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烟
饭后一袋烟,胜似活神仙。老伴儿却说:“嘿,你戒了吧。”老婆叫老头,就叫:嘿。
阮爷把翡翠烟嘴从口中移出来,抬起眼皮,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在跟你说:你,把烟戒了。”老伴儿的声音加大,语气很坚定。
“为什么?”
“我咳嗽。”
阮爷笑了:“这旱烟我都抽了多半辈子了,咱俩在一个槽里吃草都好几十年了。我抽烟时,你咳嗽过吗?”
阮爷说的是实话,老伴儿就生活在阮爷的烟雾中,有一种飘飘然的幸福感。
清明后,谷雨前,阮爷将嫩绿的长着一对肥耳朵的烟秧,栽种在黄土板的园子里,老伴儿就用水瓢一棵一棵地描水。烟秧活泛了,老伴儿就掐去土瓣;烟秧敦实了,又撸掉三叶板;烟秧蹿高了,再掰下柳子叶;等烟秧长到齐腰高,就该拿顶,然后掰疯杈、捉青虫。烟叶甩开了膀子,像徐徐打开的扇面。脉络暴突出道道青筋,由绿变黄渐黑。这时,整个烟叶要经过扭曲翻转三次腰身,叶面呈现凹凸不平的核桃纹,节气到了处暑——下烟。
烟叶要下在绳子上,不能淋雨水,但要着露水。烟叶干了,老伴儿就将烟叶揉了,把烟梗挑了,端簸箕颠了,拿细罗过了。盛在一个青花瓷的大棕罐里。阮爷什么时候抽,都干爽酥脆,不潮不燥。
所以,在整个月牙村,阮爷的黄土板,一炷香的旱烟叶最负盛名。看着,焦黄焦黄;摸着,粥锅巴似的有点扎手;点着了,灰白火亮不要火,且入口绵柔,从鼻子眼儿到嗓子眼儿,一路通畅下去,味道是微辣带香。因为阮爷给烟秧施的肥,是做小磨香油的下脚料——麻渣。烟秧闷顶以后,老伴儿点的是香油。所以,月牙村的人,都将骗上阮爷的一袋旱烟视为幸事。
阮爷的烟瘾也是出名的,晚上只有摸会儿烟袋才能入睡。所以,老伴儿说咳嗽,显然是托词。
老伴儿这回说了实话:“为咱家姑爷。”
噢!这就对了。
阮爷膝下无儿。老话说,没儿没女是整个绝户,没儿有女是半个绝户。所以,半年前,让老闺女招了个倒插门的女婿。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这新姑爷哪都好,却是个老资格的烟鬼。
新姑爷抽烟有一个老习惯,往往是嘴上叼着一根香烟,手里还要捏一根,耳朵上还要夹一根。这一根未燃尽,他就用被烟熏黄的食指与中指,剥开一根新烟的尾部,套在旧烟上,美其名曰:顶竿续麻。他抽烟很有创意,先向空中喷出一个个白烟圈儿,然后,又抛吐一条黄线,将一个个烟圈儿一一串起,像蓝天中的喷气式飞机,在表演空中芭蕾。新姑爷也有一个毛病,临睡前,不摸包香烟就不能入睡。
但是,新姑爷咳嗽。前几天,听见西屋咳了半夜,像刺猬喝了咸菜汤。
这一天,阮爷当着老伴儿、老闺女,对新姑爷郑重地说:“我说老姑爷,你能不能少抽点烟?”说完,阮爷却将旱烟袋紧吧嗒了两口。
“哎?”话题来得突然,新姑爷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抽烟怎么啦?”
“你一抽烟,你妈就咳嗽。”阮爷说出不容置疑的理由。
“是你一抽烟,我才咳嗽。”老伴儿立马儿给阮爷使个眼色,给予纠正,并替姑爷辩解,“我闻老姑爷的香烟就不咳嗽。”又反问阮爷,“你咋不说,你咳嗽?”
阮爷一脸苦笑:“我都抽一辈子烟了,能咳嗽?”但马上对老伴儿表态,“你要真咳嗽,我就真戒了。”
“哼!你有这记性。”老伴儿不信。
阮爷慢慢地将翡翠烟嘴从嘴角处“咝咝”拔出来,将黄铜烟锅往鞋底上“当当”磕了磕,红烟灰软软坍落在地上。他将烟荷包绕住烟杆,双手交到老伴儿手上:“你给我收好喽。我不能倚老卖老,让小辈人不作兴。”
新姑爷也当场表态:“我也不能倚小卖小啊,让老辈人心里有葛扭。”
晚上,阮爷睡不着觉,老伴儿将手伸过来:“你摸我手吧。”
在另一间屋子里,新姑爷的觉也睡不着。妻子将手伸过来:“你摸我手吧。”
截 肢
老治保主任要退休了,需要物色一个新的接班人。经过村民评议,推荐两个人选:大黑和小白。
大黑长得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站着像半截儿黑铁塔栽在那儿。他走起路来,老远地面就咚咚响,不用见人,就知道是大黑来了。他要当上治保主任,那些歪毛淘气,还不都给镇住!
小白呢,长得白白净净、文文静静,身子骨单薄。尤其那双娘们儿手,一个鸡蛋都攥不过来。
一次,市场上有人打架。卖肉的抄起剔骨刀,卖红薯的举起铁秤砣,眼看要出人命,只见大黑往两人中间一横,一出左手,来个空手夺刀,又一挥右手,来个千斤坠砣。两个人都傻了眼。大黑的雄风,展示无遗。
又有一次,在大街小超市,有人丢了钱包。嫌疑人是个女人,穿得很酷。讯问的时候,大黑手里掂一根牛皮带,摇晃着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可那女人面无惧色。小白冷眼观察,忽然一抬头,指着天花板说:“看哪,顶棚上一对蝎子,屁股对屁股,正配对。”那女人忙伸长脖子仰头往上看。小白立刻命令大黑:“你马上把这女人身上的衣服给扒下来。”
大黑不敢,小白厉声说:“让你扒你就扒,出娄子我顶着。”
那女人的衣服被扒掉了,原来是个男人。这时,小白一拍桌子:“男扮女装,身上有赃。”一搜,果然是他偷了钱包。
大黑有些纳闷:“你咋看出他不是个女人?”
小白狡黠一笑:“我看这人老缩着脖子,就在他伸长脖子看屋顶的时候,他喉头结就露出来了。”
所以,大黑和小白是各有千秋。
这天,大黑和小白相伴去村里的盖房工地办事。大黑走路总是扬着头,低头老婆扬头汉嘛。突然,他“哎哟”一声,不好,木板上的一根锈钉,穿透胶鞋底,扎在他的左脚掌上。
大黑一下子坐到地上。小白忙说:“别动,我给你拔出来。”
“钉子吃到我的脚上来了。”大黑笑说,“不用,我自己来。”说毕,“蹭”的一下,将带钉的木板拔出,甩在道上。
小白忙捡了那块钉板,放妥在木头垛上,然后很正经地对大黑说:“你先别起来,我马上给你使劲儿挤挤,带锈的钉子有毒。一会儿你赶快到村卫生站,清洗伤口,打破伤风针。必要的话,还要开刀,做一个外科手术,务必将锈钉污染的部分,进行彻底处理。”
“嘿嘿、嘿嘿,哪那么邪乎。”大黑轻蔑地嘿嘿完了,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并用脚顿了顿地,“连血筋都没冒,你当我是泥捏的呢?”
“不流血不见得是好事。”小白分析道,“如果流血,病菌会带出来。不流血,病菌会窝在里边。”
“我这身子骨,还怕病菌?傻小子睡凉炕,架不住身体棒。”大黑把这还当回事?他当过架子工,磕磕碰碰家常便饭,让钉子扎脚也不是头一回了。
小白拗他不过。晚上,他特意跟大黑媳妇儿说:“大嫂,您得盯着点,还是让我大黑哥到卫生站,哪怕只是清洗清洗。”
第三天,小白去县党校学习,一去得二十天。临走时,把此事告诉了村书记。
二十天过后,小白回来就去看望大黑。大黑的脚脖子有点肿,两只脚掌的颜色也不一样。可大黑仍笑呵呵地说:“这几天好多了,你看,封口了。”
小白摇摇头说:“封口,不见得就是算好了,可能……”
结果不幸被小白言中,到大黑伤脚发黑的时候,才住了医院,医生摇了摇头说:“太晚了——要命,还是要腿?”
当然还是要命。大黑的左腿被截了肢。媳妇儿推着轮椅,他坐在上面。左腿的裤脚余下一截儿,往上窝回来,用黑布带绑着。大黑脸上仍乐呵呵的。
结果,自然是小白当了治保主任。但一提起大黑的脚,小白就掉眼泪:“怪我、怪我,都怪我,怪我没尽到当弟弟的责任。”
也有人说,假如大黑不截肢,没准这治保主任就当上了。但村书记一口否决:“一个连自己身体都不尊重的人,能更好地尊重别人的生命吗?”
(实习编辑:王怡婷)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