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 碗

作者：李兴义

在丰衣足食的生活里，一粒米的得失似乎已经不为人们所算计，可是今年春节回家拜年，到干爸家去吃饭，发现他们一家还保持着舔碗的习惯，着实让我感动了好一阵子。

干爸家在农村，吃的是农家的家常全席，喝的是小米粥。他们舔碗，舔的是米粥碗。米粥喝完了，碗里本来不会有什么剩余，只是在碗帮子上粘糊了少许的粥样物。他们舔。双手托着碗扣住整个脸，舌头吐出老长，自上而下，一圈，一圈，一圈地舔过去，直舔到碗底，直将那碗舔得滑溜光亮。一家人都舔，发着吸溜吸溜的声响。

舔碗，是已经过去的那个时代的事情，是我们父辈们干的活儿。当然，我也干过。那时候，粮食紧张，人们缺衣少食，吃菜咽糠，饥肠难填，生活苦焦，大家或许不会计较一粒米的来之不易，但都知道一粒米的珍贵，他们生怕损失了一粒米，丢掉了一颗粮食，所以舔碗。

那时候，农民们最看重的就是粮食。

收割结束，全队人会集中起来，猫着腰，张大眼睛，在庄稼地里搜寻遗珠般地搜寻遗失的一个谷穗，一颗麦粒。

生产队的大场里，打碾结束，扬场结束，粮食堆成了堆，队长会带着大家，将草帽脱下来，端在手上，将散失的颗粒一粒一粒地拾起来。没有戴帽子的，便将鞋子脱下来，将那些颗粒收进鞋窝里，送到粮食堆里去，这叫做颗粒归仓。

馍馍是很少能吃到的，窝窝头是很少能吃到的。每吃时，他们总会十指并拢，双手捧着，生怕掉个渣子。一不小心掉了一星半点，他们也会细心地拾起，吹一吹沾在上面的尘灰，吃掉。

土豆也是那时候的主食。那时的土地贫瘠，加上土豆多种在山洼地，品种差，收获的土豆大多只有指拇蛋儿那么大，乡亲们只能将它们煮了蒸了吃。土豆的瓤儿味美可口，可是那皮子却涩，麻，难于入口，难于下咽，尽管只有薄薄的一层，可是大家都舍不得剥掉，一口一只，连皮带瓤儿吃了。

多少年以后，便到了今天。今天，吃穿是不用愁了，不仅仅在城里，在农村也是，大鱼大肉早已经进入了普通人家的饭碗。大块地吃肉，大碗地喝酒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可是，许多人早已经忘记了当年舔碗、拾吃馍渣子的事情，忘了光着脚丫，端着鞋窝满大场寻找一粒粮食的事情。单位接待，朋友聚会，一桌饭动辄就是一两千元，那个排场劲儿铺张劲儿实在让人看着心疼。其实，让人心疼的事儿还在后头。大家伙儿酒足饭饱脑满肠肥之后，饭桌上还有满盘子满碗的好菜好饭，便都很绅士地起立，毫无疼惜之情地扬长而去。

我是个挨过饿肚子的人。每遇上这种场合，我总会借故拖拉，等大家都走散了，我便溜回餐厅，拦住服务员们，让他们不要将那些剩饭剩菜倒进垃圾桶，统统地给我打包，带回家去，让一家人美餐几顿。

吃不了兜着走，这是我从北京学来的。1987年，我们几个同学去北京，那时已经到了晚上，去一家餐馆用餐，早我们去的有四五个人北京人，要了很多菜，其中有一只烤鸭。吃过之后剩下许多，那只烤鸭基本没动。就有一个人让服务员给打了包，带走了。当时，我就在心里嘀咕，北京人真小气，为啥要把它带走，留下来让我们几个乡巴佬儿尝一尝烤鸭开一回荤多好。

开始，我将在饭店打包的饭菜带回家，家人很高兴，最高兴的是母亲，还有妻子。可是时间长了，妻子开始反对。她说，一块儿吃饭，人家都不愿意将这些残羹剩汤带回家，只有你，好像饿死鬼转活过来的，好像家里穷得吃不起饭，好像叫花子，你就不怕别人笑话。她这样地说过不少次，我仔细想想也是。此后，我便也装出一副很绅士的样子，吃过饭，也不去看看饭桌上剩下了什么，剩下多少，擦擦嘴，挺挺胸，大咧咧地离去，可是在我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在家里，我仍然保持着节俭的习惯。尽管我不舔碗也有些年头了，可是每每吃完饭，我总要掰下一块馒头，将饭碗汤碗擦擦干净，吃了。

妻子就不一样。她小我十岁，也是农村长大的。记得当年刚娶回她，我们一家早已经没人舔碗了，她还舔，而且舔得很认真很仔细。见我们一家都不舔，慢慢地，她也不舔了。到现在，她彻底地变了。明明饭碗里还有不少剩余，明明饭锅里还有不少剩余，她便毫不疼惜地倒一瓢水，洗了，倒了。母亲看见了又不敢说，常常背着她对我说，你那媳妇遭罪的，将粮食糟蹋的，多可惜。前年有一次，有一碗饭放馊了，她便倒进了垃圾桶，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便说了她一句，她便和母亲吵了起来，弄得好大的不愉快。母亲见她发火，便不再言语，默默地将那些饭从垃圾桶捡出来，放在窗外晾干，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储藏起来。后来，家里凡是损坏的粮食制成品，都被母亲晾干收藏了，等到过年的时候，已经收集了满满一化肥袋子，带回老家的弟弟家里，再泡湿了，喂鸡，喂猪，喂狗。我想，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

到干爸家拜年，看到他们一家人都在舔碗，我着实有些感动。干爸今年七十多岁，是和我的父亲同时代的人。他将舔碗的习惯教给了他们一家，并且一直保持到了现在。如果我的父亲在，他也一定会将这事在我家里传下来。父亲是个火爆性子，家法很严，我想，有他在，一定行。我就不行，尽管我也舔过碗，也会舔碗。

看着干爸一家舔碗，我还想，这不仅仅是在舔碗，舔回的也不仅仅是一些汤物和几粒米，还会舔回被现代人遗失的好多东西。

（编辑：李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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