如此奇怪的动物:

遮蔽知耻的身体和羞愧的心房

面孔裸露,冷漠的眼神带着赏玩

将活泼泼的生命束缚

建造樊笼,囚禁孔雀的翎羽,响尾蛇的信子

雄狮高贵的头颅……

我汗流浃背

从一只猴的眼睛里看到惊恐

我的身边越来越拥挤

一切动物都很美

热爱它们,需要远离人类


     2009年1月27日

风中的北京 

风中的北京

骑自行车的人

四下惊飞的麻雀


发粘的空气很脏

陷在灰蒙蒙里的太阳

像一圈暗红的月亮


昨天 昨天还秋高气爽


翻飞的纸 形而上飞翔的纸

掠过头顶的塑料袋 鼓胀的塑料袋

使我看清了风的形状


树叶在响

灰头土脸的麻雀

吱吱喳喳回巢的麻雀


洒落一地京腔


风吹人低见车辆


骑自行车的我

像一支箭

紧绷在弓弦上


射进北京的风里

射入租的家门


两个敲门的警察

令我忆起少年屋檐下

我伸进鸟窝的两根手指


   1999年11月24日

石油


结构现代文明的是液体的岩石

石头内部的冷焰

零度激情,绵长的黑色睡眠

保持在时间的深渊

水与火两种绝对不相容的元素

在事物的核心完美结合

蛰伏的黑马

永恒的午夜之血,停止呼吸的波浪

谁也无法涉过的光明河流

上下驰骋

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




石油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

而是转换,从地狱到天堂

从一种形态变为另一种形态

火焰是尖锐的预言

瑰丽的梦境在死的光华中诞生

火中盛开的石油看不见花朵

二十世纪是最黑亮的果实


接连之声不绝,石油在混沌流淌

生死回环的石油气象万千

广大无边的气息

浸淫物的空间,甚至精神的空间

塑料器皿,凡士林,化纤织物

石油在一切感觉不到石油的地方汹涌

石油是新时代的马匹、柴、布、喷泉

金苹果,是黑暗的也是最灿烂的

今天石油的运动就是人的运动

石油写下的历史比墨更黑




就像水中的波痕,伤害是隐秘的

大自然在一滴石油里山穷水尽

灵魂陷落,油井解不了人心的渴意

游走奔腾的石油难以界定

在石油的逼视中

回光返照的绿色是最纯美的境地

一尘不染的月光,干净的美

在汽车的后视镜里无法挽留


       1993年5月6日

电话 


磁性的音色,像黑鳗从远处朝我游来

软体的鱼,带电的动物

一遍遍缠绕我的神经

你我是看不见的,有谁能看得见呢

在感觉的遮蔽中,我们互相抵达

声音的接触丝丝入扣


嘴唇的花瓣,瞬间盛开和凋谢

狭窄的通道,一个岩洞的形状

语码进入耳廓。彼此

是对方急切寻找的向度和出口

表达从这一段躯体出发

在被告知的另一段躯体的内部消失

牙齿的闪电,淹没在黑暗的肉体里




电话是交流的怪物,是一道

可以随手打开的对话之门

任意阉割空间,消解语言的隐喻

迅捷把人带进精心布置的虚假场景

电荷漫游,声频信号转换

话语的遭遇其实是双料错觉

宣讲和倾听构成紧张对抗

叙事缝隙转瞬即逝


沟通隔绝的不是导线,它只是渡过方式

心有灵犀千千结

经纬的两端,灵与肉同步感应和震颤

生命的全息符号不断透折而来

像蜥蜴在草丛中来回窜动

无限膨胀的听觉空间虎虎有声

迷失于话语事件中不能自拔

渴望气息和情感纠缠不已




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说”出

爱是无底的沦陷,热流传递

我们完全打开五官,进入迷狂状态

眩晕和笑意双向投射

谁也无法拒绝别人的口水污染自己

当“自我”和“他者”互涵

倾诉和聆听合一

电流的“滋滋”声中,灵魂出壳

通灵的现代巫师

咚咚跳动的心不由自主地大声唱起歌来


一次短暂的通话就是一次终生的相遇


       1996年4月15日


经过 

偶尔,坐在旁边的

是穿时髦背心或牛仔裙的女孩

像浆果就要胀破的身体,令人呼吸艰难

柔润修长的手指,指甲上涂着寇丹

无意识地在坤包上轻微弹动

“年轻就是美丽”

我听见内心秋风落叶一声叹息


从新港路走到文德路,从青年进入中年

从二十四小时到二十四节令

公共汽车很有耐心的移动里

日子在钢铁齿轮上传递

上班下班,我周而复始走同一段路

从诗歌穿越商标广告,从同志走到先生


而此刻,与我挤肩贴背的

是两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打工仔

袖口上的商标比衬衫上的污渍更为显眼

“龟儿子,搞了好多钱嘛?”

“鬼扯,要办个暂住证

还找不到门从哪里开”

拖泥带水的四川话,意味着命运

在粤语的门槛外面徘徊


后视镜里遍地摩托,从待业到下岗

从海珠桥到海印桥,从申报奥运到香港回归

骑楼一天天老去,玻璃幕墙节节上升

挤逼的空间里,诗意比纯氧更稀薄

挂在记忆中的蓝天

已经是晾在工棚外,一块硬梆梆的旧毛巾


刚上车的服装小贩,满脸潮红

上足发条的闹钟在城里不停跑动

穿一袭黑色低胸裙

微露的双乳

像中山大学与毗邻的康乐布料市场

其乐融融,从未构成过敌意


随地吐掉的是果核,吞下情人却吐掉爱情

坐台小姐是一道道变换的风景

从早茶到夜茶,从怡乐村到客村

马路永远挖了又填,填了又挖

身体和轮胎渐渐磨损

活着,我像颗保龄球来回滚动

走过的只是一小段路

却经历了两个时代和二重语境


       1998年


际会依然是中国

天空派遣一场暴雨来助兴

我在台上朗读扎加耶夫斯基的《中国诗》

向坐在台下的诗人致敬

时间的流逝依然是中国,闪电依旧是国际的

顶上的强光碰撞着我目光

恍惚中他像一尊酸枝木雕

生命渗透出历史暗红的光焰

也是巧合么

我想象过清凉的雨滴敲打在宋朝的瓦檐上

在明青花瓷片溅起清脆的回声

而此刻透过波兰人的一双蓝眼睛

看到故国诗人行船在江面上

整夜的雨,踮着透明的脚尖在船篷上跳舞

他的喃喃低语,随雨点没入江水

若波浪上蹈空凌虚的白鸟一样了无痕迹

那时天下并不太平,唯诗人内心祥和

被一盏白瓷油灯照亮

迷蒙中我看不清那是辛弃疾还是苏轼

是柳永、晏殊或者姜夔

如同刚才来路上大雨滂沱

我被挟裹在滔滔水流中

根本找不到扎加耶夫斯基的方向

像驾驶一艘潜艇,车头的犁铧

在洪水中掀开一条大路

我犹同一尾鱼游动在时间的纵深里

领受当下这个时代的开阔

从克拉科夫到广州

异国诗人在一个“场”中相遇

灯光四溅,多少年过去了

一千岁的雨声还没有苍老

翻滚的风云依然是国际的,际会依旧是中国

这时虽然有雷声,仍不敢惊醒

天际谁在高声朗诵?恰似屋外暴雨瓢泼


         2014年4月3日

犹他,我来了,大盐湖,我来了

我遭遇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欠下了一滴水的债,湖,汉字从水

水草像胡须蔓生,波光粼粼

用一亿年,你完成了液体到固态的转换

一望无际的粗糙颗粒,聊胜于死亡谷的恶水

这笔巨债岂是风华达山和瓦萨启山可以还得清

大盐湖是万湖翘楚吗?人中豪杰

英语称之“社会的盐”

当盐坪大得让你再也无话可说,只能驾车

在腹地兜它一天

  “回去吧,”尼亚加拉大瀑布也在劝说,

“你不是狄更斯。你也不是埃雷迪亚。”

只有他们的瀑布诗篇,才配享有这巨大落差的命运

我来了,你们的十九世纪错过了汉语

奥登来到我的2012,还有,什么入籍?

美国这颗卵子还未受精,李白已飞流直下三千尺

三百四十九天前我行走于天上的黄河

如同好莱坞大片,我还欠一个对手

盘旋在大时代,上升,上升。帝国大厦也不够我俯仰

我仍作为我而站立,一如广州塔

天空博大精深,“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

欠缺历史和我要求的高度。

科罗拉多,我来了,落基山,我来了

深陷大沟大壑,我一跃而上山顶的平台

三百万平方公里的中央大平原

又岂是一个大字能说得清的?

你这个生产总值达全球百分之二十的超级大国

欠我一个自大的理由,我要的不是政治与经济

我来了,在纽约第五大道和百老汇的交接处

一个拉丁裔女人,丰乳肥臀像发酵的面包

我顿生在摩天大厦前再写一首《人民》的冲动

旧金山唐人街方块字牌匾

我依稀在一条街上看见母语的祖国

大卡车,像巨无霸一辆接一辆,生死时速

与浑身肌肉的福特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同游,庞德——

站在你的土地上我想喊出:我辈岂是蓬蒿人

再来一场东西方盘峰论战

现在我的年龄已足够树敌,可以与你狭路相逢了

阿什贝利,我来了,纽约,我来了

去造一个大草原,狄金森,我来了

休斯,我来了,密苏里州,我来了

推一辆红色手推车,威廉斯,我来了

桑德堡,我来了,宽肩膀的芝加哥,我来了

西方,东方,现在是谁欠谁?

一百七十二年来我憎恨你。现在破例走向你,亲近你

我在惠特曼的诗行上认识大浪漫主义的长岛

我在金斯堡的嚎叫中见识嬉皮士无所谓的垮掉的一代

达达达我来了,美国一路大大大,还有什么

不同时空的里程碑

短促的生命,替史诗铺路,这一天我正壮年

这一路布鲁克林大桥、黄石公园、密西西比河依次都来拜见我,

咦呵我左边的太平洋。这一路新罕布什尔、亚利桑那、罗德岛

陆续赶来迎我入列,咦呵我右边的大西洋

天旋地转,纽约客、时代周刊、华尔街日报来不及记录

轮胎写下的历史,这一路山姆大叔节节败退

古人将铜雀台造在邺城,我今将答案放在凤凰城

大彼太阳兮,我踏苏子瞻的声律再唱大洋东去

大彼西风兮,我挟谪仙人的大鹏赋更抒时代广场

五个时区的夏时制散尽光阴还复来

我纪元前的夏商周秦,我的汉唐 ,宋元明清

我的1966,我的1978,2012我来了

大峡谷,大瀑布,大平原,大盐湖

大制作电影,开变形金刚的高大司机

一切超级大的美国,自由,民主,宪法大大大

统统都在后退,我开足马力踢踏万里,历史在上坡

翻越的异想终将天开,时间矮下去

我突然发现,政府太小了,亢奋中

我被大黄蜂尖叫的一根钢针,螫醒

          2012年


看一个城市男人锯木想起随意拼接的词

知识小桶上 一张卷心菜过分白的脸

货币分娩的劳力

舞动一把愚笨的匕首

正恐怖地注视

通心粉般瘫软的木头


千脚兽摇摆跋涉 横穿森林的逆流

锯齿形的风喋喋不休

刺耳的仙人掌的声音骤然响起

纯真的钉子 一只厚皮动物

躲在圆木里打盹


一枚大胆的铁钉与一个巴格达似的男人对峙像一幅

童话

小山羊诱拐绑匪


陈腐的钢锯 继续面色苍白的韵律

轻舟用力拉出长江

一起一伏的臀部 失去热情


         1995年


走向花山(组诗)


花山,在广西宁明县内,濒临明江。绝壁之上,用朱红颜料画着一千四五百个粗犷朴拙的人、兽形象,其中最大的人像高达三米,最小的仅高三十厘米,整个画面高约四五十米,长约一百七八十米,公认为壮族古代文化之元。




欧唷唷——

我是血的礼赞,我是火的膜拜

从野猪凶狠的獠牙上来

从雉鸡发抖的羽翎中来

从神秘的图腾和饰佩的兽骨上来

我扑灭了饿狼眼中饕餮的绿火

我震慑了猛虎额门斑斓的光焰

追逐利箭的铮鏦而来

践踏毙兽的抽搐而来

血哟,火哟

狞厉的美哟

我们举剑而来,击鼓而来,鸣金而来

——尼罗!

从小米醉人的穗子上来

从苞谷灿烂的缨子中来

从山弄垌场和斗笠就能盖住的田坝上来

我是血之礼赞,我是火之膜拜

抡着砍刀的呼啸而来

仗着烧荒的烈焰而来

血哟,火哟

丰腴的美哟

我们唱欢①而来,雀跃而来,舞蹈而来

——尼罗!

绣球跟着轻抛而来

红蛋跟着相碰而来

金竹毛竹斑竹刺竹搭成的麻栏②接踵而来

白米糍粑打上我的印记

五色糯饭飘出我的诱惑

我是血的礼赞,我是火的膜拜

血哟,火哟

崇高的美哟

我们匍匐而来扬幡而来顶礼而来

尼罗——尼罗


注:

①欢:壮族山歌之一种。

②麻栏:壮族双层建筑,上住人,下养牲口。



一支支箭镞

射向血红的太阳,射向

太阳一样血红的野牛眼睛

兽皮裹着牯牛般粗壮的骆越汉子

裹着

斗红眼的牯牛一般咆哮的灵魂

脚步声,唔唔的欢呼

漫山遍野

踏过箭猪的尸体的同伴的呻吟

把标枪

连同毫不畏惧的手臂

捅进豹子的口中

山,被血液烧得沸腾了

心旌,森林

卷过凄厉的穿林风

香喷喷的夜晚

架在篝火上

毕毕剥剥的湿柴

迸出了满天星星

迸出了

布伯斗雷王的传说

妈勒访天边的故事

羽人梦

火灰,早已湮灭了

只有亘古不熄的昭示

仍在崖壁上的熊熊燃烧

比象形文字还要原始

比太阳还要神圣


连风都被杀死了

狼藉的山野,躺着

吻剑的头颅,饮箭的血

血染的尸骸

躺下了纷乱的马蹄

丁丁当当的杀戮、宰割

残忍和冷酷

只有“嗡哄嗡哄”的铜鼓

召唤弓,召唤剑,召唤着藤牌

母亲,没有绝望地哭喊

部落的废墟

崛起了年轻的村寨

文明跟随野蛮又一次穿越过死亡

那位用断臂擂响红铜鼓的美丽少女

被山歌传颂着

获得了一个民族的崇拜

被利刃割断的炊烟

在河岸上茂盛地生长

血泊的沼泽

遗弃了英雄的铜鼓时代

可战争却一直没有生锈

神圣的血,罪恶的血

波动着鲜红或黯淡的色彩……



穿过风卷起的浪,穿过浪撕碎的帆

跳上无帆的独木舟

追赶淌着血的熊,追赶射杀熊的箭

奔向佩箭的猎手

朝打鱼的奉献

朝撵山的奉献

美的裸露,力的温柔

积血消融了,浪花将孤独卷走

崇山峻岭间,奔泻着爱的湍流

鱼和熊掌黯然失色

青春和心,点亮炽热的红绣球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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