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
此刻,你不是那个登台朗诵的你
用低沉的亚洲嗓音,吹凉瞌睡的山谷们
(被一盏盏阅读灯照亮的)
我也不是那个焦虑的我:一边在镜子前
服药,一边构思:五分钟后
依旧紧锁的五官
菩提本无树,在这里
本是一条大街,且早早躺了下来。
曾在友人的诗中读到过
因不了解而着迷,因着迷而自学
不断折返同一个傍晚
此刻,却冒了同样的雨
在橱窗上,看到一切都匆匆的、潦草的
那个自学的自我可能对自己
从来都够不耐心。再看满街的大男孩
不像去购物,倒像兴冲冲游行
那闲情,惟有试穿了新衣的皇帝
方能体验
但此刻,和你共用一个身子的皇帝
肯定也瞌睡了,别无用心;
我也不再疑心是否还有第三者
光了膀子同行。
拎上纸袋子,我们决定
雨中疾走,老老实实扮演购物狂
先去大众鞋城,买登山鞋
你选的一双,尺码超大,鞋底有轮胎花纹
像是直接从斯大林格勒的战场
一路走回来的
在隔壁,我试穿的上衣
中规中矩,只在领子里
藏了一只扁扁的雨神的风帽
这个城市已准备好了镜头
准备好金色的小麦啤酒
似乎也准备,为大多数的事抱歉
无论坐在spree河边,还是站在河面上
都感觉有掌声从背后传来
经久不息却蛮横地,像诗中的小雨点
从酒吧、从墓地,从黑白照片
从深闳的犹太庭院
为女士拍照时,我猜想
那些拆了的墙,其实在努力建起啊
包括刻了死者名字的石头
齿轮一样从青草中冒出
让人恍然,那些夜间疾驰长街的坦克
其实也曾这样被活埋过的
——给臧棣,2015,7
●病后联想
奔波一整天,只为捧回这些
粉色和蓝色的小药片
它们堆在那儿,像许多的纽扣
云的纽扣、燕子的纽扣、囚徒的纽扣
从张枣的诗中纷纷地
掉了下来,从某个集中营里
被静悄悄送了出来
原来,终生志业只属于
劳动密集型
——它曾搅动江南水乡
它曾累垮过腾飞的东亚
想清楚这一点
今夏,计划沿渤海慢跑
那里开发区无人,适合独自吐纳
2014.7
●草地上
1977年,几个坏人早被揪出
高考选拔了其他类型
举国蝉鸣替代了举国哀音
落榜的小青年只能在床上出气
一些人因此被草草生下
遗传了普遍的怨怒和求知欲
等他们长大,长到才华不对称身体
失意的双亲已去了深圳
已去了海南:面朝大海,打开电扇
没有一场广泛无人赋闲的革命
没有轿车吹着冷空气
开过万物竞价的热带海岸
谁也不会轻易北上
30年后,因了一笔拆迁款
才有了看望下一代的本钱
等到他们辗转着,从天行的轨道
滑落入这数字的小区
却吃惊地发现草地上,早已布满
晃动小手的新生儿
我知道,他们皱着眉头
其实只是缩小成侏儒的祖父母们
已懂得背过身去示威
已懂得将尿湿的旗帜漫卷
2011,5
●野蹟海滩
那些看不见的岛,敲锣打鼓
不见得住着十万神仙
宴会上的螃蟹,举手举脚
投出反对票,结果拆卸之后
成了美味中的纯装置性
两个亲密的人,还可以讲民主
一起睡到空调下
大海临窗,像临窗递过一只绿色脸盆
他们梦中的脸,脏脏的
仿佛遭受过鞭打
他们身子下,流出了细沙
公路辗转,却从苍翠山巅相继送来
更多大国观光客
他们拍照、尖叫,就差在海滩上
升起一面五星旗帜
潮水适时卷走一架尼康相机
一切旖旎风光报废
几张痛苦的婚前不雅照
却被意外地保留了下来
2010
●学术与政治
——东京作
趁骄阳还未转至窗口
恶犬还睡在它的摇篮
赶快扒开键盘的毛发
连续敲出一份万言书
思想换文体
生活换汗衣
军委换主席
然后,乘早班电车,去海滨大学报到
台风中隐现几个老熟人
岛和岛,不拉手
始终是亲戚,过去打个招呼
抽空收集鸟兽的名片
东亚也太大!那来自台北的学术
没有来自首尔的激进
无伤大雅吧——棒杀与捧杀
到底取决好身材。
2010, 11
●幸亏
——给Raffel夫妇
幸亏,这里还需要我们
饿着肚子,大口地吞下黄油
窗外秋山,有如此错综的形式
我们的到来也在计划中
被错综地推迟了三年。
三年间,一个女孩已经长大
像母亲的老家,荒凉了山地
始终游离在热闹的
大人的欧洲之外
另一个女孩,始终兴高采烈
她似乎更喜欢外国人
因为他们说话声音怪异
衣服穿得还不怎么邋遢
其实,小孩子可能不知道
怎样区分外国人和外星人
即便她能区别大象、小羊、狗熊、灰狼
能区分这世上的善言与恶行
但这三人如此不同,沉默时
胡子稀疏,却又一样的安静
幸亏,这里的听众很礼貌
不去过问这些诗的来历
“诗”捱到老年,深度刚好
可够睡眠,他们的厚道
提醒我们,要忍着
自己青年时代的臭气
忍着亚洲植物冬天死掉后的臭气
读自己不快乐的诗
我们的不快乐,原因很多
但可能真的并不是由哪一伙人
一手造成。这一点
男主人说的不错:“道家肚子里
始终有个打盹的儒家”
他翻译的杜甫就是一个儒家
他的翻译即使有错
也是这里最好的
那些密集的注释里
能见到这家人闪动的炉火
女主人眼力更好,见面时
还远远地以为我是大学生
告别时,已能正确地指出
我鬓角的一根白发。
此刻,她正在厨房里忙着吗
准备一锅香甜的南瓜汤?
还是领了两个女儿,走进车站旁
本地唯一的川菜馆?
她在打电话吗,在边境线上
忍受湖泊、乌云,忍受那些
模糊的诉说虚假不幸的语言
对着炉火聊天,我们都知道
那些走进火焰中的人
没有谁能比杜甫更老,三年来
大家倒退着也在行进着
醒来发现,返航的行李中
除了一只互赠的swatch手表
已幸福得别无他物
2009, 11
●桂河桥
五千个英国人,三千个美国人
一万个中国人和缅甸人
或者还有几十个穆斯林
在一个早上,血肉飞上了天。
如今,旅游巴士载来两个北京人
被夕阳中的轮廓惊呆了。
钢铁,跳跃着来到对岸,
广大的墓地也空了,青草晃动。
复活的生灵或被导游指南
男的:披发、文身、乳上镶铁钉
喝本地便宜的喜力啤酒;
女的:较矜持,正小心躲开了脏东西。
其中一个十八岁,脚跟红润
猜测来自苏格兰。在桥头
她被南亚小伙儿狠狠地抱着、亲着、咂着
露出的牙床留在相机深处。
像是另一种报复,摧残了两岸贸易
墨绿的河水风情万种地
也是狠狠地流着,旋涡之上
日光散射,似乎还有鸟雀争食往返
2008,2
●夜会
深夜机场,去迎接一位心上人
踏着风火轮赶路
他的半径,肯定已超过了3公里
(但作为一个处长
他还是嫌慢)既然错过了摆弄生殖器的黄金年代
就不该再错过今晚了
你看,连路边的野鸽子
都睡着了——他滚烫的身子
也几乎触着了路面。
只有一个瞬间,他感到了犹豫
眼前鸟鹊乱飞,肯定是
在某地多喝了假酒
于是,他下意识踩了刹车
但高速路的尽头
就停着她的箱子:巨大的
带着铁链的、像刚从地狱里拖出的
那致命的体力活儿
又该怎样无拘无束地开始呢?
2007, 9
●家庭计划
青山不会自己吐血
当然也不会主动跳上桌子
成为我们之间的一副骨牌
本来,计划妥当
在分叉的经济中,抽出一根枯枝
抽打这个下午暴露的臀部
但你说,要向生活的强者看齐
要向身边两万元的密友看齐:
他们的西装上布满血管和青筋
他们的方阵,已逼近了厨房
于是,天空的颜色变了,
窗外的小园收缩到了一枚葱的袜跟里
我们彼此修改了脸形
面对面坐着,牌也摊开了
等待谁先主动
解开了弱者的扣子
●《婚姻法》解读
沿着收费小路,两个人
走到了彼此的尽头
不得不原路折回,置身于
不是早春的二月中
好在园中景物稀少
只有若干早恋的学生
在树后隐现,以嘴唇相抵
当身体的灭火器
悄消消费着今生的情爱
和父母的积蓄。
湖上的美色却波澜不惊
只有天空的灰脸贴近摆渡的小码头
与长椅、人体相接
组合广角的“大片”风景。
用后脑阐释永恒的企图
是徒劳的!
因为非凡的时刻只让少数人
折臂弯腿,在石山后
吹嘘过自己某一部分的能力.
早春毕竟租租给了
无能的多数,枯枝也有了
契约之美,你看
人力车拉着整个湖心岛在跑
上面的游客变黑,变小
有东西下沉,却没有什么地产
真的从那里惊飞。
古典的方圆,一东一西
容忍过两个现代派的兽行
入门时的偎依。香口胶
和早报,出门时变成暮色:
乌鸦穿起大衣
独自,为秦香莲叫屈
●浴室
这样被忽略,彼此间
敌视的距离,那些赤裸的上身
像橄榄树被海岸出卖
而下身无物,暴露的圣器
在反复冲洗的礼拜六
疲倦地不能扬起
人人都在默念一个词
嘴唇上衔一个空旷的浴房
雨在其中下着,世界的臀部
缓缓挪移于窗外
寻找一种关联吗?横在喷头
与云朵之间,站在热水中
站在泡沫飞溅的集体中
你脚下也横了铁索
你要到滚热的江水对面去
1996, 11/2015,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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