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东：旅行笔记

作者：冯冬

　　　　　　　　　途中

　　　　　　　　　早晨五点

　　　　　　　　　火车睡着了伸出尾巴

　　　　　　　　　一只室内的鸟被绿色晃醒

　　　　　　　　　我渴了一夜

　　　　　　　　　往北，去找水

　　　　　　　　　在没有水的地方

　　　　　　　　　我的身体悬浮于清晨的冷气流

　　　　　　　　　我看见

　　　　　　　　　一湾蓝果冻躺在山的勺底

　　　　　　　　　这一小片淡蓝

　　　　　　　　　火舌即将舔我的前额

　　　　　　　　　山路

　　　　　　　　　这些蜿蜒的窄门

　　　　　　　　　露天采石场

　　　　　　　　　命运托付给一个矮小男人

　　　　　　　　　彻夜未眠

　　　　　　　　　眼被树叶间一道阳光击中

　　　　　　　　　一个急弯就能让我虚脱

　　　　　　　　　地图上那个黑点

　　　　　　　　　慢慢长出了叶子和河流

　　　　　　　　　我将在太阳停住前

　　　　　　　　　到达

　　　　　　　　　约定的地点

　　　　　　　　　凤凰

　　　　　　　　　几乎算不上一个城，城中城

　　　　　　　　　被一条河贯穿，刻意悬空的房屋

　　　　　　　　　造了许多去处

　　　　　　　　　传说中的鸟栖于别处

　　　　　　　　　连桥也像假的

　　　　　　　　　许多白裙

　　　　　　　　　重复地走失在石板路上

　　　　　　　　　花环令我头痛

　　　　　　　　　船夫撑起竹竿，人声鼎沸

　　　　　　　　　她说这儿很美

　　　　　　　　　我们在河边吃第一顿饭

　　　　　　　　　我看着她

　　　　　　　　　一尊雕像慢慢活了

　　　　　　　　　谁的墓

　　　　　　　　　顺流而下去看一座墓

　　　　　　　　　并没有墓，一块大石头而已

　　　　　　　　　刻着关于“知人”的字

　　　　　　　　　他骨灰的几分之一洒在这里

　　　　　　　　　这里，据说是他的故乡

　　　　　　　　　山脚一个书店，卖他的小说和纪念品

　　　　　　　　　门上的遗容对每个人微笑

　　　　　　　　　那属于他的，早已被他带走

　　　　　　　　　我们在山顶的一个凉亭

　　　　　　　　　待了一下午，试着

　　　　　　　　　以他的目光看那条河

　　　　　　　　　未游

　　　　　　　　　离开那只传奇鸟

　　　　　　　　　晚上六点，穿过

　　　　　　　　　两公里长的隧道，到了另一处

　　　　　　　　　姓张的人家的山下

　　　　　　　　　上面云雾缭绕，空洞无物

　　　　　　　　　在山脚我们犹豫不决

　　　　　　　　　是什么力量驱使两个离家的人

　　　　　　　　　在这个时刻，来到这大门前

　　　　　　　　　否定的幽灵对她微笑，却一刻不肯放松我

　　　　　　　　　旅馆的脏地毯，当地人的脸

　　　　　　　　　胃里一阵翻滚

　　　　　　　　　我在她耳边低语，我们必须离开

　　　　　　　　　必须，马上

　　　　　　　　　覆水难收，我们跳上来时的车

　　　　　　　　　发生一场车祸吧，我祷告

　　　　　　　　　让我们彻底解脱

　　　　　　　　　上帝的手掌托起切除了胃的旅客

　　　　　　　　　滞留

　　　　　　　　　有时做梦会来这种地方

　　　　　　　　　第三世界国家

　　　　　　　　　靠山吃山，山越吃越多

　　　　　　　　　我们花了两天看那些

　　　　　　　　　除了在此滞留就不可能看到的

　　　　　　　　　一种蝎子似的爬虫

　　　　　　　　　在江堤的白石上打转儿

　　　　　　　　　一个女人追一只公鸡

　　　　　　　　　老人坐在潮湿门槛上咳出前世

　　　　　　　　　教堂钟声升入云雾

　　　　　　　　　我们早晚出入“军人招待所”

　　　　　　　　　在“小红帽”喝粥

　　　　　　　　　碰见一家咖啡馆

　　　　　　　　　转上楼梯，漆黑一片

　　　　　　　　　一段更深的楼梯指向三楼

　　　　　　　　　我们扶着栏杆

　　　　　　　　　看被雨弄湿的反光的街道

　　　　　　　　　途经襄阳

　　　　　　　　　站在宽阔的车站广场

　　　　　　　　　立着箱子，摊开头脑里并不存在的地图

　　　　　　　　　五年前我途经这里，为了去看一座山

　　　　　　　　　我并未在意途中的，那时它有另一个名字

　　　　　　　　　夜里街上人烟稀少

　　　　　　　　　我们躺在旅馆看黑白片《天使A》

　　　　　　　　　他救了一个三百岁的女天使

　　　　　　　　　他俩站在塞纳河旁深呼吸

　　　　　　　　　我想留在这个城市

　　　　　　　　　我们买了车票，明天一早就走

　　　　　　　　　郑州一晚

　　　　　　　　　一口大钟在我睡觉时敲响

　　　　　　　　　房间僵硬如石棺

　　　　　　　　　一些不明生物在墙角蠕动

　　　　　　　　　窗外，不远处一块墓碑

　　　　　　　　　烫金大字暗示最后一个王朝

　　　　　　　　　夜里小孩与老人在影子里玩耍

　　　　　　　　　我们总在夜里来到一座城

　　　　　　　　　哦，郑重其事的城，煞有其事的城

　　　　　　　　　掘地三尺，必有金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毁

　　　　　　　　　开车的人，别压我，我只是路过

　　　　　　　　　你们叱咤风云吧

　　　　　　　　　明早我就离开

　　　　　　　　　新乡

　　　　　　　　　算不上故乡，至少不是我的

　　　　　　　　　也不怎么新，天色依旧，北方的天空

　　　　　　　　　死黄的灰泥，大妈的笑容

　　　　　　　　　北方，以灰暗的方式变清晰

　　　　　　　　　我看见了坚硬的事物

　　　　　　　　　它欢迎我们吗，它为什么要欢迎我们

　　　　　　　　　长途车站外，戴墨镜的男人口音婉转

　　　　　　　　　房间像皇宫一样辉煌

　　　　　　　　　前台坐着一个光头，夜里有东西在地下挖

　　　　　　　　　往北

　　　　　　　　　她在沉睡，我从梦的赤道跌落

　　　　　　　　　去黑暗中找水

　　　　　　　　　清晨五点，我们跳上最早一班去北方的车

　　　　　　　　　往北，就是河的北面，就是大风，霜冻，白桦林

　　　　　　　　　想象的北方，最后的皇宫，哨兵，瞭望塔

　　　　　　　　　再往北，就是大人国，连绵无尽的大陆，放射型街区

　　　　　　　　　往北，落进另一人的生活

　　　　　　　　　她握紧我的手

　　　　　　　　　我缩小，暖和起来

　　作者简介：

　　冯冬，南京大学英文系博士毕业，现任教于暨南大学，译有《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西尔维娅·普拉斯诗全集》（上海译文出版，2013）、小说《蛛网与磐石》（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游记《中华帝国纪行》（南京出版社，2006）等，与友合著诗集《残酷的乌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在《诗天空》、《新大陆》以及美国Napalm Health Spa， Street Value杂志发表译诗及原创作品。

　　（编辑：王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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