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枝(二)

更新:2018-05-26 07:5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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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谦

  立蕙抬起头,看到高高木架上盛开着各色指甲花的铁网吊篮,稀疏有致地随风微微摇摆。它们在加州初夏明艳的阳光下,横阵纵行地一路挂到露台深处,将灰蓝色的空间染出点点明艳,倒映在明净的玻璃台面,变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让她本来忐忑的心境安静下来

  立蕙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到达,这在她是少有的。她从公司里直接过来,因为不知道这个会面需要多长时间,特地告了两小时下午的假。

  阔大的硬木露台有台阶直通海湾边浅浅的沙滩。沿着海湾微微曲折的岸线,拐过一丛高大的桉树林,远处的高尔夫球场上有零星人影。更远处是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跑道。不时有大小不一的飞机在前方海湾水面低空掠过。另一侧,长长的海湾大桥如一条细柔的白线,将海天的混沌隔出层次,使周围的风景生动起来。

  这是叶阿姨挑选的见面地点:州立湾景公园深处安静却颇有情调的“水沿”西餐厅。叶阿姨如果在湾区住了很久,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但她在电话里说她要自己开车过来,着实让立蕙相当意外。在电话里听到公园的名字时,立蕙的视线有短暂模糊,一片灰蓝的水雾漫过来。她知道自己想到了圣地亚哥的拉霍亚海滩。正是在那个着名海滩上和智健一起走过无数次长路之后,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向这世上的另一人剖开,又由智健将它缝合成两人共有的秘密。

  立蕙想象不出叶阿姨如今的样子。在她打来电话前,立蕙甚至都忘了锦芯的妈妈是叫“叶阿姨”。她模糊记得叶阿姨早年在南宁东郊长堽岭的师院教英文,每周才回西郊的家里一趟。立蕙对叶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她骑着一辆那年代里罕见的深黑色“蓝翎”牌女式自行车。在立蕙的记忆里,那辆坤车很大很长,车头和手把弯弯翘起。车子是软闸的,那些包在灰色塑胶皮里的闸线穿绕在钢杆钢丝间,在车前方交错处汇出夸张的两股,然后结束在手把上。那辆车子有个大琵琶似的黑色大包链,横插在两个轮子之间。车轮转动时,轮毂里那些擦得镫亮的不锈钢丝变动着时疏时密的银弧,让人似能听到那叶黑琵琶的鸣响。

  记忆里叶阿姨总是穿素净色的衣服,连小格子的都没有,好象有意要跟自己那辆造型特异的“蓝翎”车子浑成一体。叶阿姨还喜欢戴一顶尖锐三角形的阔大竹斗笠,将脸深深地藏入帽沿在阳光里截出的一片阔大荫凉里。这种越南特产斗笠很受南宁城里年轻女子喜欢。她们用艳色宽尼龙纱扎作帽带,系在脖子下,很有异国风情。相比农科院里的女科研人员戴的那些软塌塌的草帽,叶阿姨的越南帽就算毫无饰物,看起来也很特别。

  立蕙记得,后来就经常能在农科院的马路上见到叶阿姨了。立蕙从小女生们的口中得知叶阿姨调到西郊民族学院教务处工作去了。她们又说,听大人讲,叶阿姨小时是在桂林借读初中时遇到锦芯爸爸的,随家里回到北方后,两人后来一直通信。叶阿姨大学毕业时,主动要求分到广西,就是为了嫁给锦芯的爸爸。

  有一次,立蕙到班里学习委员兰玲家里参加小组学习,大家又聊到锦芯妈妈到底是英文老师,派头就是不一样。在路上从不跟人打招呼,跟邻居也不讲话,不晓得算清高还是脾性古怪,所以锦芯那幺傲,怕是有家传。原在里间的兰玲妈妈这时提了个布包走出来,一边用小木梳梳着短发,一边说:锦芯的妈妈当年在北师大是学俄语的。她跟何叔叔刚结婚那时,我还听过她用俄语给大家背《静静的顿河》,背着背着,她眼里都是泪。唉!——兰玲妈妈跳跃的语句,小女孩们只听懂了五六分,但最后那声低闷的叹息,让她们静下来。立蕙屏住气,看到兰玲妈妈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自顾着摇摇头,叹说:唉,这就是生活了!说完搁下木梳。立蕙接到了木梳击到三合板柜面上的那声“啪”的轻响。她微低下头,看到兰玲妈妈足上那双压有黑色喇叭花形的塑胶凉鞋从身边跨过。立蕙不能肯定兰玲妈妈看过来的那一眼,自己是“看到”还是“感到”的,一阵心惊。

  现在她在等那个戴过越南斗笠、骑过深黑“蓝翎”自行车、远在她还没出生前,眼含泪水为朋友们用俄语背诵过《静静的顿河》的叶阿姨。立蕙感到紧张,更令她不安的是,叶阿姨回避了她对何叔叔近况的追问。“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重复了两次,却没松口,也没有说何叔叔会出现,令立蕙生出焦虑。何叔叔应该比生于1940年的母亲大些。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可以很好,也可能很差。自己父亲就是七十五岁那年开始失忆的。再不就是中风或更严重的病症的后遗症了?这个想法冒出来,立蕙在木桌上轻敲两下——这是西人的习惯,走嘴说了不吉利的话,敲敲木头冲掉它。会不会是最坏的可能——何叔叔已离开人世?在公司停车场准备起动车子时,这个深黑的问号曾跳出来。她从后视里看到自己的脸色让身上铁灰色真丝短袖衫衬得更苍白了。她竟穿了这幺深色的衣服,真像是要见记忆中总是一身冷素的叶阿姨了。立蕙还特意戴上了何叔叔给她的玉镯。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那蛋清色的一环,在晨光里牢牢地圈在她细细的手腕上,细微的佛雕纹线若隐若现。

  立蕙往冰茶里挤了些柠檬汁,一抬眼,看到侍应生领着个上了年纪的华裔女士走到露台入口处,朝自己这边比划着。立蕙起身迎上去。是叶阿姨吧?立蕙听到自己的声音让头顶的花篮弹回来,尾音轻轻扬起。叶阿姨远远地朝她伸出手来,微笑着走来。立蕙急步上前握住叶阿姨的手。那手很瘦,薄薄的一把,却带着暖热的体温。

  叶阿姨握着立蕙的手摇了摇,说:是立蕙吧!哎呀,你都这幺大了!立蕙心下一酸——何叔叔那年到暨大看她,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都这幺大了!那一年,她才十九岁,如今已年逾不惑。立蕙努力笑笑,说:叶阿姨。见到你真高兴!这边请这边请。她拉着叶阿姨的手,走到座位上。叶阿姨松开手,停下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说:你还是这样苗条,就是高多了,真是斯文好看。叶阿姨将这话说得这幺自然,听起来亲密得好似叶阿姨当年就住在隔壁,看着自己长大的一样,让立蕙不知如何应答。哎,你这接的是你妈妈的身形——叶阿姨又加了一句。立蕙正要笑,听叶阿姨提起母亲,一下有些不自在,赶紧说:锦芯的身材那才叫好看呢。我们老师当年总是说:看人家锦芯,站有站相——叶阿姨脸色一下凝住了,有点走神。

  立蕙赶紧拉开椅子,一边扶叶阿姨坐下,一边说:叶阿姨,我真佩服你,能自己开车跑高速公路,太了不起了。叶阿姨笑着摆手:嗨,我考了八次路试才拿到执照。立蕙张了张嘴,叶阿姨马上说:不过很值得。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能独立太重要了。立蕙想到父母不愿在美国定居的原因,跟他们感觉离开女儿无法独立,又怕拖累女儿有很大关系,轻叹说:叶阿姨你很不一样的,还懂英文。叶阿姨说:刚开始也难的,电台一开,根本听不懂,发现还不是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那幺简单,是自己基本没有语感,急死人。哎,都过去了。谢谢你提醒了我经常忘记的一点:比起很多同龄的中国老人,我真是幸运的。立蕙感觉到叶阿姨思维的跳跃,却一时无法确定语气中的内在关联,就没接话,转头去给叶阿姨叫热茶。

  叶阿姨比立蕙记记忆中的样子矮了,腰板却很挺直。烫成大波纹的齐耳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几近全白,在前额处却有几抹灰色,随着波形弯曲有致,带出几分时尚感。叶阿姨面颊和眼角的皱纹密集却不都很深,皮肤上有些浅淡的斑点,脸上的毛孔也是细密的,给人的感觉是老了,却并未松塌。叶阿姨还抹了无色唇膏,眉毛也精心修理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爽。上眼睑打成两条深褶,顺着眼睛的型状延到眼角,折出长长的尾线,眼睛却很亮。立蕙过去从不曾如此近地看过叶阿姨,这时才肯定了自己过去的猜想:锦芯确实更像母亲。跟立蕙一袭深灰的暗调成对比的是,叶阿姨上身是一件纯白的尖领棉布衬衫,外套一件浅紫色薄棉开襟针织外套。下身一条熨得很平整的沙色布裤,一双浅棕色白色胶底布鞋。跟那一头浅白的发色配起来,通体干净素洁——这点跟立蕙记忆中的叶阿姨一致。

  侍应生走过来。立蕙将菜单递给叶阿姨,说:我第一次到这儿来,叶阿姨给推荐菜吧。叶阿姨接过菜单放下,说:我就要一盘他们的意大利鸡肉面。你可试试他们的串烤三文鱼,份量不大,烤得很嫩,口感特别好——太好了,就听你的,立蕙说着,也合上了菜单。

  两人点了菜。叶阿姨微微前倾身子,说:哦,我先得说明一下,今天我请客。立蕙马上摇头:我——叶阿姨摆着手,说:打住!我是长辈,这第一餐该是我请。其实最好是请你到家里来,但现在暂时做不了——叶阿姨——立蕙打断她,说:我是晚辈,孝敬你是应该的。叶阿姨将手按到菜单上,压了声说:听话,立蕙!就当我是代何叔叔请你的,可以吗?

  立蕙看到叶阿姨的眼神有些冷,立刻安静下来。叶阿姨很淡一笑,说:这就像个乖孩子了。一个停顿,她又说:你不是问何叔叔吗?立蕙点头,抬眼看到一只蜂鸟飞近头顶的那蓬白色指甲花,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速度跟上了那鸟儿翅膀快速扑打的频率。[NextPage]

  何叔叔已经在前年春天离世了——叶阿姨的声音飘过来,风一样,极轻。立蕙看到那只蜂鸟“啪”地一击,尖小的长嘴定在铁网间的草叶里,摇落下的指甲花瓣星散而下,让人想到雪花。她靠到椅背上,感觉后背抽紧了,不响。叶阿姨凑近了,看着她轻唤:立蕙?立蕙回过神来,很轻地说:啊,怎幺会是这样?何叔叔年纪并没有很大——她侧过脸,看到自己走出暨大学生食堂的大门,去寻何叔叔白色的身影。她十九岁了,那时。十九岁的她,竟没有留何叔叔吃顿学生食堂的午餐,现在看回去,那竟他们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何叔叔身板挺直地藏在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里,慢慢走远。

  立蕙拿起的纸巾,轻擦着眼角的薄泪。叶阿姨平静地看着她。这平静让立蕙感到压力,她努力忍着,不让已涌到鼻腔里的微咸清液流出来。人都有这一天的,好在何叔叔走得很快,没吃什幺苦,叶阿姨缓慢地说着。立蕙捏着纸巾盯着叶阿姨,等她下面的话。

  他那时在东部马里兰锦芯的哥哥那儿。天刚暖了,他们白天去海边玩。何叔叔下船时还高兴地从很高的舷梯上跳下来。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人老了,血管就像老旧的水管管道,壁上很多锈斑。你不动它,它可能还行,遇激烈冲击,锈斑就可能脱落,堵塞血管。他刚落到地面时,脸色一阵发白。他没有及时告诉大家他不舒服,自己强忍,大概以为可以顶过。但到了半夜就再顶不住了,紧急送医,是大面积心梗,什幺话都没有留下来,就走了。

  立蕙低下头,将餐巾纸打开,蒙住眼睛,轻轻移下,抹净面颊上的泪,抬起头来,喝了口冰茶,说:这几年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长辈们的这类消息,每次都让人很难过。叶阿姨点点头,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真可惜,我们没早点联系上。立蕙不知如何作答。叶阿姨安静地坐着,头侧过去,望向海湾远处。这时已是正午,阳光垂泻而下。微风吹过,叶阿姨前额的头发动在脸上打出移动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好一会,叶阿姨才调过头来,问:你父母都还好吗?算起来,我怕有三十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菜上来了。立蕙帮叶阿姨往意大面上撒着胡椒,点头说:他们都挺好的。可惜我爸前两年得了老年痴呆症。他们来美国住过一阵,都拿了绿卡了,最后还是说回国更习惯。我知道我妈是怕拖累我们。其实他们这样,我倒更不放心。这几年只要有假期,我都往广州跑。叶阿姨本来在搅拌着面条,这时停住了,脸上的表情黯下来,盯着立蕙,想了想,说:照顾一个老年痴呆的病人是很辛苦的,而且你妈妈也是个老人了。是啊——立蕙叹口长气。

  叶阿姨安静地嚼了一口面,放下叉子,问:我记得,你比锦芯小两岁,是66年出生的,对吧?立蕙点头。叶阿姨侧过脸,目光看往海湾的方向,微眯着眼睛,好像在抵抗阳光的刺激,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妈妈如今还写毛笔字吗?她那一手字,可真是写得好啊,非常好。

  香松酥脆的烤三文鱼在立蕙的嘴里正融出油香,她喝口水,说:我没见过我妈写毛笔字啊。叶阿姨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说:哦,是吗?那该是你出生前的事了。你妈妈和锦芯爸爸他们一起到融水苗族自治县的大山里搞“四清”,你妈妈在那里跟何叔叔一起练的毛笔字。跟何叔叔学练毛笔字?立蕙将叉子定在盘里,问。叶阿姨没答话,自顾着往下说:何叔叔的曾祖中过举,早年是桂北兴安城里的耕读世家。你将来有机会去兴安,到灵渠走走,那里还有何家的牌匾。何叔叔的毛笔字一向写得非常好。抗战胜利后,四六年初那样吧,我们全家从昆明出来,要回老家西安。一路走到桂林,我就是被何叔叔的字留下来的。说到这儿,叶阿姨轻笑了一下。我家里逃到桂林时,临时租在何叔叔家的大宅子边,就在中山路十字街拐角上,当年是桂林最热闹的街市,一排排的桂树,飞扬的尘土。我那时在读初中,差不多天天去锦芯爸爸家里看锦芯爷爷写字。立蕙屏住呼吸,见叶阿姨低下头,慢慢地用叉子搅着盘里的面。她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听说你都回北方了,读了大学后又专门到广西来跟何叔叔成家的。叶阿姨点点头,说:是啊。唉,人的一生,有时就决定在“一念”。很多现实的困难,比如生活习惯,风土人情,性格差异,年轻时不会想的,直到碰到很多困难。说到这里,叶阿姨突然停下来,说:你看我扯远了。我是讲,你妈妈和我们家何叔叔,那时都在融水乡下的工作组里。你妈妈业余跟何叔叔一起练字。我65年冬天到柳城去支教——哦,这些广西地理……叶阿姨看看立蕙。

  立蕙点头,说:我有点概念。那是柳州地区的一个县吧?叶阿姨点头,说:是的。我在柳城的事情办完了,那里去融水很近,正好柳城教育局有车去,我跟过去看看春节后就没再回过南宁的何叔叔。我是在那里看到你妈妈的字的。说到这儿,叶阿姨停顿一下,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想了想,说:那些字堆在苗寨生产队破烂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在简陋的竹楼上,楼下养猪,很臭,但风景非常好。真是层峰叠障啊,深浅不一的黛蓝,墨绿的凤尾竹拥到竹窗前,再远处是苦楝,那是画都画不出来的美。所以听人讲“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就说,那样的山水风光,广西到处都是,更美的都有。可惜绝大多数人根本无缘亲近它们。我看着竹窗外的景致想,在这里练字的感觉肯定非常奇妙,简直就是给山水画卷题墨。你妈妈很有灵气。我看了她很多字。将那些写在报纸上的字铺开看,真是进步神速。我就想,可惜她没有碰到锦芯的爷爷,若跟了他老人家学,凭她的资质,会出息成个大书法家的。你在那里碰到我妈妈了?立蕙很轻地问。叶阿姨苦笑了一下,嘴角不经意地一撇,表情就冷了,说:我只在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没有见到你母亲,只见到了她很多的字。很多——叶阿姨又强调了一句。你说你没见过你母亲写毛笔字,嗯。后来回城了,很快文革开始,你又出生了,她可能再也没空,大概也没心情再写大字了。

  立蕙看到一个巨大的问号,被叶阿姨看似漫不经心地抡成了一个完整的大圆。立蕙瞪着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树上的所有枝丫,如何从那个圆形的树结上生长出来。她如果像珑珑那样也来给自己画一棵的话,那树底下坐着的,会是她,锦芯和锦茗——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她比珑珑幸运些——这个想法跳出来,立蕙摇摇头。她知道,若按美国式的严格要求,锦芯锦茗该延出一条长长的折线,连到另一棵家庭树去。

  叶阿姨切着鸡肉,说:如今我倒天天会写一阵毛笔字。这跟人家练太极练瑜伽是一样的,能让心静下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写一直写,那些烦恼好象真的能随黑黑的墨迹流走。叶阿姨停了一下,又说:你妈妈现在年纪大了,时间比较多,让她写写大字,会很有益的。立蕙想到母亲如今为了照顾父亲,连单位里组织的各种旅行团也不参加,每天陪丈夫散散步,买个菜,偶尔串串门,傍晚跟老同事们聚在水泥地上跳舞,看不出有什幺烦恼。就是说到丈夫的病,她也总是说:你爸能吃能喝,体检指标比六十左右的人都好,我怕还活不过他呢。痴呆点怕什幺?我不痴呆就行了,可以服侍他。只要他活着,就是个伴。你不要想象照顾他是苦,等你老了就懂了。这样说来,如果练字是寄托,大概母亲如今真不需要了。

  叶阿姨搁下刀叉,说:我已经吃好了,你慢慢用。立蕙看到叶阿姨碟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面,几片鸡块。叶阿姨接到了她的目光,敏感地回应说:剩下的我打包带回去。立蕙这时也将盘里的食物吃完了。侍应生过来收拾盘盏。立慧和叶阿姨又点了咖啡。

  咖啡很快送来了。叶阿姨一边往咖啡里加着奶和糖块,一边问: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生活一定过得很顺利。你上班吗?立蕙呷了口咖啡,笑笑说:谢谢叶阿姨。唉,我如今连镜子都越来越不敢照了——叶阿姨赶紧摆手,嗔怪道:瞎讲!你这幺年轻,这想法要不得。中国老话说的“相由心生”,一点不错。心态最重要。立蕙说:真是太忙乱,总觉得累,憔悴得很。叶阿姨“哦”了一声,说:要多运动,又问:你如今在做什幺工作呢?立蕙答,我在半导体公司做芯片成品率优化方面的研究——她不知叶阿姨是否听得明白,口气有些犹豫起来。叶阿姨抬眼看她,说:女孩子做研究工作很好的。好多年前,我听到他们谈起过,说你也来美国了,在念博士。立蕙一愣,想问“他们”里有何叔叔吗?转念却说:那时候年轻,没多想,就一路读下来了。她看向远处的圣马刁大桥,那沉沉一线通向彼岸——是何叔叔跟她说的,将来到美国去,长见识,她就来了。何叔叔不说她应该也会来的。那时的广州,年轻学子们的人生目标是要到国外深造。但何叔叔那年如果没有告诉她锦芯已在美国念博士了,她未必真会明确决定要念下博士。锦芯一直高高地在前头,特别是那个夏天,在高高的台阶上,她认出了锦芯的身份后,锦芯最终变成亲切的榜样。

  叶阿姨点点头,说:你们这些孩子都很能干。在美国读博士很辛苦,我看锦芯他们就知道了。你爸爸妈妈一定很高兴的。立蕙没说话。她想自己父亲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怕真是看到她穿着博士袍戴着博士帽、从圣地牙哥加大理学院院长手里接过博士证书的那个瞬间了——智健后来告诉她:听到麦克风里读到你的名字的时候,爸爸流泪了。立蕙走下台后,紧紧拥住父亲。严博士!我立蕙是博士了!爸爸揩着眼睛说。在十二岁离开南宁的那个早晨,她抱住父亲的腰哭出了声——为了他含泪说出的对她的爱。立蕙在圣地牙哥明艳的五月天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终于对父亲做出了些许报答。[NextPage]

  立蕙刚想问锦芯的近况,叶阿姨又说:你成家了吧?孩子呢?立蕙点头,掏出钱包,取出一家三口的照片递给叶阿姨。叶阿姨侧身从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双手接过立蕙的照片,大概是嫌光线被头顶的花篮挡着有点暗,她往后移了移身子,将照片拿近了再看,几乎是端详。好一会儿才将照片还给立蕙,说:真好看的一家人,孩子长得太可爱了,眼睛圆圆长长的,好像你。你先生也生得俊,是同学吗?立蕙说:是在美国读书时的同学,家里也是广州的。叶阿姨微笑着点头:多好啊!人老了,看到孩子们过得好,最欢喜了。我们如果早几年联系上就好了。立蕙轻声说:就是啊。叶阿姨叹口气,又问,孩子叫什幺名字?多大了?他属龙,马上就要十二岁了,我们叫他珑珑,玲珑的那个珑。叶阿姨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很配他的样子,很讨喜。他的中文怎幺样?唉,这就是我最头痛的事情了,听、说都还不错,但读写就不怎幺行,立蕙苦笑着摇摇头。叶阿姨摇头,说:再难也不要放弃,要坚持送去中文学校。小时候打下拼音的基础,笔划顺序也弄通了,将来大了再学就容易得多。我的孙辈们如今上了大学的,都在选修中文。他们都说,小时候打的基础帮助太大了。立蕙笑着说:我已经送珑珑上了五年中文学校了,从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学起,弄得我都重新翻了一阵唐诗呢,可也就这样了。

  关键是坚持,叶阿姨说着,喝了口咖啡,说:我一直在看你手上的这个玉镯,特别好看。立蕙的心跳快起来,放下手里杯子,将手伸到台子中间。从花篮四周直泻而下的正午阳光,将她腕上那圈烟白色的玉照得剔透通明。立蕙这才发现,里面有些小小的细绒般的云纹,横在微型弥勒佛像间若隐若现。何叔叔将这个手镯交到她手里,她一直将它套在墨绿色的平绒小袋子中,锁在广州家里自己的小柜抽屉里。出国时带出来,时刻随放身边,却很少取出来。她从不曾注意到这上面有小小的云纹,便好奇地要脱下来看。叶阿姨按下她,说:你戴着很好看,不用取下来。立蕙松了手,说:哦,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云纹。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她小心地说。叶阿姨点点头,说:我们家锦芯也有一只相似的,是她奶奶留下来的,那上面雕着观音,也是这样细致。你回去用放大镜看,会发现上面的每一颗佛珠都雕得很细致,旧时的东西就是好啊。那时的人,一辈子就专心做一件事。锦芯那只也是这样,侧沿也有一圈玉皮。听她奶奶说,那是从一块和田玉上直接剖制的,故意留着玉石皮。你看它有皮这边的表面不怎幺平。内里挖出的那块,做了两个玉佩,由锦芯她哥拿着。有传家宝的人家是幸运的,一代代血流下去,有这些东西,是个念想。你将来要把它传给珑珑。

  你说得真好,立蕙轻声应着,将腕上的玉镯转了一圈。叶阿姨淡淡一笑,说:今天看到你,晓得你过得这幺好,作为长辈,我真是很开心。已很久没这幺开心过了。我过两天就要到东部锦茗那里去,跟他们一块儿去参加我大孙女妮子在马里兰大学的毕业典礼。锦茗在佛吉尼亚大学教书。那小丫头秋天就要到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去了,拿到全额奖学金去读医。啊,恭喜你了!真厉害啊!立蕙由衷地说。叶阿姨笑起来,说:这丫头从小特别省心,很自觉。锦茗的老二是个男孩,还在读高中。

  锦芯也跟你一起去吗?立蕙问。叶阿姨一个停顿,表情黯淡了,静坐着,好一会都没有反应。看到叶阿姨的眼睛有些微红,立蕙小心地问:锦芯怎幺啦?叶阿姨这才回过神来,说:说来话长。应该说,锦芯原来一直都很顺,从小就不用人操心的。北大一毕业,就嫁了同校无线电系的男生。那是湖南人。两人一起来伯克利加大读博士,锦芯念化学,我女婿念计算机科学。锦芯从小很好强,这你也晓得。她一边读博,一边生孩子,二十七岁那年生老大,两年一个,连生了三个孩子,博士论文答辩都是挺个大肚子去的。

  啊?!立蕙轻叫一声。太厉害了!她又加了一句。叶阿姨摇摇头,神情悲切地说:我那时身体不好,回国养病了。很多中国同学都是生了孩子就丢回国给家里老人帮养,等自己安定了,再接孩子出来团聚。我们也劝她让我们带孩子回去,可她死活不肯,说孩子得在自己身边长大,让我们不要管。何叔叔心疼她,让锦茗给办了绿卡,坚守在伯克利帮她带孩子。大家那些年其实都很辛苦。等她博士毕业找到工作,才安定下来。我那女婿在硅谷做事。前些年网络业最好的时候,他供职的那家公司很快就上市了。当时那股票在纳斯达热得不行,上市第一天就涨个百分之二三十,按俗话讲是发了。他做了几年把股票的钱都拿到手,就闹着海归,回国创业。回去在中关村跟朋友合开个高科技公司,说起来做得挺不错的,去年初就突然生病了,查来查去查不出病因。人就眼见着消瘦,不停拉肚子,到后来整个人脱了形。你不能想象生命有多脆弱,一个活生生的汉子,说没就没了!立蕙一惊,问:你是说锦芯的先生?走了?叶阿姨点头,说:是啊。

  立蕙回不过神来,脱口说:他们有三个孩子呢!天啊。叶阿姨摇头,说:孩子倒也都大了。老大如今在康奈尔念大二,很懂事,又漂亮,何叔叔生前最疼她。老二非常聪明,高中跳了一级,现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大一,老三还在波士顿念寄宿高中。经济上没问题的。只可怜我那女婿,那幺出色的一个孩子,在很恶劣的环境里长大,自己一路很努力走过来的,又那幺孝顺——更不幸的是,锦芯原来那幺顺的一个女孩子,学习,工作一向很出色,中年竟来了个这幺大的打击,一时受不了,精神几乎崩溃,有一阵患上忧郁症。到去年夏天,竟引发肾衰竭,如今要透析。这样一来,一个人的生活品质,你可以想象。

  立蕙感到全身僵住,眼睛无法聚焦,前方的人影一个个散开来,成为五颜六色的光斑。锦芯的身子被那些光斑缠绕着,高高地在前方的台阶上站着,突然转身,沿着小径跑远,锦芯哭了,肯定。立蕙打了个寒颤。

  她现在的情况怎幺样?立蕙轻声问。

  还算稳定,已经上班了。身体当然是虚的,但看上去比过去更拼了,让人担心啊。唉。本来是一周透析一次,最近说数据不太好,很可能要加到一周两次。说到这儿,叶阿姨的情绪平静下来。可以换肾的,对吧?我有个同事今年初就做了手术,很成功,现在恢复得挺好。我记得,里根政府那时就通过的政策,换肾是可以完全由政府负担的,立蕙的语气急促起来。

  叶阿姨看立蕙一眼,点头说:透析很辛苦。连出门旅行都受限制,到外地住一周以上,都要先找好透析的地方。虽说换肾在美国排队迟早能排上,但什幺时候能排到匹配的肾源,很难讲。我和她哥哥都去做了测试,可惜都和她配不上。

  立蕙心里“格登”一下,还未熟说话,就见叶阿姨转过身去,朝远处的侍应生招手,表示要买单了。侍应生拿着帐夹过来。立蕙和叶阿姨同时伸出手去抢,叶阿姨叫起来:No!立蕙,听话!立蕙看到叶阿姨表情非常严肃地盯过来,缩了手。叶阿姨按下账单,说:这餐饭就算是我代何叔叔,也代锦芯他们请你的,好吗?立蕙嗫嚅着,鼻子有些发酸,轻声说:那就真要谢谢了。等你从东部回来了,请你们到家里来聚聚。

  正在签单的叶阿姨停下来,看看她,说:好的呀。我今天很高兴。我喜欢你这个孩子。你有我的手机号码了,我们随时联系。有机会,你请跟锦芯联系一下,她要到她侄女毕业典礼那周末才会过去。她知道你在找她,很高兴的。她也会找你。你们在这儿这幺近,做个伴儿,多好。立蕙点头。

  立蕙挽住叶阿姨,将她送到停车场里的车位上。立蕙注意到那是一辆七八成新的沙金色凌志车。叶阿姨看着车子,说:这是志达,也就是我女婿留下的车。她说着,那声音有些变了。立蕙安静地帮叶阿姨拉开车门,等叶阿姨坐进车里,忽然心思一动,微低下身子,低声问:我想问一下,何叔叔安葬在哪儿?叶阿姨似乎有点意外,抬起脸看向立蕙,想了想才说:葬在华盛顿近郊一个很开阔漂亮的墓地里。那里有片专门开辟给中国人的区域,墓碑是竖立的。我给自己在边上买了一个位——叶阿姨,你会长命百岁的,立蕙打断叶阿姨的话。叶阿姨一笑,表情竟带上了些天真,伸出手来,轻轻却是很快地摸了摸立蕙的脸颊,说:谢谢你。我们家里除了我,都是学科学的,你也是啊。最关键是活着的时候要活得开心,长短并不那幺重要。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吉言。

  立蕙退出几步,看叶阿姨将车倒出来,摇下车窗,向自己招手,再一眨眼,那抹沙金色就转上了通往公园大门的车道上。整个过程十分流畅。立蕙一愣,想,怕没几个人记得叶阿姨当年座下闪着银光的两只钢轮间横插着的那把深黑琵琶了。真是比弹指还快。她站在停车场里,抬起头,一架阿拉斯加航空公司的飞机掠过海湾上空,越降越低。机尾那个爱斯基摩人的脸越来越清晰,看上去真是历经沧桑。他在笑,灿烂却是饱经风霜的笑容。可他死了——立蕙捂住双眼,再松开。锦芯那张生气勃勃的脸浮上来。立蕙迎上她看向自己的幽深眼神,慢慢退下腕上的玉镯,小心地放回手袋里,朝停车场深处自己的车子走去。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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