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托邦第2期:高地

更新:2018-04-17 19:3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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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地

目录

主持人语/草树

诗五首/罗羽

诗五首/李笠

诗七首/蓝喉

诗九首/汤养宗

诗八首/沙马

诗十六首/李知行

主持人语

草树

本期“高地”推荐六位诗人,分属于50、60、70三个年代。生于60年代初期的罗羽的写作沉潜、低调,主要是关乎时代而非个人,只是他有效地从个人经验的体察出发去书写时代,避开了某种宏大叙事或抒情惯性的裹挟。他试图以地域文化元素和动植物的语言符号去隐喻新现实,是他的诗歌的一个语言陌生化策略,也是一个很大的特色。相比罗羽的沉郁,作为一位瑞典籍诗人、特朗斯特朗姆的主要译者,李笠的诗则有着某种豪放的恣意和开放的典雅。我注意到他近期写作的变化,是一种回归母语写作以后渐渐和母语心气相通而姿势变得自然起来的圆通。尽管保持了一贯的凌厉,但今年写的这些诗,明显在气势上有所收敛,诗歌也开始在语言内部凝聚力量。

两位50年代出生的诗人是汤养宗和沙马。汤养宗保持着语言的粗砺和陌生化特质,其自由穿越不单是一种语言的技艺,也是一个成熟的诗人打破线性时间的规约任意获取事物存在的依据的能力。沙马的写作或许更遵循直觉,在他的笔下,时代的碎片化特征在语言中得到彰显。他着力书写的是小人物的命运和存在处境,灰色,荒诞,无奈和坚韧。

李知行即李建春,他的诗歌带来了一种异质的声音:祈祷。我不知道他是否信奉宗教,但在一个信仰缺失的国家,这样的声音本应是日常的、庄严的,却显得有些异乎寻常,足见其稀缺。而在诗人笔下,在接近主和道的过程中,显然灵魂的翅膀受到了现实的牵绊,而正是这种牵绊带出的现实境遇,呈现了存在的困境:不单是个人的,更是时代的。

另一位生于70年代的诗人蓝喉,相对而言比较陌生,但他的出场似乎带着一种汪洋恣肆的力道,显示了他出色的命名——更准确地说是重命名或正名——能力。凭借超拔的想象力,他让存在置身于纷繁万物的漩涡边,使我们得以感受更为辽阔的人文和精神的景观。

诗五首

罗羽

比生活还要短的颂歌

你能煮掉一个海,而我只能
走失一座水库。这是
什么时代?常春滕搁置一架梯子的黎明
又下雪了,从丝绵木回来
就到了节日。一些食物
在催眠,好过了安眠药,亚麻籽
在猫耳朵外徘徊,我吃够我的生活

在仰泳时看见虚妄的葬礼,你送给我
的是同样的阿耳忒弥斯。抱你入
北温带的汛期,你不懂隐藏,我还能
拿你有什么办法。我在这个国家
的骄傲,就是我的苦难
估摸到遭猜忌的分娩,你生下
月亮地的悲伤。当鹌鹑
的嘴喙出血,不要怀疑被
晨曦掳掠过的气息
颂歌一样的口唇滋味

在麦奶奶胡同,每一棵榆树里都住着
紫色灯光。降水就这样了
你也是雪的姐妹,带上
血泥和血布嘲讽着的广场状况
温暖的受害者回到家里
坐到扶手椅上,他打量那
迎着盾牌的女人,回避尖锐的空气
想起某一年古巴蔗糖甜味的浓烈

诗是什么

我亲爱的拉金,我知道
死亡不会漏掉任何一个人

——米沃什

先是摸你的肋骨,摸那上面
饱受折磨的城市。这个时代,坏人
都忙得像跳来跳去的蟾蜍(拆房、到领事馆喝咖啡
转移财产、开会)。当暮色抱紧太阳和云
青春病发作,去伤害那些亲吻,玩笑里的风景

从你的住处到这里的电梯,有一片
荨麻地的升降。窗外,有人用弹弓射鸟
偷窥的人对着呻吟的回声窥视
这时,摸你的脚,几乎是在喝酒。眩晕后
又想起,莳萝在摇摆中粉碎,获胜的宇宙
生产了你要的避孕药,死亡
不会漏掉害上狂想症的人,处女
弓着脚在飞,找雪地里的诗人睡觉,做他
合法的妻子。“在你的膝盖上,我从来
就没有伸出过脚踝。你所有的欠意都是对的
但要是拒绝新钟表的围绕,我不说话
你就不欠奏鸣曲什么。骑上
你的腰,还能去哪里”
吮吸着你的冰凉,做个避让者
在灯光里活着,而诗也有这样的工作
握着你的脚,像是抚摸到了好诗
诗是什么?是这脚上蓝色血管和脚后跟的颜色
是你踩我时的坚实和轻盈
从此,我更有理由蔑视那些土鳖诗,那样的粗鄙物
土的不是词语,而是韵律后面的思想

脸红的时候,我找到摸你脚
最好的方法。性爱的哲学似乎不是持久
它只是身体最后的肯定。短时的永恒让你知道
一双脚不是器官,它是气息和灵魂的肉体

听不到你脚镯的响动。脚越摸越小
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色情的广阔

祖国诗

父亲母亲儿子是你的祖国,私生女,和你私通的女人们是你的祖国
蒲草是你的祖国
白尾狐狸精、米醋是你的祖国
所有的毛发是你的祖国
下半身是你的祖国,上半身是可疑的祖国
皮肤和眼睛是你的祖国
悬浮窗不是你的祖国
你的一泡尿是你的祖国
从那里到那里的雪不是你的祖国
河南乡村跑进阳光的土狗是你的祖国
小蓟是你的祖国
娃娃鱼的叫唤是你的祖国
猪羊圈、牲口棚是你的祖国
麦田是你的祖国,血汗工厂不是你的祖国
紫葵是你的祖国,菠菜不是你的祖国
多少座楼房都不是你的祖国,门牌、号码牌是你的祖国
多多、耿占春、邓万鹏、蓝蓝是你的祖国,权贵联盟不是你的祖国
维、摩诘是你的祖国,智慧、觉悟、一切、拥护,这些外来语的原意不是你的祖国
近处的海域、岛礁是你的祖国,远方更蓝的海水不是你的祖国
鹌鹑是你的祖国,夜莺的咳嗽不是你的祖国
拆迁不是你的祖国,自焚和死去的人是你的祖国
动车不是你的祖国,鲁山牛腿山羊是你的祖国
刮过去的风不是你的祖国
沙河里的柳叶藻是你的祖国
劳动者的笑脸不是你的祖国
带血的煤、艾滋病的折磨是你的祖国
史蒂文斯不是你的祖国,徐玉诺是你的祖国
逸乐不是你是祖国,杜康是你的祖国
异性恋者、同性恋者、道教徒、性工作者,有罪与无罪的人是你的祖国
你胸膛里古老的斛瑟罗部落已不是你的祖国
你的视线是你的祖国
隐喻是你的祖国
你的嘴和下巴是你的祖国
银杏果是你的祖国
互联网对事实真相的发明不是你的祖国,母语是你的祖国
监狱不是你的祖国,囚犯是你的祖国
辩证法的祖国不是你的祖国,看风水是你的祖国
饺子、木屐、嫂子是你是祖国
主义不是你的祖国
夜合欢在夜间的闭合是你的祖国
苍井空和打上的马赛克不是你的祖国
作为词语和肉体,“未来”,不是你的祖国,“现在”,是你的祖国
最后的强悍不是你的祖国,软弱才是你的祖国

这个世界的罪名

她的脚趾甲是紫色的,眼睛眯缝着
车厢晃动,人工王国裂开
预先送出的气候正在变凉。这时候,下车,来到饭场

就只有槐花和叶子的气味,吃着饭
细小的尘土落到碗里。也许是,玩偷菜
没有邀请灾难里的知识,一场暴雨

不仅造成最低温度,还让其他器具
成为渡人的筏子。街道上的鱼
挤到院子里,它们的鳍曾在水库拍打知觉的玻璃。又一个

偏移也在发生,良心犯的衣裳都在退去假设
他们做不了桃花水母,就要建一个耳朵的广场
风,在吹那些监禁,人妻哭喊,只能听到

她发梢上枫杨的声音。河蟹,这是新的乌托邦的对应
水族馆里荡漾着诙谑,水箱给狐尾藻送去幻听
受侮辱的愉悦,就像蟹须一样红,一些线条

一瞬间盖成自杀者的房屋。日子
是一条哲学船,收容了旁观者和他们的剩余
除此以外,黑发的人是比黑发更黑的奴隶

不仅是河南,而且广播剧的祖国
遭遇了反普世价值的小丑。不是这样的
又是这样的,只有光荣归于词语时,精神擦伤处

才能涂上她的脚趾甲的紫色。这可能
就是幸运,继续忍受,才能看到她
不一样的眼睛和专制者强加给生命的罪名,而所有轻扬的眼睛

就是这个世界的罪名

找银匠

我正在为你找银匠,问了几个人
还没问出来。两个纪念章
可以打两只镯子。你戴在手脖上
会有核桃叶的声音
我也是那样想的,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到雪
从鹅到鹅,你迈出脚步的黑色
时间给的亲人,像河南的早晨
又像衣衫裹住的仪式
吹来一阵凉风
在垂直的田地里,他们变成线绳和黄瓜
这些现在都不可信,或已过去
遇到节日,父母,姊妹,被身体的实践侵犯,血统的解释
以油菜的鸣叫,唤醒穷苦的乌托邦
多少年,我都不能在祖国印书,但丁的阳物
扮演了杨树枝和想象的答应
我错了,就是一些人对了,我对了
就是你用虚假和现实为我买了个喜欢
笑一笑吧,元语言是偏小的小暴动
刀客,帮助了本土的莫扎特
而我只是图形的局部,某个朗诵的下午,等候完整的结局
生活中,杜康酒不算什么,低度
也不是逃离着的佛教
立起的小鲤鱼打我的脸,窗外,喜剧的布厂街
拉上了拆迁的铁丝网
作为牺牲精神的对象,知更鸟
分裂它的本性,你所有的苦难并没有晦暗的替身
到了最后,我要说,我曾见过一个人,也许
她仅是瘦弱的证言、秩序
(头发上的睡眠,像个印象城,银饰的思想
滑动肉体,脚链)
时代错了,她是对的
作一个手势,匠人恢复的是词语
她胸口里的神,是个双重自杀的人
不管怎么样,我找到银匠后,还要在银匠里挑选银匠
能够不能够是另一件事
我给你的,不是我想给你的

诗五首

李笠

沼泽的诱惑

是在马一样奔跑时踏入了这片绿草掩映的沼泽
西移的太阳。空旷
我为何进入这里?厌倦了独自走了半天的小路?想历险?
逆光里的芦苇点着无数支蜡烛。一次盛大的聚会
(场面不亚于诺贝尔奖颁奖仪式后市政厅里的宴请)
“你可以在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并会不死!”
一只鹳在鸣蹄。一抹脚印如艳丽的云霞浮出
柔软。我踏了个空。我沉入烂泥。泥水淹没我的膝盖
我停步。我不想死。我不想涅槃,不想消除我那独特的自我
一个幻觉出现:我正在和一群带面具的人喝酒
为了摆脱孤独。身体忽然坠成一块沉入海里的石头
呼救没用。叫喊只能听到比鹳鸣更凄凉的回声
一个多么奇异的空间!但往前走注定必死无疑
我慢慢转身。一座昏暗的教堂打开。那里没人。只有
一排排空椅。一阵喘息似的翅膀沙沙声。一束光
从背后飞来,把我抱出大门,抱回我局外人的身份
我离开的小路又在我脚下蜿蜒起来。像一条流向大海的河流

雾霾天想到北京四合院里的比利时女人

那么多欧洲名牌,你却偏偏选择了旗袍
你想构建不可能的诗意:把外语当母语
或准确地说:把漂泊当作自己的家园
你种竹。养鱼。你给花瓶插上月季。啊,追求!
“十月,我们一块儿去长城采栗子?”
你一边织着一块图案自己设计的布
一边流利地用京腔普通话对我说
柏树,枣树,竹子,丁香,海棠,石榴
围着你,像幼儿园的孩子围着自己的老师
而你,你的声音,不,你的内心
舒展成院落中十字形甬道。光影在那里跳舞
但,可惜,这关起门来自成天地的建筑
能抵御寒风,却挡不住比水轻柔的雾霾
瞧,雾霾把四合院搓揉成一只挖好的墓坑
台湾人说“坚持下去!”时所用的“凹”字
所以我想到了你,Johanna!你不想返回
家乡的清风明月,比豆腐更有滋味的奶酪?
你喉咙不痒?你戴着一只欧洲进口的口罩?
那只逢人便用法语问候的鹦鹉还在吗?
你家对面那座被烧掉的明代的寺庙修复了吗?
我喜欢看见你掀开门帘,手提青瓷茶壶
听你说“为不再回来的时光,也为当下现在!”
宁静就这样亲切我们。乡愁
弹弄白杨,响着教堂里管风琴演奏的巴赫
海棠花开了,或者:你家乡比利时的丁香开了

印度明信片

他躺在离鲜花店三米远的街上:一个蓬头垢面
上身裸露的男人。涌动的人流将他抛成铁锚。他的手
捂着胸口。他在祈祷?两只苍蝇
栖在他红肿的眼上。
他眼皮颤动。想睁眼看我头上的蓝天?
或谁在打扰他的涅槃?哦,谁能说出他此刻的思想?
他躺着。一座天光无法照亮的地狱
溢出阴沟的屎尿
流向他的脖子,他的耳朵,他半张的嘴巴。他纹丝不动
苍蝇用专机的速度从他嘴巴飞到他溃烂的脚趾
鲜花,蓝天,药店,广告,镀金的佛一一熄灭
他在闪烁:一只让人类从头上飘过的铁锚,永恒的孤独

雪飘落

对一个结过婚过着单身生活的女人来说
少女嘴上“这雪真美!”的声音
无非是白痴的再现。那些孩子眼中的飞蛾
在她头上溅成唾沫,或不负责任的精液

她会把“雪温柔了世界!”说成
“那只是华而不实的玩意。我宁愿要铁!”
她拒绝“铁到处是,雪不常有”的常识
更不会倾听“你是田野,我是积雪”的梦呓

堆成山的垃圾在变白。一座银金字塔!
臭气消失。就想你亲吻一个你狂恋的人
感到那湿热刚才还在呕脏话的嘴
是一汪月色笼罩的温泉:“我要永远待在这里!“

但你不能。温泉让你感到呼吸急促
瞧,你走出了温泉。或者说:你看见雪
正在消融。奇异的金字塔弥漫起恶臭
并越来越像显微镜里的一道伤口。彩虹般艳丽

——赠王在伟,孙秀弟,朱文,陆熔,王晓霞等中学同学

这圆似一轮秋月的桌面是一个表盘
12个人。12个数字
每个数字都是一个暗道,通往国家的历史
但他们有时会变成5 或者7

"干杯!"“干杯!”
“海峰,你什么时候剃的光头,大学?为了反抗?
但你现在的样子有点像西藏的喇嘛!”
“刘毅,你比年轻时漂亮了。你应该穿旗袍!”
“陆菊萍,你也应该穿旗袍!
你的样子像满族的贵族。你为什么从日本回来?”
“汪羽,你这个处长,你说话
比以前更慢条斯理了,你篮球还打吗?”
“李强,你的右耳现在怎样了?
你还画画吗?记得我们当时总喜欢画田野和地里劳动的农民”

“干杯!”“干杯!”“干杯!”“干杯”“干杯!”

酒挖掘我们。考古!
我们露出原貌:一张张面对黑板18岁的严峻表情
没有变化
就像唐朝到当下的中国:腐败,压迫,雾霾一样扩散的贫富差距……

酒让我们停在30年前的一个瞬息:个个美丽,个个是梦
酒露出我们遗忘的伤口

她闪现:团干部,红得发紫的女雷锋
我们记得她:一个裤背上缝补丁梳辫子的女生
但她已记不得我们。“你们是谁?”
她恨中学的生活。虚假。残酷。她想摆脱过去

过去倔强地从酒中浮出:一台台“为你好!”的暴力机器
班主任!
他迈着政治的脚步走来
我们颤成风中的草
我们写检讨
“不够深刻,不够深刻!”
我们用耳光抽打自己对异性的爱
体悟上一代人遭受的苦难!

校园里,口号在交换着面具
习惯了的一切一夜间变成使劲抽打我们的考试
我们被抽打成考分
恐惧
我们在地上爬
直到高考让我们变成异口同声的口号:“我们是祖国的未来!”

“Y得了医学博士。出了国,但不久就疯了”
“那个舞跳得最好身材一流的W得了乳腺癌,几年前死了”
“Z当年又黑又瘦。现在当了老板,人胖得像一尊如来”
“流水不因石而阻,友谊不因远而疏”
“好像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能大醉一场!”

有一阵我感到自己是船
从海洋的风暴里归来
回到出发地点:一座宁静的港口

酒杯撞出波浪拍打船头的声响
或深处的声音: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哦,杜枚,没有东风,二娇一定就会被锁在深宫里吗?

没有回答

但微信在。而且一直在
它让我们聚在这里:乘一轮酒菜搭建的明月,重归蒙昧的年代

诗七首

蓝喉

乌鸦

乌鸦,住在屋脊上的悲观主义者,和落日为邻。,
薄粥养活他,星辰养活他,
把挨饿当作修行,受难,赎罪。
他是保守党,反对派。
酒鬼,疯子,二流子,做法事的假道士。
乡村巫师,更夫,祝枝山。
他分饰多角,自吹自擂一出蹩脚的淮扬戏。
屋脊作为旧时代的折痕而黝黑。这是他无畏的旧戏台,
也是生锈的旧戒尺——
把柳条拂动的物都叫做“善”;
朝着木塔的一面都叫做“阳”;
他唤作“虚”的,不外乎天井,草垛,翠竹,风水林。
他小小的身体敢与整个夜色抗衡。
毕其一生跨不出漆黑,没日没夜地与自己较量。
吸收涌来的黑色,
拼命朝身体里塞,直到从眼眶溢出。
我难以剖开它,如同难以劈开黑夜。
我猜想胃中的薄粥是黑色的,
喂饱过他的烂掉的景物是黑色的。
在耸起的屋脊上,他眺望逝去的队伍,幻想着队伍突然折返。
他看见村庄消逝的部分,被省略的部分。
却无视增加的部分。
他看见油菜花泛滥补丁越来越大,
看见桃树放浪形骸的中年,鳏寡的老年。
看见远方的挖掘机。
看见瓦刀猛击砖头。
他跪在屋脊上,独自扛着一场噩耗的大雪。
他常常跪向屋脊下匍匐的树:
银杏,枇杷,梨树,枣树,柿子树。
一小块夜幕当作声带,
嗓子里总倒栽着一排水杉。
喜报念起来像悼词。上学路上的少先队员们朝他吐唾沫——
呸,乌鸦嘴。
凌晨,他粗声粗气的短叫滚下屋檐,
村庄倏地浮起三尺。
灶膛里噼啪的柴火,祖母的轻咳,木座钟的嘀嘀嗒嗒,
这些声音在窗台越调越稠。
它们是村庄的咒语,
每天使涣散的柳树更涣散,
把绷紧的事物又拧紧一圈。
七点,他开始吹口哨,仿佛要修缮一个旧时代。
挑水的田二,小心地把井水汲上枝头。
瓦匠姚大在三寸柳条上扫出一块平地。
十二点,卷起绿荫午睡,接连拧开村庄所有的声音。
下午,乌鸦变成乡村巫师,佝着腰的小脚奶奶。
她擅用桑树影占卜,预言明天田埂上猛嗅鼻子归来的黄花狗,
三只,还是两只。
她指着枯荷说是呆立的披发女鬼。
她反复唠叨,油灯下忌剪指甲,
别偷窥野庄废弃的老房子,不许惊扰四个无头的人打麻将。
她对着大半碗温水念念有词,然后令鱼刺卡了喉咙的顽童一口喝下。
或者,画符,烧灰,冲水喝,治偏头疼。
拿尚有余温,拨柴禾的烧火棒,医腰扭伤。
她捏几把就让老母鸡折断的伤腿伸直。
有时候还用毛边纸蒙住空碗,盛上清冽的井水,
趁着余晖,数一数满脸恍惚的寡妇有几条魂魄。
半夜。脱下漆黑的羽毛,
他就是那喝薄粥口无遮拦的坏孩子,只上过两年学,
那袒胸酣睡树下被婶娘们骂“杀头”的光棍醉汉,
那邻村把坩埚煮得怨气沸腾的补锅匠,
那敌视拖拉机、铁犁、化肥的老生产队长。
夜色里埋得最深的人,黎明的河水一照,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凌晨我反复地撕破夜色,
踉跄而出却还是绷得紧紧的自己。
我也曾反复地写他,
假想有一天他冲到案头,与我推敲烂掉和省略的迥然不同。

暮晚

屋脊上,砌着繁体的喜字,寿字,
却也砌着简洁的兰花。
有时候,也有乌鸦在上面,分割浓荫,
等分或不等分。
炊烟中堆高的暮晚,在屋脊分流,
沿斜坡倾泻,穿过鱼鳞的瓦垄,
从檐瓦滴下。檐瓦上写着文昌八卦,或是文昌化解。
一垄暮色,不徐不疾。
绝不会朱楠进士家轻缓,
而挑水的田二家湍急。
最终,深沉滚烫的暮色要到陈家桥会聚,
先南阮,北阮,斗鸡场,
后矢巷,石人巷,
按照约定的秩序,悉数流往东城河。
河水紧紧倒提着,
这些称作硬山顶的屋顶,
因它的二分法,
尘世仿佛得到了更多的安稳和浩大。

垂钓者

迎春桥上的垂钓者与湖水对赌。
有时输尽一身缓慢,
有时赢回一座刚竣工的绿荫。

他把山峰一块块钓出水面。
他钓出柳荫,四角亭,
随手放在岸边。
他发疯似的钓出更浓烈的山水,仿佛是接到堤岸的密令。

清风阁提离水面,另一座清风阁旋即诞生。
去年的望海楼,
与岸上的望海楼茫然相望,互不相识。

垂钓者知道,哪里有麒麟,哪里有浮香亭。
哪里有大雪纷飞的1437年。
浮香亭有鲫鱼的喜好,
折叠在水草寂静的边缘。

他沿着玻璃钢鱼杆,透明丝线,
走进湖水,空空的衣服一直保持着早晨的姿态。
傍晚又从湖水里出来,吸足了暮色。

绳子

绳子的一端流进河水,
另一端冲出猛虎。
乡村在河水的流逝和歌颂上,看见绳子的真谛。
看见松弛的白鹤,看见绷紧的猛虎。
在水面,屋脊,井栏边,反复地看见龙。
村庄和河水,依然是两条偏执的绳子,
清风里相依为命却永不相遇。

在绳子上建四个亭子,
沿用旧名,唤作留佳,寄澜,秋水,清遥。
或者修筑更多的玉门关,卢龙塞,高昌王城,
向更遥远的山水借景。被河水扯掉的无限深远的景物,
我要一一复建在暮晚的绳子上:
先大漠孤烟,再一行白鹭。

贾岛

他的一部长江,流逝不尽的无非是一个苦字。
有时秋风。有时渭水。有时霜刃,寒蟹,千岁鹤。
苦字,至少三百七十种写法。

诗文耽幽爱奇。千古绝句,皆是暮色搀扶的病柳,
不断向暮色深处,加速,收缩肉身。
对万物的形容,一概是苍翠的胆汁。

苏东坡说他很瘦,
起于晨钟,坐于暮鼓,
一生不喜与明月往来。

他吞下新春的浓荫,吐出旧亭子。
看见枯枝,落笔是推敲的孤僧。
撞到落叶,拾起的却是长安城。

物影

两三点鸟鸣滴在湖面,鸟鸣越多,湖面越黑。
从湖心开始磨浓吧,——
东城河,我墨色淋漓的影子。
我在庭院,莲花也在庭院。我矮下身子,
它也缩成一团。我越矮,它越收敛,越宁静。
最后月光把它摘去了,又撒下一层光孝寺的钟声。
有时,望海楼会涌到案前,
突然就抓紧了我的脚趾。
如果小泰山吐出的幽深比千年柏还多一分,
清风徐徐之时就该拿来做影子。
五十年前,我的影子是檀香,松竹梅,
是烂掉的钟楼巷,草木疯长的凤凰墩,
它们端庄肃穆,在繁星暮色中纹丝不动。
当红日升起,我投到四面的影子,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是东山寺,西山寺,南山寺,北山寺。

记事(选十)

1

下午,与主人谈屋顶的二分法,谈它的安稳与飘逸,
谈屋檐厌倦了轮回。檐瓦上的字,为何不是文昌八卦呢,
新刻的松鹤延年图,盖在荷叶喧响的尘世上。
一枚青印,无须朱砂。
他绝口不提东城河,小泰山。
他只说,你看呀,绿荫是一个动词,一个高速度的动词。
也可以说它是动物,一头膏腴的小兽。
它拦住新街衢,却躲着旧亭子。
城隍庙,关帝庙,岳庙,抱着相似的湍急,
尘世到此,只给五斗米的缓慢。

2

我把粽子的棱,角,青,白,一一拆开,搭一个
新亭子。一个埋在柳荫的新亭子。
粽子失去原形,依然反复地隐喻。
而我,一直也活在修辞里,对尖形抱着至深的敬畏。
在纪念的早晨,漫不经心的餐桌,不锈钢盘子,
刚屠宰的牛羊耗尽了角上的善。我咽下
田埂捆绑的粽子,虚无的流水又速递来井栏捆绑的粽子。

3

我从未置身盛夏之中。
马头琴从右耳吐出草原,雪山,我那浮萍般的忧愁。
左耳已在拆阅,驿路上星夜疾驰,
四面雨水的噩耗。

4

小学生在草地上踢球。
他们把球狠命地踢到草地外,踢得远远的。
脚下不断踢出地球仪,三角亭,四方形的电影院,多面体理想。
他们踢出背上的阿拉伯数字,接着是蓝球衣。
绿色也被踢了出去。又决绝地踢出胳臂,脑袋,左腿,右腿。
他们把自己踢进涌来的暮色。
我平静地看着这一课,现在,依然平静地描述这一课。
其实我不是一个旁观者。
我造出草地,却又运来一座急促的否定的暮色。

5

几个玩陀螺的孩子,和吊在单杠上的老头一样,
为星期天的早晨标出垂直。
他们用陀螺的旋转承认太阳系,黄岩岛,刚刚醒来的肉体。
陀螺的旋转冲抵了课堂上的敌对。开始吧,
从人民公园冷清的南门开始,
统统卷起来,那些松弛的马路,河流,绳子,
以及六月的蚂蚁部队。他们使劲抽打,把椿树林松垮的年轮旋紧,
让倒掉的事物再一次垂直。
我向红汗衫借来陀螺,狠狠地抽,陀螺呜呜地哭。
而我在语言上没有陀螺钻地的旋力,
在行动上,我也没有孩子们让其旋在针尖的技艺。

6

去年,我说,有一座山峰竣工,必有一面湖水修成。
立秋刚过,看湖面逐日凝重,又想起春日溃烂的山坡。
那半瓶子的风水匠说,相生,终究是为了相克,相克方能在万物中次第轮回。
一碗莲花能敌三吨清风,五里桃花抵得过李香君一抹腮红,
案头上,七尺素笺稳稳地接住半壁山河,
万物的平衡一如鸟鸣的三两点。
而我,与山坡、湖水、白云,对流,对峙,终而对称。
互相换着肉身,互相换了悲喜。
山坡如白云,白云如山坡,我在松枝上往返,
——无下坠之虞,也无东逝之叹。

7

绿荫走笔,不再学苏东坡肥腴,却模仿起米元章的枯疏。
我在秋日散步,应该说绿荫溃于一只虫眼,
还是说停车坐爱枫林晚。
呆哦,只是一念间,何须纠缠。你看呀,我本就不用问号。
虫眼中的碧叶,绿树,葱林,甚至蓝天,一般大小,皆能饮。
万物从虫眼中倾泻,又从虫眼中沏满,
厚薄,浓淡,高低,皆是莫须有。

8

九分月色,七分交付流水。
一分给独擎的荷叶,屋顶,
一分给赶路的父亲,孤鸟,岛屿。

9

秋天摇摇晃晃,一步一江山。
这秋色,我是看得倦了,也写得倦了。
万物垂直消失。流水,落花,那一种缓慢的离别永不再有。
秋风砍下山顶,树冠,
昨天的杀头场被今日几片黄叶轻轻压下。
任山峰俯冲的平原消失不见了。
从城郭过渡到野村的那些斜坡,那些溪水,那些暮晚,那些绿荫,
那些修辞委婉的缝隙,台阶,照壁,风水石。
让万物在其上各安天命地轮回,
满是中庸和屈从的弧度,曲线,它们消失不见了。

10

两岸结起薄冰。
柳条勾勒的线条间填满月色。
二十一日晚上九点,一队人以剪影的形式挤进三水湾。
沪上敦腾要把肥硕的身体放进东城河边浓烈的山水,
显得有些困难,但他有娴熟的象征主义技巧。
我在前面带路,首先沾上删改的薄雾。
长堤孤僻瘦削,醉卧此处两千三百年了,
而我们只呆“咔嚓”的一刹那。
在水中沚书吧群书喧哗的空隙,袁晓庆和原非子、西禾收拾出一小块平地,
放下三张宽大的书桌。他们铺宣纸,写汉简,
讨论墨色的浓淡,以及飞白的妙处。
安定书院,多儿巷一号,我们也曾轻轻叩门,
却故意不遇主人。

诗九首

汤养宗

光阴谣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篮打水
并做得心安理得与煞有其事
我对人说,看,这就是我在人间最隐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个人千丝万缕的牵扯
深陷于此中,我反复享用着自己的从容不迫。还认下
活着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顺从于越来越空的手感
还拥有这百折不饶的平衡术:从打水
到欣然领命地打上空气。从无中生有的有
到装得满满的无。从打死也不信,到现在,不服不行

2012/5/30

在兰亭做假古人

来到兰亭,四周的水就开始低低的叫
地主给每人穿上古装,进入
永和九年。我对霍俊明说:我先去了
请看好留给你的诗稿,今晚再交盏时
我来自晋朝,是遗世的某小吏
他们也作曲水流觞,一些树木
跑动起来,许多蒙面人都有来头
对我的劝酒,以生死相要挟,意思是
不抓杯,难道等着抓白骨
当我低头看盏,你发现,我的双眉
在飞,当中的来回扯,许与不许
让人在群贤里左右不是。“不逍遥
就喝酒。”半醺的人中,我被树叶越埋越厚
用铲扒开,便看到王羲之的第一行字
“真是个不死的人。”有人在夸我
可我的寂寞也是天下第一行书,在老之
将至,与并无新事之间。我是日光下
善于作乱的影子,多出或少掉,都是自虐
对命无言时,也会仰观宇宙
与俯察品类,把活下去的理由
看作暂借一用的通道。当你们把我带回
别怪我来去无常,只怪这里太让人
不知死活。而这次,走的有点远
来来来,咱也写下一些字,他做序
咱作跋,证实经历了一截生死不明的时光

2013-10-23

上漆与剥皮

木漆太多,油色太厚,一朝一代的油漆工
似乎对什么都不放过
柱子,横梁,娘子新婚的床,皇帝屁股下的龙椅
这些东西先是雕花,然后再依样上色
使一条凳子无端地高几分,多出来,好像
坐上的屁股就成了老虎的屁股
可时间偏偏不听话,最后又叫木头
露出原来的木纹,甚至是
一棵树又要活过来的样子,让一片树林
依旧回到我们身边不依不挠地呼吸
我老家有句憋噎人的话:不是棺材刷得红
死人就不露出白骨
还有一种酷刑,剥人皮的活,刀工很细
一刀一刀来,划开头颅,锁骨,耻部,直至趾丫片
最后,一张皮做了灯笼,光阴把一个人
包起来的,又全部被挑开,当中的皮色
没有一点丁油漆味,可天下漆工见了
个个面如土灰,有了这些工序
就要到了底细,秋毫毕现,站在边上的人说
剥了你的皮,我更能认出你
另有一说是:你就是剥了我的皮,我还是诗人

2013-9-1

在人间,我已经做下了许多手脚

你们享用中的这场春雨,暗中已被我做过手脚
你们为之津津乐道的这些好景色,也是
许许多多,你们看到与没看到的
爱上的与尚不知如何去爱的,甚至在想来想去之后
已经不去恨或恨不起来的,都经我做过
我闲不下来的这双手,总是执拗地在空气中
比划着什么,搬运什么,修修补补些什么
我念念有语,对什么说,请靠左一点
又对什么说,请靠右一点。像多嘴婆,更像那个
再没有明天的杞国男人。絮絮叨叨中
我一次次穿梭于有无之间,祈愿,点石为金,做过后
许多事真的就好了。我说,这全是我全是我
而那有点多与有点少的,已不再吱声
当然,也漏下了什么。包括来不及或没法变过来的
比如又有人正在被杀头。比如狰狞。比如附近又传来了
吼叫。比如,我至今无法降伏,那只想象中的大虫

2013-2-15

丽水三日

丽水三日,我在时间的皮肤上进进出出
一会是曾芹记古龙窑里的造瓷匠,一会是龙泉镇上
悠游的剑客,又在遂昌明代的金矿里
做了一个半小时的挖矿工,我隐与显,隔与不隔
辨认自己曾是谁的男人,谁的儿子
生命中积长下的技艺,分别由三四个身子
去完成,还散发出不同的气味,在这个城南
与那个城北,接受过朝廷的布匹,也留下
一些疤记,说血在泥瓷上,剑刃上,金石上,沾染过
还在纸片上涂涂改改,比如,在一条乡间阡陌
或运金的隧道里,我如何走进去
又如何全身退出来,有周全的线人,以免
被朱零,施占军,周晓枫,马新朝,刘蔚这些
身怀秘术的人,认出这个冬天里
有人的担当太过私密与密集,简直就是个贩金客
在递烟与碰盏间,紧揣着怀里的炼金术,青瓷配方
以及九成的剑气,打手语,不说或不作
看紧一生一次性的手艺,装作庸常
装作不与深处的时空有任何瓜葛,以交还面目
重回平面上心安理得地生活,掩埋掉活过好几层
的光阴,去过与返回,恍惚的第一现场
说出来便是割喉而过,甚至在明朝的某皱褶处
遗落过自己的精血,成为我合不上的口型
细雨中又开成这些山落今天的花朵
至此,我赶紧逃之夭夭,不敢去三公里处的汤公酒楼
吃下一餐饭,汤显祖在这里做过县令
我的名字与他是一对对联:一个显,一个养
一个祖,一个宗,但有共用的一碗汤
在那个以他名字冠用的地方,进去就等于出来,出来
其实还在里头,谁又能肯定,插嘴
说我们的身体不是相互间经历过一场神秘的交换

2012-12-1

悬崖上的人

他们在悬崖上练习倒立,练习腾空翻
还坐在崖边,用脚拨弄空气,还伸出舌头
说这里的气温适合要死不死,比虎跳峡上
那只虎,更急于去另一个人间
另一个人叫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
这样写:明知炸药库凶险,偏要在边上
点上一支烟,那时还没有行为艺术
但找死,死一回,是人共隐隐作痛的冲动
有更高的悬崖同样在我的言说里,其险更绝
胜过在炸药库里耍火种,我也
倒立于崖顶,在那里试一试冷空气
我的决绝九死一生。那迷人的深渊

2013-7-20

一树鸟鸣

一树鸟鸣,叫得我血脉贲张,再仔细听
有些不是花的东西在树上开花了
这是开春时节,我也有点看不住自己
公鸟与母鸟声音都特别颤,一锅豆粒
正在火候中。它们正在做的事我们做不来
树上有貂蝉,也有杨贵妃与西施
也有吕布与董卓,以及神情黯淡的谁
好像几个朝代终于合在一起做相同的事
那些不是花的东西正发出花开的声音
正宽衣解带,把我们的山河扔在一边
也不顾国家正在修改一部刑诉法
许多良民是不屑去细察这些的,只有
我这类人会摸一摸身上长不长羽毛,以及
也装出快乐的样子,仿着发出几声啁啾
在咽喉结处,经受一番细心的变调

2012-3-15

中国河流

我祖国的大江大河全部向东,选择向东,习惯向东
七拐八拐,想着法子也要向东
像我父亲的二弟,我爷爷的三子,我们家里兄弟姐妹习惯上
冠以昵称的憨叔,执拗,不管,也不商量
在东边干活要绕过城门。西边干活
也要绕过城门。北边与南边,也是。仿佛不这样
就走不出村子。不这样,也回不了家。那双腿,我们说是神腿
像殉情,殉道,殉节,领自己命
像一道地球的敕令。一句魔咒。像俚语,八匹马拉不回
像歌里的因果,我有秘不宣人的掌纹,写着我的路径
只有另一条大河,几乎垂直向下。澜沧江
世界第九长河,亚洲第四长河,东南亚第一长河
云南诗人雷平阳和于坚多次敬重地写到它。我曾坐汽车
一路追去,心存狐疑,在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
终于泪水喷涌,望河兴叹
后才知并不是这样。在境外,它立即梦醒般,犯错般,浪子般
掉过头。经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越南
又一路向东。向东。向东。汇入在,南中国海

2013-3-7

我出生那年,这世上一些事也发生了

1959年秋,农历己亥年白露,我出生
古巴那边一场革命玄妙地宣告胜利,在美国
阿拉斯加和夏威夷则新增为第四十九个州
及第五十个州,证明有些新理念和新地主来了
一只松鼠也要到了名正言顺的树林
这一年国际海事组织顺势开张,多年后
我以一个海洋诗人的面目被人认识
科学家则宣布蓝鲸濒临灭绝,另一边
芭比娃娃开始在市面流行,这很有趣
后来当我写到性,便想起应多交配出蓝鲸
也有人在练口舌,试图让世界打开或去敝
尼克松与赫鲁晓夫展开了“厨房辩论”
事实是,唇上的多维性,到了我这才有点透明
这一切很庞杂,却仿佛因了我才发生
法国导演吕克?贝松也赶在这一年来世
孤僻的探索者,你真会挑选时日,关于
明快的节奏与诡异的手段,我们是对双胞胎
而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肯定还有另一个女人
她带着美妙的各种器官拼命成长
为赶来与我相见,但我们没有成为夫妻

诗八首

沙马

上了船

上了船就别说些
令人沮丧的话
别议论资本主义国家里
发生的那些鸟事。

一屁股坐在轮船的铁板上
是不是有些麻木。

要向站在窗口的
小女孩学习
她一边吃着豆子
一边望着海水。

在我身后的日子里

在我身后的日子里
有间空房子
菊花和石榴花空开着。
没人触动它。

一种暗夜,一种寂静
闪烁火焰的花。
当我前倾着身子
走进风中,我
听见骨头裂开的声音。

向往安宁

我想往安宁,如同
布置好一间干净
的房子接纳你们

我的朋友都还在
都不空虚
这是美好的事

一切还没确定
门是开的,我的朋友
可以把一些想法说出来
在这间干净的房子里

差异

以前他开着车子在城市
里转,和我谈期货
谈会做生意的犹太人
谈天使经济。
到加油站加油时
我就抽着烟蹲在路旁等着。
现在他关心语言
说语言是个笼子,世界
就在里面。夏天漫长得很
我不说一句话
对着他车子
的后视镜,龇牙咧嘴地笑。

关于思维

用一只鸟儿证明孩子
的思维不是个
好办法,不能说
孩子先于鸟儿的存在。

梦里有大老虎,企鹅
矮人国里的月亮
也不能证明
这是一只看得见的鸟儿。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
很多时候他想
在空无一人的地方
拉开弹弓射下这只鸟儿。

以主观方式看海

大海,我以为,它太空了
空的叫人发慌
除了角鲨,鲸和鳄鱼
潜伏在海底
表面上空无一物。
昆虫的脑袋
受到了局限。啊——
我想起马克思
的话:自由是一种意识。

具体的生活

妻子对楼下302室的一位修理工
暗怀好感
水龙头坏了他能修
煤气管道、闹钟、,锁、电视机
座便器坏了他也能修
多好呀,看得见的生活
不像我天天玩文字游戏
说下雨天是个
灰色的日子,说他人
是个客体,消沉的时候还把她比作
一条会滑动的蛇
她不高兴了
就将头伸出窗外喊修理工
来我家修理坏了的东西。这个时候
我就悄悄溜到外面
坐在门外的一块石头上闷着头抽烟

《恍惚之年》节选

二十二

有了粮食,世间就是美好的
可我为什么还
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劳动日
面包发霉了,玉米腐烂了
我坐在火车上两眼迷茫
雾中的人,木偶的心
他们,一晃而过。接着是
一国家的鲜花在虚假地开放
此刻我在寻找我的影子
它在冰块里,在石头里,还是躲在
粮食里?哦,我的迷茫
是一座疯人院的迷茫
为此,我想敲开自己的脑袋
看看蛆虫是否在里面建立了它们的乐园

二十三

我不再是个孩子,你,坟墓,还有大嘴巴乌鸦
让我记得了你死亡的地址
一年的雨,都在这一天下完了
遥远的电话断路了,昆虫们爬出了松软的土地
伸着脑袋惊恐地望着过路的行人
一九七一年春天,你坐在一辆邮车里
回家,一路走,一路落发,你的血液
全输入到影子里去了。你说:最好死在一个雨天
家庭,在你的叙述里消失了
枯瘦的女儿没有一天不向往城市后面的泉水
下葬的那天,有人用傻瓜照相机
拍下你干枯的尸体,以为你的死亡是暂时的
那一天是没有巧克力的一天
那一天是纸花开放的一天。我走过荒草
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手机删掉了你的电话号码
除非网络通向了地狱。这一天
我看到的乌鸦
就是全世界的乌鸦,因为距离,因为旋转……

二十四

思想是泡沫,火鸡,是鸡。早上的谎言比晚上多
那该如何解释我的身体?
青蛙一边叫一边跳,蛇还在睡着
女人在塑料房间低下头看自己
不,不能这样解释身体。一千零一夜里有
一千零一个身体,每一个身体
都囚禁在一个故事里。早上,我一边抽烟一边
说出自己的谎言:等待鳗鱼的出现
人是漫长的。鸡叫了,蛇滑溜了出去
使瞬间有了一个形态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解释也不可靠。我深呼了一口气
走进一家灰暗的诊所,从听诊器里
我听出了动物的声音。医生说我身体里的
幻象太多,不宜多照镜子
我一路走,一路想,身上毛孔张开
到了晚上,我怀疑我的孩子是不是从手套里钻出来的

二十五

我没看过鲨鱼,我知道鲨鱼是有幻觉的
我不是稻草人,我知道
它的悲伤是一群麻雀的悲伤
下雨天,不适合于观察,我还在东张西望
谁说日子,是操出来的?
一个爱幸福的女人,怎么会
在他的男人面前不停地倒转唱片?
怎么会露出螃蟹的动作?
她说,在性生活上,人人都是诗人
可我老是以为甲烷是一种没有颜色的气体
老是以为只要摩擦
就会生电。身体的一半谈不上是客观的
当年在人民公社里,很多女人
认为夏天的谎言太多,自己是一只快融化的冰淇淋

二十六

这一天,天上的星星不多,我看了一场东欧的电影
一个皱巴巴的老人看到大街上的钟都坏了
找不到准确的时间
一个孩子在雕像下面撒尿
雕像依然保持着微笑。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
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走进山坡上的一个
修道院里。战争开始了,空虚的飞机驾驶员
在空中航线上担心会遇到红色的气球
斯大林说:红色,是心脏的颜色
国就在每个人的心脏里
希特勒说:吃面包的时候,再来一杯热水
庞德认为:碎片,是语言的一种形式
若干年后死在意识形态里的女人,墓地上
都长出了头发,随风飘荡
到了2001年,我穿着短裤,迎着早上八九钟的太阳
跑到北京,瞻仰了毛泽东的遗容
啊,多好,像活的一样
后来我得了慢性病,但依然不否定
如果加压,氧是可以液化的
在三段论里必须有一个条件作为前提
为此,没事的时候
我就走下楼梯,喊来对门的老人下一盘象棋

二十八

给木偶装上一个齿轮,就会转起来,转出了一个弧形
女人们悲伤,老人们迷了路
木偶有自己的看法。它看太阳,太阳是孤立的
它看鸟儿,鸟儿是单调的
在动漫世界里,火车是木偶,飞机是木偶
艺术是木偶,军队是木偶,警察是木偶
这样的现实叫一个老人操心
他坐在荒凉的田野里说:孩子们,不要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二十九

尽管是下午,房间里已完全黑下来了
火车越过广场开了过去
一车子的人和我一擦而过。我转过身
开始阐释斯葛多派关于
循环时间的理论:二,钻进了十二里
就出不来了,一秒钟,跑进了一分钟里就消失
我,在我们里,是迷茫的
一滴水,为什么要流进水里?
这样父亲就可以替代我玩吗?
瞧他,滴滴答答的样子,多难受
有些事还在舌头里打转天就黑下来了
那女人,要具体的快乐
她认为游乐场是抽象的。如果能在
一秒钟内脱身而出,一分钟就多出五十九秒
可隔墙有耳,有了感应
可以假寐,可以虚构空心人,并非Y,等值于Y

三十一

他每天都想从蜗牛壳里爬出来,他看到的月亮
比耗子眼里的月亮还亮。他看到时间是
弧形的,人绕来绕去的还是把
自己绕进了坟墓。如果左边是0,右边是1
才知道自己的速度。孩子是距离
花朵是距离,词语是距离。他将一些废墟
藏在保险箱里,将钥匙埋在后院里
他说五十岁以后的事物
就如同一个魔方,拿在手里转动
把不同的东西转到同一个东西里,这才是艺术
他的女人说,不要玩老一套,人是可以拆散的,然后再捏造

三十二

你一触摸,她就开花吗?事情没这么简单
她过于松弛,很难说她的欲望是
红色的,或者某个形体接近
你的手指。你过于惊慌
像猫,爬过窗子。天这么热,不可能
从猫眼里钻出去。要学习语言
学会表达肉体之外的事物
你想巧妙地触动她,希望她开花结果
可以往的日子被你从日历上撕掉了
你用红笔划下的一天,是她
戴着假发来你房间的一天,她没说出
一句完整的话,绕了一圈就走了
仿佛在你身上打了一个死结
你张开鱼的嘴巴,前倾着身体
想跳下去。可你房间里的时间
不是北京时间。这时她岔开双腿
跨过一道冰冷的栅栏,走在偏西的太阳里

2014年3月14日

诗十六首

李知行

我是谁

我是谁呢?如果不是你。
我是雕像,永无面目,除非——

刻,继续刻,刻到地脉,
我找你,找不见。

你近无,非无。
深——我有你。
你是——我曾是——颤动的现在。

2009

我亏欠

我不亏欠这世界,只亏欠你。
群山涌动,你的形象
在我心中。泪眼看菊黯淡,
深冬的留鸟哀鸣。

我何故离你如此遥远?
虚荣开败,无一物
可以久存。寒空积玉。
你的掩面,丧失——

纯粹的美。孤独呼啸。竹影映
南墙。我说:爱——
我说:是——
满眼燃烧的荆棘。
西天风静,彩霞明灭。

2009

母亲在电话中催促

三天前,母亲在电话中催促:
“快回来吃鸡子……”我的心已飞了。
交接,收拾,留言,我与世界的关系
都在你眼里。

四十年印象,人事,水落石出。
我曾试图抓住其中的一些:
恋情,知己……驱车绕过阻塞,
郊区的建筑忽然松开。

不洁,杂乱,但已可望见天际。
我们的信心像这城市的能见度。
小丘、平林入眼,展开如记忆。

家……父亲安葬在背垴。
或许现在要纠正青年时代的不孝为时已晚。
入睡前拉开大门,满目的星星竟使我满足。

2009

故乡已是一片荒场

可是故乡已是一片荒场!
有人破坏,无人建设,
有人砍伐,无人种植,
有人消费,无人保育,
这大毁灭几十年前就已开始……

我的祖辈、父辈犯的罪,落到这世代:
他们有计划地把山林斫尽,改成梯田,
如今连良田也无人耕种。
沿途所见,尽是茅草,小山包一年年稀下去。
一栋栋水泥立起来,却依然是水泥。
他们心甘情愿地被欲望驱使,跑到城市做贱民,
留下老人看守空荡荡的新家,
像经历一场战争后,满村孤寡。

上两辈人毁灭了精英,满腔合法的仇恨,
向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宣战,
我们这一辈用吸引器、探针把孩子搅碎,
祭献给欲望之神,
那些生下来的,落入愚昧……

年关已近,村里一片空虚。
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像发自大地枯萎的胸膛,
他们正在各省的车站里受煎迫……

2009

季风为太平洋的西岸

天变了,地变了,经纬也变了,
季风为太平洋的西岸……恍惚的铅锤
掠过天坛……废除的讯号
多么沉重。不破不立的使者,红色的使者啊,
满地蝗虫……他们咬啮了民族语言。

带着羞耻的印记,我的祖先对你并不陌生。
大混合,大开放,边缘
一再地僭居中心,直到旧皮囊再也装不下
你的尺度。我何尝不想回到陶潜的时代,
你却允许那贪婪的搜刮
把桃花源的梦想也劫掠……
挤啊,挤啊,挤着错误的奶,为付之一炬的阿房宫。
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从未看见自己
像现在这样丑陋。

检讨书上交了,还不够,要再写,一遍遍地
重写。
他的稿纸上,阅读的机构塌陷,像脂油雕塑
融化于全民交代的坩锅。
非汽化诉说,决没有谅解的沸点,只有烤焦的刻度……
罪的概念开始鞭打一个种族。

我体验你清凉的滋味始于何时?
你的优美的黄金律落在我身上始于何时?
你的声音不在旋风中,
也不在燃烧的火柱周围……
喧嚣的现象过后,清风的低语,像婴儿,
我凝神细听,就听见了你。

我举目看见的驳杂,像这山川。开采的伤口;
盘山公路,水果刀绕着地球转;
高架桥的龙门阵摆到地老天荒。我感到一阵晕眩……
除旧迎新的拔火罐附在我身上。红包装着爱。
拜年——拜时间,
春节——春之祭。
弟弟放了太多的焰火,我的儿子吓着了。
他不能理解,向天空开炮怎么会是祝愿?

但是也请你品尝这陈酒,我的血液的习惯!
我的粗鲁的韵律,一度凋谢于情欲,
竟不惜吞下大块大块的红烧肉,
在12点审判之前,写下对联的祷文。

2009

秒针

主啊,帮助我静下来,认识——

秒针忽然跛脚的沙哑。
我临镜
看自己的欲望,倒退的虹彩。

2009

我有许多不适

我有许多不适!这周身皮肤的敏感,
这万种焦急,怎能就这样捂着!
喝一杯茶强化它们,散步收集它们,
九月像孵我罪的母鸡,有时轻轻把我搅动。
怎么,清风——使我恐惧?我拒绝成熟?
阴雨天倒扣一碗隔夜粥,
我饱尝了回头的无味,和背弃真理的无趣。

2009

我丢了身份

我作了一个奉献,却不知道奉献了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奉献,
我把自己整个地投进去了,
却没有人接受。

主,我能感到你远离。
我的家人与我撇清了关系,
这件太个人的事情。世间所有的人
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呼吸,
——不,事实就在隔壁,
但我关起门,闻着自己,
变成一个动物。

我遭遇了什么冷酷的东西?
我丢了身份。
我发誓从此不再回头,不再受
旧人诱惑!

说真的,其实没有什么欲望。
我能想起的欲望,都满足了。
我只是害怕我的心,一颗好奇心,
并不真的相信,却总想探索一下
别的可能性。

2009

贫乏

我用劲时太性急,不经意间又陷入无聊;
是什么仇敌总在追赶着我?
我的生命,为何这样贫乏?

我生于文革的中途,根苦而浅;
成长于学习恨,辩证法或强迫,
从乡间土路的石头
了解世界的物质性,
赤脚走过夏秋,冬春缩在旧袄的壳里。

我追赶村里跛脚的电影放映员,
讲故事的轮子耸起时,扇形光
超越了灰尘飞蛾;
斗争的幻象在黑压压的人头上涌动,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奴隶。

少年时代唯一的乐趣——用弹弓射鸟
或许受除四害影响,鸟尸的余温
当我会流泪后开始烫手,如今的我,
不敢杀鸡、看血——
但是心哪,在计算历史的方向时仍然那么狠!

……不惜牺牲,用蛮力坚持生活,
如果我垮下来,你是否愿接住我?

2009

我踉跄

你为我所做的工作,在我的身后化为涌泉。

我有时幻见其光彩,在夕阳下。

我踉跄。所经之地,火焰跳舞,好像要狙击我,把我的苦压到你那里。

我话不对题,急促,怎想到在乎别人的心灵。

你引我到你面前吵闹。一边在世俗间狂乱地冲突。

我样样都错了,但是错得高兴,因为我纠正时,能感到你的柔和。

2009

你把我倾入世界,搅拌,且让我看,
浸盐的风吹动树林,有手指蘸我嘴唇。

顺从的水,叛逆的水,灰烬生烟。一千次
被创造之后,我水晶的心
在荒凉之上。

不是躲在万物身后,是成为
道——一种缺失,
爱——像水一样紧张!

我转眼向内,装满风的格栅,
呼呼——我把握;强劲的
季节风,怒气的、叫白发转黑的根,
在土壤的胎内,我把握;

敬畏的叫喊,饱胀的、急不择言的对话,
我吞食世界、生命,我爱我自己的……

长翼,在我眼眉的两侧吹拂;
不看而知的领悟,再次埋入众叶之下而
繁荣;一种雄辩,在危险的
城市景观之上,风吹动地狱……

我哆嗦。赶紧缩回微小的芥菜子,
在一个房间内拨动笔套!
长长的祈祷,长长的吻,我深怀感激。

2010

梦后

一夜梦,一夜谴责。
醒来后尝试着调校,发现我生活的基础
有不可动摇的方面;有些的确是虚幻的,
但虚幻造成的结果,又是我现在的起点。
生活像滑翔的原理,不是我自己
决定了时刻,地点——
是否就当停在地上?我以为这缺少
勇敢和明智,只管享受被风
或别的什么托着的安稳。我意识到
你,意识到信心,赠与者——
你的风度,能力和慷慨!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粗鄙,
却想拥有你的……你也给了我。

你来了,却并不具备世间一切美好,
你把光明的焦点,变成黑色的太阳,
阻塞了顺理成章,给虚荣造成耻辱,
这打击的妙理,顿悟,决不停止——
在我的躁动中,你是安静,
在我的安静中,你是旋风,
你的道理明了易行,你的要求却是无限!

爱。我有时想到恶人身上的奇迹,
仿佛窥见你的奥秘。人的自私,
妄图使你局限在一点上,
你却游离了,告诉我爱是创造,
你,万物趋向的虚空,是玉宇澄清。

层层宇宙皆启示。对流层:向上和向下的力;
平流层:在一个高度上狂飙,严厉,激烈,绝无阴影;
但丁的天使的真空:陨石的恐怖,纯粹物质的
流浪汉,银河和众星系已摆好舞蹈的队列,
呼唤与浩荡相称的爱……
一切科学发现都是隐喻。
在类人猿的脾气中,我丧失了对自己出身的肯定……
这仍然需要信心,定义——
的确,你把我从灰土中创造,从粪土中提拔出来;
这镜中容貌,这不可见的、只有生活创造才能触及的内核;
地火水风流动的聚合,我的不稳定、不平衡的一生……
在多和少、有和无之间,你的嘘气是我确信。

我惊讶于真理的明确:耶稣,你生于一个家庭,
在宏大中,你以弱小接近了我。
我亦生活于此。在父母妻子中间,
我感到我们,竟具备了银河的形状……
你却把层层叠叠的幻影清除。

主,你的信实就像你的肉身和伤口。
这首诗刚刚得到诞生的消息,却怯于起身,
迎接和赞叹……

2010

真理与谎言

今天,走一条真理的路。我能具体到的
人和事……太卑微了,不值一提。

当我实行时,有回声在我耳畔;
有热力从脊柱散到两胛之间;
真理的形象,在我穿越的重重湖水的幕上
晃荡;亲吻的垂柳爱抚我脸。
我不在意祖国和时代,不在意
生态……在我所受的日常的
苦中,有洪波涌起,拍打碣石……

另一条路是谎言,有月亮悬在头顶。
她能让太阳底下的一切变成幻影,
变成未来的意象;
在这条路上,一个人不断地制订计划,
但是意志竟耽于言词的迷宫,
他咬断了一根根线,向一个组织表决心,
向一面镜子……下巴和脸颊
扩大……这理想,原来是宫廷的侏儒。

诛心之路的里程碑将被记下。
往黑暗的领域添加的资本,
到了某个可诅咒的关口,也会自动
运转起来,他从此事事亨通……
像流水线吞噬女工的手臂,
地狱,在一个人的身上竟发出阵阵狮吼!

让我们铭记这些不体面的细节。
不管他拥有多么强大的
制作和传播的力量,
看他放大的脸和缩小的身子……学会
尊重语言,尊重真理的黄金律。

2010

今夜无星。无月。无爱。无恨。只有你。
今夜可荣。可辱。可进。可退。唯独:不可以死。
其实可以死。死太早了,我要做很多事。
我要燃烧。我烧过很多次了,没有烧尽。
不是残存的余薪,而是一次次,被你重造,添柴。
你看夜多黑。里面有多少恐怖。多少人
穷了再穷,死了再死,如此酷虐,而我活着,因此这夜
成了你包裹我的,温柔的大氅。

我蓦然长成无畏的爱。
我要升到你面前,吸你乳,亲你唇。
我有纯洁的信念,必得善终。何必以世间作保?
形役未止。也不急于卸下。免得我真的跳起来,太轻浮。
免得我不能哭诉——至少在此刻,此夜
因我善哭而可爱。

2010

真空

我没有谈地点。我脚下的土让出来,
形成一个真空。
爱,托起我,久久不能降下,找不到——
你呀,如果我的心倾斜,
我看见你在塔尖——杯口的高光处。

我不敢妄谈你受诱惑。
那是怎样的跌落。像一滴泪,从冰箱提出的
一瓶纯净水上
骤然冷却的滑下!

我是即散的露珠。心情。来去不定的雾。
你的胸怀——真空。可怕的吸力!
但我是你的梦,你大脑沟回的一颤。
我是真形真体。
你的乌托邦是圣言。我为此而活。

2010

我仍然激进

主,我是不屈服的,在全部未名的碎片中。
我看——从我身边走过的鬼,和各样的痛,
欲指点,它们受惊吓而退。
我摇签鼓动词语,词语落地,带着死。
我的筋络全在上扬的曲调中,如马尾。

你的青铜在十字架上。燕子从暮光
剪金色的受难投向我。
我仍然激进。雀跃于未唱出的赞美。
你曾背负的露珠,重新凝在众草下弯的眉梢。
我欲动,雾气拉我。万家灯火唤我同陷罪中。
从一开始,你把我放入
高声部,我频频跌落如圣体上的尘埃。

2010

  (编辑:王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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