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政诗作选读

更新:2018-04-10 10:2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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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新作)


苍蝇


时间是所有的礼物

——威廉·布莱克


1.

它纹丝不动,过于纯洁,克制着身上精微的花园

小小的躯体胀满皓月,负痛的翮翅嘤嘤鸣响

那被我们耗尽的夏天还在它的复眼中熊熊炽烧

它多么像一只苍蝇啊!太袖珍的魂魄正嘘吐风暴


2.

这只苍蝇急着打开自己,打开体内萧索的乡关

在物种孑遗的虚症中颤簌,谁在精挑细选我们?

嵯岈之国,一件粉腻的亵衣飘落,人,裸露

瞧那皓月,是圆满也是污点!我们都是不洁的


3.

1988年,筠连县的落木柔,我生吞了一只苍蝇

杀猪席上苗族书记举杯为号,土烧应声掀翻僻壤

它如一粒黝黑的子弹,无声地贯入我年轻的腑脏

从此我们痛着,猜着,看谁会先离开这场飨宴


4.

时辰到了,青春已束装,开花的器官憋着灼烫

火车,为我们撕开大地的锦绸,过秦岭,渡黄河

乌云的胖子一路挥手,抽离的肉身裹满霞光万道

前方就是应许之地?我们只在脏的时候彼此相拥


5.

夏天砰地坠地,血肉灿烂,亡命的青衫飞过

虚空泻下如血的哑默,淹埋了世间万物的沟壑

啊,我的玩伴,腹诽的厌世者,被早早褫夺光阴

在水深火热中充盈如蚌病,我们已互换了人生


6.

都不是真的!折扇上一叶水墨的醉舟忽然醒了

溃水松开一声欸乃:咿呀!活着就是忍受飘零

而我,果真是微茫里那个斜眉入鬓的断肠人?

灯影下一只苍蝇倒伏,隐身的江山在赫然滴血


2016年3月1日 北京

送给杨炼并致敬北京文艺网纪念新诗百年特辑


注:

落木柔,地名,位于四川省筠连县,云贵川交汇处的苗族山乡,1988年作者大学时期来此采风。



诗19首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的昨日之躯已化为醴渣,我加入我时正把他抛下

我在远方喂我,却有另一个更孤峭的我等在更远处

存在飘渺得像个空舞,我像热顶着一朵不确定的火

那个空舞盛装过灿烂的血肉,虚月照临,各样翩跹

废墟般摊开内热的心,于此潴留的只是无尽的穿梭


幽深里,我像极了我,在明灭的姿影面前丧魂落魄

我活过吗?活在了仙乡何处?这绝壁般孤悬的流水

正摆渡着风声鹤唳,时间背后,万物相拥于一张纸

我满噙所有的破碎,幽魂一样饮下落花流水的自己

血脉中遽立起万古月光,向我击出它嵯峨的流星锤


十三不靠(锤子锤,向日葵—四川话)


明月照沟渠,我是住在你身上的无数个陌生人

瞧,借尸还魂的酒,还叼着前生啜饮它的红唇

浓雾里滚动的娃娃脸,漾起米汤般粘稠的渺远

布偶切开热腹掏出一把小弟,替它们描眉打粉

火:鄙人属于半成品,还在速成班上苦修烧灰

孔雀在树巅吞烟,"肉身,方是斑斓的胜负手!"

但是?这但是来得太陡,它在修辞里抽羊角风

而隐喻,总张牙舞爪地把自己引向虚耗的穷途

别解梦了,她梦到花开万朵,一路灿烂到溃痛

你在你深处吼:别靠近我!它已塞满我的七窍

我啊我,水中月,我不是你,你为什么会是我?

还不够黑吗,黑色的光正把对立面的万物照耀

于是,逻辑先生推倒牌,胡,靠谱的十三不靠!


国子夜


这些厚嘴唇的孩子,像轮回的厌世者

风中招摇的玫瑰和茉莉,急躁的春花

伸出如棘如鸟的五指——我要,我要 !

青春在蹦跳,总想去摸断崖般的绝高

惊坠声似刀片之冷,晴空缓慢地失血


他侧身在看,这肥皂剧太闷,太涣散

革命,是灼热的牙痛,革命不是闲愁

夜晚,一杯沸腾的咖啡敞开异乡小道

打开气味的潘多拉匣子,生活会倾覆?

这咖啡因的香饵,钓的是我还是空廓?


祖国的气息破空而来,甜味素的皓月

映照无影之国,城楼上胖子歌声绕梁

红苹果,浓眉大眼地齐奏勃起的鸡冠

发报机的深喉,几只破音遗老般刮躁

星之棋渺远,秋光里,王已陷落歧途


剥开夜的壳,一只熠熠的狐狸现身了

人,彻底玩完了,你们,演砸了自己

幽魂已脱下这腌臜的衣裳,流光之末

必藏着最暗的胜负手,寒颤搜刮百骸

清风,悖论般拂过年轻而垂死的头颅


上海之歌


我们在浦东的观景台上瞭望记忆,外滩

冷不丁来个白鹤亮翅,一朵行云即刻旋翻

在环球金融中心上空,像谁抛给未来一顶

藏私的帽子,每个昂脸的消逝者都在嘀咕

是否,云端上的我,是自己长不大的儿子?


“看不见从前的样子了”,小胡的嗫嚅随即

被江风剪径,“侬还记得那个夜晚吗?1974”

远远绕开的彗星,曳着幻灭在某个幽深里

狡黠地闪着,我像被个尖锐的阴险狠狠螫了

好假的真痛啊!1974?我果真就在大上海?


我说的,是被眼下这个壮阔的胖子替换的

那个干部,正襟危坐,戴着万有引力之镣

背景里零落着暮云的抽屉,被掏尽的天光

无力地流泻,气数还在消耗着隐身的狐狸

南京路上卡车张牙舞爪,咚咚锵掀翻新天地


弄堂拒绝了人民广场,此刻它被哭声灌满!

透过门缝,缳索垂梁,老妪怀中冰冷的女儿

幽灵鸟迅疾掠过!天空,巨大的黄色琥珀

死亡像一只苍蝇,在所有方向上寻找缺口

我心神呆滞,看见小胡雏菊般摇曳的小脸


“侬,喜欢穿小军装,会唱杨子荣打虎上山

我问侬,那辰光我对侬尕好,侬做啥欺负我?”

真相总荒诞不经,血统与标签的食物链里

姓胡的都是猪头三,你家有胡传魁和胡汉山

小胡咯咯喘笑:风水轮流转,如今到我家了


那个夜晚胀满热风,小胡听我讲蜀山和火车

然后吮着小手指,想她和我匪夷所思的未来

上海,却在悄悄漂移,向着深淼的星光之途

我们注定会偷渡到另一个自己,留下漂亮的

表姐在崇明岛哭泣,她怀上了计划外的八月


忆南京


喇叭、细作、孤儿子、风中的碎纸片

那是我唯一的城垣,松滑、不切实际

仿佛为记忆所生,瓦砾上摇晃的野雏菊

噙着不属于它的露滴,那是我的,有关

未来的玄机,一天比一天沁暗了月影

1990年,卫岗,81路车吐出春天和我

还不够吗,都还在呼吸,生活在前进

归鸿声断残云碧——子虚君还在吊假嗓

小柏老师说,这些内心的小声音,至多

把斑鸠变鸽子,不如到废诗里砥砺天气

于是,农大楼顶,一席酒直接摆到末世

钱谦益扪着侯公子的背,贤弟,且望气

时局是一把乱牌,这草长莺飞的江南啊

农时稼穑祭祀方是天,觑不破就是死门

金陵黯淡,残照里,瞧钟山泣血的死样

吃!打横作陪的体育老师,夹来素鸡

今晚我睡他的铺,他漏夜奔赴某个密约

我总狐疑,他是来自小柏诗中的人造人

夕光将他隆起的臂膀与远山勾成重峦

这是那年最硬也最软的景像,我的俊友


望气?而我正望见骨头缝里刮起的风暴

摇撼四肢百骸的空痛,沦为时间的痼疾

当暮云退无可退,风真会念动它的魔咒?

且看他们挤在一隅,挖坑、填土、焚迹

牧斋,吃酒!失色的江山正好用来颓废


小柏长亭相送。一切皆遥远,小心烛火

此书信两封,万不得已去投少秋、世平

分秒都是现场,时代需要叙事而非抒情

变生肘腋最恨环佩空归 ,活着,活下去!

禄口机场 ,不知所终的航班,开始登机


注:

小柏即诗人柏桦,时在南京农业大学任教

水碾河


1.

到水碾河去。几只风筝排饵般钓着燕子

春天尾随我,一朵闲云已兀自给它加冕


空气有牛轧糖的暧昧,包藏浓稠的祸心

那些络绎在未来的我们,正集中地返回


撅屁股的摄影师,像某个神圣的狙击手

被驱赶的花朵后面,真有孤独的牧羊人?


我骑一辆破自行车,闯入冒烟的取景器

咬牙奋力踩一程,轮胎就吥地泄一肚气


刚为生活甩几滴泪珠,又多长两根髭须

那谁,天天给世界过磅,惊险的守恒律


所以需要空心的梦,风筝忽然澎湃不已

我回头望,后座上清癯的小柏平静如水


2.

那是1987,十字路口工农联合临虚而立

祖国倡导花好月圆,红油火锅浓香飘溢


喇叭声咽,张蔷的小调宛如四溅的锯屑

工人日报门口,有人秘密兜售万能钥匙


钟老师在练习啼啭,云雀是他的假想敌

他日夜勘测,每个汉字必对应一块墓碑


取景器里,委蛇而来一辆瘪胎的自行车

那个出生入死的人,蹬踩快锈死的轮回


他19岁的负重之旅啊,挥汗如雨的缁衣

正被我们反穿,来自明天的人面面相觑


意义是多余的份量,那谁,正紧拧重眉

我回头望,后座上清癯的小柏去向不明


注:

水碾河,成都市地名,马路中央有工农联合的主题塑像,诗人钟鸣曾供职的四川工人报社和职工宿舍座落于此,是80年代诗人聚会的重要据点之一,也是我学生时代常去的地方。小柏即诗人柏桦。


重庆之歌


——给麦城


重庆悠悠如一滴宿泪,孤悬在梦中

可一滴流干了自己的泪,还是泪吗?

它在某只恶枭的枯眼里,闪着幽光

一座高烧不退的城池,却一路落荒


拿我一生换谁一生?密不透缝的夜

在耳畔逶迤的暗语,星光羁縻于途

那滴未来之泪还挂在少女的睫毛上

憧憬牺牲,这小朵乌云滚烫又冰凉


啊,山高水长的道路,颠仆着青春

满载虚热与讴歌,谁曾经命名我们

把我们从万千肺腑中掏出,并交给

尘埃、肿痛与远方,道路剪开大地


攀登,无止歇的攀登!可前途茫昧

成长像件果肉衣裳,紧裹胎热的核

在上上下下间咀嚼生命的苦乐悲欢

人们交换腔调与创痛,学会了敬礼


起风了,我们的瞭望落满云的絮影

事物套着自身的裹尸布,悄然腐变

只有乔装的对立统一,发痒的客体

互相触痛,人群中闪过刺客与道士


干燥是唯一的哲学,胃出血的黄昏

火车发神经地嘶吼,甩出的断肠人

怀抱不愈的热病,他们唱着,跳着

濡湿的车站,到处是燃烧的氧化物


挽起裤腿的先知,在天上脚踏祥云

革命、献身、一路开往美丽的异乡!

那滴未来之泪顺着少女的脸颊滚落

可是,可是那个等在哪儿的永远呢?

如果


——献给未来


1.

她手拈一朵叫如果的花,比娇艳欲滴还多些料峭

“请收下”她说,“梦的滑翔伞需要现实的落脚点”

昨晚我俩在星星下跳舞,我能嗅到她空杳的气息

她的眼眸溜过匆忙云翳,这些天上濡湿的密语者:

“如果连如果也无药可救,不可原谅的只能是如果”

“嘭!”赌气的窒郁爆翻了现实的啤酒瓶,泡沫

呕吐一地,花明月暗,走向反面难免不带股戾气

不如跳舞,搭着暗夜腻滑腰肢,发鬓别着那朵如果


2.

岁月妖娆,鼻尖的小雨滴,犁着苦心孤诣的单行道

载蠕载袅的云端谁用假嗓子尖叫 :浮云啊,浮云!

风在一旁抽丝剥茧,喏,总要有个破音来暗示完美

"有一个更深情的我就在不远处。"她的神情幽眇

指尖描摹着她的空脸,"空缺让如果变得更加扑朔"

远远抛进时间洪荒的钓饵,忽被一个暗影腾身咬住

那是?乌有之乌有?究竟想崩灭现实还是影射虚无?

不如跳舞,紧贴暗夜猩红肌肤,悄悄撇下那朵如果


午夜的乒乓球


钟鸣后,我出现,龋齿般清脆

叮咚着弦外之音,暗夜之门敞开


道路即命运,寂静鼠须般惊惕

星河倒悬,嘿,时空那浩大迷宫!

抿着乌云的巧克力,信手击出

呯嘭,呯嘭!自外于我的声音


像执拗的牙髓病,痛才是本质

挂在时间上,各种对立统一的肉


往者不可追,哎,何必步步紧逼

我总慢上一步,好吞我失血的命


呯嘭,呯嘭!多么绚烂的多样性

可沉默的辩证法说:是,总是非

梦一路落荒,蹑立在别的梦里滴汗

痛吗,梦中人,为何连痛也不痛?


我还活着吗,我可不算厌世者

大地啊,我是大地唯一的悲秋者!

呯嘭,呯嘭!谁是执著的击球手

暗夜煽它的小情绪,未来的火灾


还在桃花源,小心酝酿更稠的糖心

鹰眼下,蹁跹着丰腴的大地牧歌

呯嘭,呯嘭!肥胖而纯洁的旋转

越沉重就越充盈,这不伦的眩晕!


憋着矛盾律,我从没多长一片肉,

加速度,令我在酸甜苦辣里失重


呯嘭,呯嘭!别喂我吃虚无的伴奏

去!宁可死,别让我一路呕吐


第十二夜


第一夜,风渐渐紧了,鸦翅落满四野

漆黑的孩子,用哭声搜刮大地的丰腴

第二夜,一束无来由的光,猩猩般蹿跳

白昼,漂浮在微茫上一座孤独的白房子

旋生旋灭的泡沫城池,今生忽已成往事

那是谁在叹春,恁将深情浇酹一沟碎月?

第三夜,他终于窥破了你宛若异乡的脸


第四夜囊括全部,除了那只倒悬的死鸟

它窸窣着,像上帝撇给世界的一个讪笑

色情的第五夜,时钟的如簧巧舌还在舔

一把勃起的琵琶,鸡胸君扪到身上的玄妙

这时第六夜的花苞,偷偷伸出葱白的纤指:

别急着碰我,别急着打开你娉婷的末路


只要紧闭双眼,对于我,它便算不上存在

这是空空如也的第七夜,流出去的钱财

吃下的盐、辜负或憨痴,早被遗忘先生

随手发落到某处荒凉地,我是蹩脚的魔术师?

至少我从不留意,视线外那些络绎的邮递员


第八夜,踩着大地的凹凸,浓雾之子来了!

解开万事万物的罗裳吧,事物本就是衣裳

如果抹平疑窦与界限,如果我们赤裸着

并集体吞灰,你还会再为一次钟情哭泣吗?


第九夜摇身变作第十夜,每面镜子里都住个

一模一样的巫女,当碎裂声如喷泉般绽放

她们尖叫,这些赖在我身上清凉如水的家伙


第十一夜,吹瘦自己的风,却吹肿了世界

好死不如赖活着,粪香就是道路,抖擞辽阔


第十二夜,宿醉揪着他,呕出心中灿烂的侏儒


潜入一粒米的云天,那儿有更浩渺的孤绝

可我太痴癫,总攀到自己的绝地呼风唤雨

驾鹤而飞?又怕火烧云喷我一脸前世的灰

纸老虎飘满天空,它们不紧不慢地踱方步

我永远是我的难题,去扮演更娇俏的碎玉?

仙客手拈空无,掏神的土填他精神的洼地

大地的脏孩子,满嘴是不知进退的筋斗云

发梦的是另一粒米,骑着一把无名火直驱

澹澹的内心,早活腻了局限性,长沟流月

时间的骨头酥脆,琐屑细小者总怅望空寂

啜饮我吧,啜饮我,这酒一般的存在才是

真的我!穿透自身的裂隙方能将反面偷觑

把我喂你的也正把你喂我,光荣尽归尘土


哈姆雷特(生与死的独白)


如若夜莺啼啭的月只是一堆灰

如若傻傻的奥菲莉娅死了我的死

而我还须一死,多么虚幻的真实

命运就是你是你,但现在还不是


对于活,活一天不如说死掉一天

对于死,死从活的第一天便开始死

这些牵连的轻盈的对立面,仿佛

黑夜踮起脚尖悄悄逃开滚烫的自己


那个絮叨的魂魄,他正活着他的死

又来叮咛后死者刻不容缓的救急

复仇像个焦糊的空影,等待我去附体

生存还是毁灭,仍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我究竟要杀死生,还是杀死死?

既然把我镶进了那个死结局,那么

让我的死暂且逗留在我的生里


麋鹿


     ——麋鹿,又名四不像


神的午后,我偶尔蹑足潜踪,偷跑出他的梦

游荡在无边的大地,像一个浅睡飘过另一个

空廓的酣眠。当我驻足汀岸,或于河泽间游弋

我总惊诧于我的怪样子,但,并不确定它与我

是否真实地对应,或许,我只是神未经熟虑的

一闪念?是他梦里弄出那些奇思异想的瘢痕?

于是,我旋风般奔回幽眇的殿堂,俯卧他膝前

主人,我是您奇巧的造物,您是我全部的尊荣

那为何我身上会挤满这些怪模样,鹿角与马面?

我是谁?活在谁的存在里?我要我原来的样子!

神刚从冥思中苏醒,轻抚我的辫尾,久久沉吟

呵你,可笑的共同体,千万不要太把自己当真

我用别的模样拼凑出你,是为给世界一个神谕

我指给你四个类比,你要在它们之中找出自己

我还给了第五个类比,慎勿外传,你的那颗心

其实就是人的心!它们虚耗过多的苟且与泪水

而你要替它们去吞多变的风波、歧路和天气

想一想,我的傻孩子,你究竟要成为哪一个?

唯一即囚笼,所以,我动了与身份不符的恻隐

我以世界的样子创造你,这清风般通透的共居!

听罢神的回答,我心有戚戚地昂起骆驼的脖颈

即使挤满哓哓不休的怪形,即使生命短暂逼仄

可我愿做一心一意的自己。神忽然猛拍我的脊

去吧,乌托邦!在缤纷的自我间必有一个真你

从此出没天地的空隙,替我将世界的丧钟鸣响!


致朱丽叶


这些迷乱来自夏夜纷扰的流萤,撩动迷迭香那轻盈的神经质

我正巧瞥见更像你的你,蹙着眉,嗅刚在露珠中还魂的丹桂

维罗纳像神醉生梦死的假面,而我是他嘴角飘过的某个揶揄

平原一无是处地匍匐在月亮下方,远处奔来肝脑涂地的马驹

朱丽叶,在你美不胜收的花窗下,我啊,我已变得多么像我


我但愿是你的飞鸟!那个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尖锐的小东西

它脱开我刺向绯红的天际,乱云遮蔽的星辰是神难言的宿疾

看,这个被判死的人,他爱着,爱上了爱,爱上爱你的自己

朝向你的双手,像被月光憋痛的蔷薇,请紧握这朵灼热的灰

朱丽叶,你的花窗是神的行刑地,奋身跃入异香飘摇的宿命


芥茉坊


横跨两个词的夜,抵达或离去的必由之路

芥茉坊酒吧的小阳台,月色腻滑,人影薄脆


一个词正尝试出发,像一片晓风从他唇边飘起

另一个词保持聆听,她克制的模样宛若花园


她突然为一次钟情哭泣!酒杯倾覆,滑落的元音

刺耳,被泪水濯洗的眼眸清亮而激烈,他看见


一个词敞开了,另一个在起劲地婉转

一个词点亮了,另一个则颜色稍暗


“真糟糕,这歇斯底里的痛就像宿命”

“而爱,爱只是一次不知所终的旅行”


芥茉坊酒吧的小阳台,夜莺刺绣着花好月圆

孤峭的云中君,谁也瞧不见地甩他浩渺的水袖


给爱德琳的诗

1.

我还在摹画她去年的空脸,像等待一只

衔着轻雷的雨燕,用穿梭缀连起两个春天

远离她,恓惶在她的月亮照不见的幽僻

才使她从我的心底脱颖而出,悠悠我心

谁令她穿上燕子的衣裳?远方丰盈似美酒

浇淋我灼烫的空杯,但溢出的却不是泪

哎,人心为何总不餍足,这是神的游戏?


2.

每天都在练习忘却,这是个没有你的世界

我去河边汲水,在藤萝遮绕的舟中小寐

听嘶嘶长笛摇撼漫天云雨,哦,爱德琳

我每天都在练习没有你,日子像流泻的碎玉

淅沥、翻滚、迸响,仿佛急着朝觐某个影子

我的心似绝望的小鹿无路可逃,多么奇怪

在没有你的世界我向你诉说,我要忘记你!


3.

白昼如黑夜的屋顶,而我是那外面的孤鬼

我终日走走停停,像在给我虚热的心喂药

这爱真枯涩,又空乏又抽象!毫无交集的

窄径,你也从不对我说,你存在着,爱着

甚至没有一个你的借代,睫毛、手绢或气息

但有一种光叫黑暗,将世间万物的反面照耀

你在我眼里盈满如黑夜,我的白昼应声凋落


4.

我有时真想死,到那个蛇蝎般幽香的地方

我将找到我,而你是他存在来世的一捧火

逼仄的绝处总有最后的开阔,那儿你娉婷着

美得像一首未来的歌,我不知该如何呼吸

比死亡可耻的是孤独,只有对你的爱能穿透

每秒的死亡,你像幽月照亮我深渊里的姿影

爱德琳,我无限地靠近,可你总在更前面


5.

我向众神祈祷,求给个奇迹来证明神的居心

请将如水的流逝倾入我手中的杯盏,饮下它

时间的假镜顷刻破裂,世界在里面崩飞如灰

请打开那个莫测的盒子,放出我和你共在的

一天,不,哪怕只一秒!我不要没有你的我

瞧啊,神迹真在此刻呈现,我摩挲泥胎的手

化作了金手指,爱德琳,你正朝我款款走来!


注:

爱德琳的故事来自古希腊神话,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是一位雕塑家,他创作了一个美丽的少女雕像,并为她取名爱德琳,他每天都会痴迷地端详,最终爱上了他亲手塑造的作品。他向众神祈祷,期盼爱情的奇迹。他的真诚和执着感动了爱神阿芙洛狄忒,最终赐给雕塑以生命。1976 年,法国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为电视剧配乐,独奏了《给爱德琳的诗》(又名《水边的阿狄丽娜》),一举成名。那流畅华丽的钢琴曲犹如一股席卷全球的旋风,举世为之倾倒。


走马谣


野花追逐着野花,河水向河水流淌

为找一片无主之地,打马走过乌兰布统


在远方眺望远方,八月还在八月的前方

所有尽头的尽头,火柴头倏然划亮天堂


西天的铁匠铺,还在锻打那把收割的弯镰

不停疯长的夏天,风翻卷起马蹄和碎月


鸟群箭矢般射出,宿命的标靶并不在云上

越来越瘦的天空,云正握着云的橡皮擦


云擦掉云,八月擦掉八月,结局擦掉结局

在一切风景中,擦不掉的远比擦掉的荒凉


被追逐的野花,也在追逐它妄想的天涯

曲折的希拉沐沦河日夜把乌有之歌传唱


河水送别了河水,野花将野花埋葬

为找一片无主之地,打马走过乌兰布统



  

  ——给张枣


不是水,是水的灰。抵达了灰的水

灰的今生,夹在水和水之间,一个

多么轻盈的乌托邦,取缔了彼此

——远和近,我和你,你和你的死


死,就是取消死。看那浩大的白

根本不是白,而是白的原教旨

把世界的白逐出世界,让白回到白


雪,是水,也是白

雪,也是火,也是酒,也是尘埃


看,这些永远在路上的奥德赛



《七哀》(1989)


七哀


己巳年(1989)酷暑,余远避东南,蛰于闽南海滨,及秋日,悲风起于心底,观沧海而思蜀地,遂访先贤制《七哀》之曲,斯人斯土,生死契阔。


水头

今夜,抖开它厚重的湿被窝

我来入眠,一缕幽光映现

手掌上的岁月,浑身酸涩的


水头*,已是我的末途了,海湾

圆圆,宛如东海一只浅显的肚脐

星月俱无,闭上今生今世的眼


水头,你是我探出海面的懵懂的

脑勺,被季风梳理得光光,还在

费力聆听来自内陆低处的哀哭


已迅疾掠过!惊起几绺乌发

并立遥望黑夜高高飘拂的裙裾

透出此刻的白皙,我摊开双手


双手都是腐朽,东海,可是

谁能有一张足够的嘴来喝干

你锅中的汤汁,使我免为鱼鳖?


注:

* 水头:地名,在福建南安。


大水

大水汤汤,出于西天,昆仑

东海欲吮吸你翻搅不定的

长舌,送来那隔夜的荒凉


峰峦耸峙,白虎吞吐的月晕

烘炙着今夕不眠的昆仑,双手

捧出一座神思恍惚的天堂,我的


碌碌前缘!早化作一抹烟霭

却升腾于今夕,成为我眼眸间

唯一的阴翳,回头望不见古月


夭者,借一段鱼腹吹胀了东海

滞涩的胃囊,泥沙俱下,今生

为人,呜呼,转世当作龟


大水汩汩,踯躅东方,昆仑

我是你奔走的牛马,肝胆摧绝

何处是你卓立的千年皓首?


那风


那风,钻入东海腥腻的青衿

头枕着白浪高高,放眼皆是

今夜的枯涩,引来惺忪的鳖眼


乜斜浪花堆砌的瞬息天堂

轻轻,游弋于此生的哈欠与踌躇

那风,吾祖叫你欢头*,一只


快捷的探险禽兽,恰从东海的

乳间升起它茫然的蒙古人面

命定流窜远方,去找寻悲悯的


彼岸,犹带一脸颓废的腊黄

欢头,你是吾祖狂热且不祥的

前额,离乡背井,只为了


碰撞眉头紧拧的来世,出没于

骇浪惊涛,年年,锅鼎苦闷

汤汁蒸腾,你被承诺的全部人生!


注:

*见《山海经·大荒南经》:“欢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


噫吁


噫吁,巨腕高擎起西南,不见

它那苍凉的头皮,上面

有我衮衮诸公,皆尽长卧安息


大水分崩逃逸,敞开中央的

锅底,烟霭蒸蒸,烹制出

一束灿烂五谷,喂你咕咕肠胃


山鬼,我欲追觅你斑斓的肉身

借你的唇复活今夜的苍穹,我欲

往你幼兽般的前襟烙下一片茫然


空虚!可是那粒稻壳遮掩了你

梦起伏的腰腹?哪阵羚羊蹄碎

是你鹄然的心神正踊跃飞驰?


山鬼,我若是你向东升起的一根

羽翎,越巴山,涉大江,度夔门

只为代替你向大海挥洒一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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