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军：猫头鹰

在黄昏
灶灰色天空下
它蹲在村边最老的桑树上

安静如实验室跑出来的标本。
木雕似的猫脸上两只
琥珀色黑夜之眼

看见远远近近的灯亮了又熄灭。
无脚的风
穿过它和村子间那片田野

干透的豆秸丛。
沙沙，沙沙。豆荚的静籁之歌
一丝丝在它角耳中织网。

更深的夜色垂下。
比夜色更深的小丘般树影
覆盖着随风摇摆的树叶的洞

在那根横伸的枝条上。
它蹲着像从天上落在了尘世
冷冷地观看。

吞吐过一阵炊烟
大地满足而深沉地酣眠。
水沟

涨满的水正渗进桥基的石缝。
春尺蠖抱着吊线朝榆树上爬。
而它突然

像从噩梦中惊醒
一声尖厉的鸣叫，让村庄不祥地颤动。
天线杆和木窗棂惊悸不已。

是的，非得一根横伸的枝条。
好让它覆盖羽翼便成一个家
让它不管睡还是醒

都能在那上边旅行。当它
蹲在村子外
也就蹲在它自己的睡梦中

梦见自己在一片树叶上飘呀飘。
当它蹲在我的村子外
也就蹲在

黄昏
狮鬃色的天空下
草原最老的波巴布树上。

看见新生的小鹿
跪在鹿角丛中。枯黄的甘巴草
正盘算着一场大火。

也就蹲在季节河的岸边
茂密的栎树林里。草叶间的水光
把月亮抖呀抖。也就蹲在城市

看见流星整夜闪耀着古老的屋檐。
有时它白天也飞上天
像醉酒的汉子在风浪中

颠簸。飞到最高处它曾
停留片刻。看见地球在下面转啊转
让它头晕目眩。

它会落在
随便哪个安静的地方
只要有一根横伸的枝条。

它也会落在同名蝴蝶的翅膀上。
落在雪天里
叶子脱光的黝黑的蒙椴枝。

有时则落在山风鸣响的悬崖上
这个沉默的哲学家
看见那么多机灵的小动物

在它们生命的杯子中转小小的圈。
它们的眼睛
被它眼中发出的手电般光柱照射

却毫无觉察。猫头鹰的眼睛
是世界上最专注的凝视
当它看往别处

全身都要随之扭转。
因此它从未留心蓝色的
波浪状胸羽

当它落在
佛山产的白色瓷偶上。
在另一个有名的红瓶子上它落在

雅典娜的身旁
成为她洞察事物的理性之光
并借此反驳不吉利的诅咒。

而科学家说：它只看得见两种颜色
黑与白。
那正是世界的本质。

因此它能看见无处不在的孤独。
它会落在
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

一根横着生长的枝条。
在我难以忘怀的那天它落在
操场边的大杨树。

当时我们正为彼此生气。
裹着浓雾的夜色中它的叫声
敲打着我的痛苦就像拿锥子敲鼓。

十五年后的今天
它又落在了我的眼前
在这座

古董般的猫头鹰挂钟之上。
它也把我注视。我在它
靛蓝玻璃瞳孔中

看见我自己。
看见我那些残忍地迷失的时间。
它的钟摆正清数着

那些无法挽回的生命光缕。
黑色的指针对准我们脆弱的刻痕。
当小窗打开

它弹出来发出奇异而响亮的
报时的鸣叫
我看见它正蹲在时间的洞口

把时间的鸽群放出来
再收回去。
我又看见它飞行在绝对的寂静中

超然于那团团混沌的迷雾。
钟声响了十二下。红漆木壳
吐出久远的，让人平静的气息。
（编辑：野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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