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来了——
这声吆喝像鞭子一样,把牙伯寨的人们全都赶到沟畔上。几百口子男女老少,一个个惊恐而又新奇地支棱着眼睛往河谷里瞧。
在黄河下游,在很远很远的河面上横起一道笔直笔直的白生生的一人多高的浪花。这道耸立着的浪花似一头怪异的巨兽,翻卷着、滚动着、奔跑着向人们扑来。一种持续而沉闷的低吼,从水底、从河谷、从山涧迸发出来,搅得空气在颤抖,山川在摇晃,大地在颠簸。一刹时,人们面面相持,哑口无言,全都瓷定了。
小浪底水库主要蓄水区在垣曲古城镇一带,牙伯寨离古城镇三里许,也在淹没区。对这个消息最为震惊的就要数彩凤婶了。牙伯寨在黄河岸边的沟畔上,距河底二、三十丈高。牙伯寨都淹了,黄河滩上就啥也没有了,狮尾礁也会沉进水底。她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天瞅着狮尾礁哀声a href=http://.wenzhangwu/s/jiu/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酒br />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这最后一道弯叫狮子湾。牙伯寨就在狮子湾北岸的的沟畔上。
相传黄河在这儿并没有湾,穿过河南岸的青山大峡谷就奔渑池过洛阳。一泻千里,毁坏良田千万顷,淹没两岸百万村。赤眉大仙命坐骑金毛狮子横卧在壑口上,挡住了滚滚洪流,黄河才改道由八里胡同出晋豫,奔齐鲁,入渤海。
没有赤眉大仙的法令,金毛狮子卧在水中不敢动,也实在泡得难受,那尾巴就不安分了,从河底下伸过来在离北岸不远的水中高高地翘起,人们把这儿叫狮尾礁。
黄河在这儿艰难地绕了个U字形的大弯,滚滚波涛犹如千军万马在这弯弯的河谷里横冲直撞,奔腾咆哮。寨里又响起“叮叮咣咣”的锣鼓声,这是人们在为正月十五闹社火作准备,年年如此。
农历正月十五是元宵节。这天各村各乡都去县城里展示游艺节目;有秧歌、旱船、高跷、竹马、抬杆、舞狮、霸王鞭……
辛苦一年就这几天清闲,人们岂肯错过这个机会。一大早就填饱肚子,换上新衣,兴高采烈地扯儿带女奔县城去了。
靠近县城的官道上黄尘滚滚,赶车的、骑驴的、挑担的、拎筐的、步行的,一个个灰头土脸就像雨前的蚂蚁,成群结队急急慌慌地向一个地方汇集。
县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广场了。所谓广场就是一大片空地,中间留下供游艺表演用的场子,一圈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广场四周满是卖小吃的;锅馈、合铹、凉粉、烧饼、油糕、麻花应有尽有。叫卖声、吆喝声,烹炸声,锅勺碰撞声、讨价还价声,塞得人耳朵满满的。
彩凤也挤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毫无目的的边走边看。她看别人,别人也看她,相互并不认识,各自脸上却都挂着欣慰与欢畅。一股炒凉粉的热辣辣、香喷喷的味道飘过来,她耸耸鼻子向凉粉摊走去。
这凉粉摊不大,在一个三条腿的泥炉上支个平底锅,锅里热着切好的凉粉,菲薄透明的凉粉在锅底油里颤抖着,还“吱吱”地直叫唤哩!凉粉出锅前先浇上一些蒜汁,再用盘子扣住,刹时便有一股很诱人的香味从盘子里溢出来,馋得人直流口水。
旁边一张小方桌,几个小板凳。彩凤要了一盘凉粉,坐下来。
她对面坐着个男子在吃凉粉,蓦然间,她觉得和这个男子似曾相识。她很留意地看了那个男子两眼,说:你是牙伯寨的?
那男子只顾低下头“吸溜吸溜”地吃凉粉。
她抬高了嗓门:嗨!说你呢!
那男子听到这一声喊抬起头来,看看周围没有别人,才意识到是问他,嘴里含着热辣辣的凉粉胡乱应了一声。
你是船上的,叫天——彩凤一时想不起来。
那男子这才停住了吃,不解地望着对方:叫天赐,你咋知道?
彩凤微微一笑:你忘啦!去年秋里,我那伞掉进河里—
那男子愣了一会,哦!想起来了。去年秋后的一天,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旁边一个女子撑把伞跟着她。下船时跳板颤颤悠悠,那女人身子一闪便发出一声尖叫。她旁边那女子急忙扶她,便松开了手中的伞,伞掉进了河里。
伞顺水而下,那女子在岸上急呼:“伞,伞——我的伞!
天赐见客人的伞落水便一个鱼跃潜入水中,刹时就见那伞“嗖”地一下挺了起来。他一手撑伞,一手划水,像一条鱼似的逆水而上。
人们不住地赞叹:“好水性。”
天赐上得岸来,把伞交给了这女子。他认出她来,淡淡地一笑:是你呀!
彩凤很是感激地:还没谢你哩!
不用谢。
彩凤从手帕里取出个烧饼,一伸胳膊放在了天赐的凉粉盘里。
天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怔怔地瞅着对方。
彩凤啥也没说,只是瞧着他笑。
天赐也没再客气,三两口就吃下那烧饼和凉粉,起身去付钱,说:两盘凉粉。
彩凤也争着付钱。
卖凉粉老头说:一家人还分啥你我,谁付都一样。
一句话说得彩凤红了脸勾下头去,天赐付了钱。彩凤并不气恼地瞥卖凉粉老头一眼。
天赐“哧”地一笑,两人走去。
走出没两步,天赐问:“你叫啥?哪村的?”
你还知道问呵!彩凤徉嗔他一眼,接着说:叫彩凤,古城镇的。
他问:就你自己来看热闹?
你不也是一个人。
他一本正经地:我还有一个。
咋没见。她四处打量。
他狡黠地笑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轻咬嘴唇笑着瞪他一眼。
他嘻笑着:是卖凉粉老头说的。
她那脸又红了,别过头去。
这时一队旱船进了场子,人们呼啦一下就围了个水泄不通。天赐跟彩凤来迟了一步,只得站在人墙外头朝场子里看。
旱船,顾名思义是旱地里的船,是所有游艺节目中最夸张,最具有想象力的一种民间艺术。表演的内容大都是人们喜闻乐见的逗哏段子。器乐以大小罗镲为主,旋律也是按脚步的频率敲的:当,当,啾啾啾,当朗当朗啾啾啾……
随着这罗鼓点儿一位稍公打伴的白冉老翁手持船桨上场了,紧跟着是三只旱船。一只船里是小姐,一只船里是公子,一只船里是小丑。人物走动,围在旱船周边的绸布随风飘摇,宛如水波荡漾。穿插、挽花、扭丝、解扣,大有船行水面之感。小姐与公子眉目传情,小丑屡屡从中阻挠。有老稍公相助,小丑频频碰壁,小姐与公子得以相会。于是那船便缓缓停在水面,歌声渐起。歌词与人物、情节不一定相符: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雪打灯
瑞雪飘飘兆丰年
五谷丰登好收成
二月里来龙抬头
王三小姐上绣楼
彩球单打薛平贵
王孙公子结冤仇
……
歌词并不华丽,含义也并不深刻,却赤裸裸地表达了人们对幸福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对美好的期盼。
人拥人,人挤人,里三层,外三层。歌声悠悠,掌声不断,彩凤听不清看不见,急得她掂着脚尖打转转。
不远处有块半尺高的石头,天赐走过去一使劲就抱过来,说:上去。
彩凤站在石头上当然就看得清楚,她问:你能看见?
他随口答应:能。
这时看清看不清对于天赐已不重要了。这块石头方不方圆不圆,站在正中间还不碍事,如果站偏了就会掉下来。他不得不稍稍站在她身后时刻注意着那块石头。
旱船表演结束,一队高跷进场了。踩高跷很有技巧,双腿蹦,单腿蹦,连环跳、翻筋斗、大劈叉,过天桥……,耍到精彩处掌声雷动,彩凤也情不自禁地蹦着高儿拍手。石头一晃,她身子一闪,两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便朝后倒下去,却跌入天赐怀中。
她羞得满脸通红,拢了一下头发:你咋知道我会摔倒?
我看那石头不稳。
你不看高跷?
就看你后脑勺了。
她脸上略过一片红晕。这片红晕向心里涌去,变成一种感激。稍停了一下,说:不看了,找个地方坐会儿。
他跟着她来到广场外一块空地上坐下来。面对面坐着,他不免就多看了她两眼。
她脸上就挂不住了:老看我干啥?
他嘿嘿地笑着: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哩!
她便觉得脸儿发烧,埋下头不再言语,片刻之后她说:你那名字真好听,天赐。
他脸上晃过一丝尴尬,说:我娘是个寡妇,从壕沟里把我拣回来。壕沟是扔死孩子的地方,我娘说是老天爷给了我这条命。是教书先生给我起的这名字。
她长叹一声,说:你真可怜。
不可怜,我娘待我可好啦!
你可要孝顺你娘呵!
他点点头。
他从她的口中得知,她就是城关镇有名的大地主姚应天的女儿,虽然是农村户口,却从没下过地。她叔在省里当大官,两个哥都是县里的干部,家境很殷实。
社火闹完了,天也快黑了,自然是各回各家。天赐虽没看上社火,心里却比看社火还舒畅。不经意中认识了彩凤,她那么温顺,又那么漂亮。他曾有过一瞬间的心动,但他知道那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他家里穷,还有个跛腿的娘,没哪个闺女会真心跟他好。胡萝卜不能当干粮,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念头。
二
天赐还照样地板船,彩凤在他记忆中也渐渐地淡忘了。
眨眼就是端午节。这天彩凤上了船,她拎着两大抱油糕、粽子、麻花还
有别的吃食,肩上还背着个大包袱。她是去河南岸串亲戚的。她径直走到天赐跟前,把一包油糕、粽子递给他。
天赐瞧瞧却没敢接,他不知道彩凤为啥给他这一大包吃食。
她又往前跨了半步:给你娘吃的。
他越发的愣怔了,心想,你又不认识我娘,凭啥给她?
她把那包吃食往他怀里一推,他紧忙双手捧住。她转身找了个地方坐下。
天赐捧着这包吃食就像捧着一堆火炭。他不知往哪儿放,也不知该说啥,一时间愣怔了。
船上来了这么一位吸人眼球女子,十来个年轻的船工个个眼都直了,没想到她和天赐认识,还给他吃的。这些吃食到了天赐手里就归天赐所有,泼刺刺全跑过来抢吃食。
一个油糕、粽子,略微生猛一些一口就能吞下去。然而此刻,大家却把嘴巴拍地“吧嗒吧嗒”响。有意把油糕与粽子的酥香、甜美用响亮的声音喧染得淋漓尽致。仿佛在刻意体味着这油糕与粽子里的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船上的负责人崔老大过来收船钱,一人一毛钱。彩凤也掏出一毛钱,崔老大说:你那船钱天赐出了。彩凤望了天赐一眼,见他正朝着她笑哩!
开船了。六支木桨一齐划动,波浪滚滚,水花四溅。船行浪尖,人心唿地下沉,船跌浪底,又倏然提起,不由人心里捏着一把汗,却又感到特别地刺激。
天赐今儿格外精神,一脸地灿烂。他脚蹬船帮,双手握桨,随着号子声,他胳膊上那隆起的肌肉小松鼠般的跳跃着,不时还溜彩凤一眼。
彩凤侧身稳坐船头斜乜着天赐,在这些年轻的后生中天赐也算是出众了。一张笑脸,一双笑眼,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他身手矫健,一举一动都显出男子汉的阳刚之美,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与他目光相撞的一刹间,她心里一笑,慌忙转过脸去。
船靠岸了,天赐不舍地望着彩凤远去的身影。崔老大笑着说:还不快去送送,白吃人家油糕啦!天赐笑着应了一声,追去,身后便传来同伴们呜嗷的怪叫声。
天赐追上彩风,接过她肩上的包袱。此刻他反倒显得拘谨了,与她之间拉开一些距离。
她说:离那么远干啥?我又不吃你。
他“哧”地笑了,靠近她一些,刹时就又拉开了距离。
你咋敢来送我?
有啥不敢的。
你不怕人家耍笑你?
他们想送还送不上哩!
她笑了,突然盯着他前胸不再作声,从衣兜里掏出个针线包,抽出一根带线的针,说:过来,给你缝上。
他低头一看,一个扣襻儿在胸前当啷着。他脚趾动了一下,却没迈出步去。
她一弯腰从路边拣起一根小草棒,递到他嘴边,说:含上。
含这干啥?
缝线要打结,不然咱俩就要结怨了。
他紧忙含上草棒。他不想跟她结怨,永远不想。
她将扣襻儿与扣疙瘩比了一下,便开始缝针。她那小手灵巧地捏着一枚明光光的钢针,左一伸,右一绕,晃得他眼花缭乱。他眼睛的余光瞧见,她那长长的睫毛下闪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炽热的柔情,端端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几根柔软的发丝从她头上飘过来,在他脸上拂来拂去,撩得他心里即痒痒又舒服。
刹时就缝好了。她轻巧的挽了个结,探过头来,脸几乎贴在他胸脯上,噙住线,上下两颗虎牙轻轻一嗑线就断来了。将针别在胸前的衣襟上,给他系好扣子,抻抻衣襟,仔细端详了一下,脸上露出满意地笑容。
顿时他眼睛里就起了雾,鼻子酸酸的。
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哪个女子对他这么好过。他是他娘拣来的野孩子,没有爹,家里又穷,从来没人把他当根葱。他从小就看惯了别人的白眼,受尽了别人的欺辱。而彩凤却疼、怜他、体贴他,给他送吃的,给他缝衣裳,还生怕跟他结怨。对这位人人都想多看两眼的漂亮妞儿,他不敢有非份之想,也弄不明白彩凤为啥对他这么好,只是觉得一见到她就心颤,是那种兴奋的颤动。
她突然问道:你咋不去城里?
没事去城里干啥。
没事就不能去!她笑着斜睨他一眼,说:晚上来城里看电影,可好看啦!《天仙配》。我等你。
嗯!他点点头。
半后晌时彩凤返回船上,过了河下了船她又折回头冲着天赐喊:别忘了!
那些船工们便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别忘了啥?
她给你说啥啦?
是约会吧?
……
天赐眨巴眨巴眼,说:她说别忘了向你们要粽子油糕钱。
船工们叽叽嘎嘎地笑着跑开了。
三
天赐回到家早早地吃了晚饭就向城里奔去。
牙伯寨离城里三里地,平时一抬腿就到了,今儿这路咋就那么长。他并不是急着要看电影,而是想马上就见到彩凤。
来到电影院,却没见着彩凤。他想是自己心急来的太早了,就找了个显眼的地方站在那里等,他怕彩凤来了看不见他。刚站定就听身后猛地一声咳嗽,扭脸一看是彩凤。她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笑嘻嘻地在他眼前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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