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愁予诗集汇总(一)

更新:2018-07-23 11: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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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来客】   边塞组曲之四

是谁向这边驰来了呢

这裹有直立的炊姻

和睡意蒙胧的驼铃

你也许是来自沙原的孤客

多情而爽朗的

边城的孩子

你也许带看被放逐的忧愤

摔著鞭子似的双眉

然而,你有轻轻的哨音啊

轻轻地

撩起沉重的黄昏

让我点起灯来吧

像守更的雁

【小河】  边塞组曲之五

收留过败阵的将军底泪的

收留过迷途的商旅底泪的

收留过远谪的贬官底泪的

收留过脱逃的戍卒底泪的

小河啊,我今来了

而我,无泪地躺在你底身侧

沙原的风推不动你

你沉重而酸恻的叹息

月下,一道铁色的筋

使心灰的大地更懒了

我自人生来,要走回人生去

你自遥远来,要走回遥远去

随地编理我们拾来的歌儿

我们底歌呀,也遗落在每片土地……

【天

每夜,星子们都来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卧看,好深的井啊。

自从有了天

就像亲手揭开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星子们都美丽,分占了循环著的七个夜,

而那南方的蓝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闲荡著

那町町有声的陶瓶还未垂下来。

啊,星子们都美丽

而在梦中也响看的,只有一个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情妇】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妇

而我什麽也不留给她

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

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

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衫子

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

候鸟的来临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

【知风草】

晚虹後的天空,又是,桃花宣似的了

被裱褙的乱云,是写在

信风上的书法,我犹存

受赠者的感觉,犹记檐滴断续地读出

而结束於一声鼓……那夕阳的红铜的音色

,邮箱嘴般的

许多永昼,题我的名投入

(是题给鬓生花序的知风草吧!)而

惊蛰如歌,清明似酒,惟我

却在 的丝中,懒得像一只蛹了

【四月赠礼】

季是一种多棕的植物,

那柔质的纤维是适於纺织的;

而大农耕的绿野是太素了,

谁愿挂起一盏华灯呢?

一盏太阳的灯!一盏月亮的灯!

--都不行,

燃灯的时候,那植物已凋萎了。

总有法子能剪来一块,一块织就的季,

我把它当片面纱送给你,

素是素了点,朦胧了点,

而这是需要的--

每天,每天,你底春晴太明亮!

外的女奴】

这小小的一方夜空,宝一样蓝的,有看东方光泽的,

使我成为波斯人了。当缀作我底冠饰之前,曾为那些女奴

拭过,遂教我有了埋起它的意念。只要阖拢我底睫毛,它

便被埋起了。它会是墓宫中蓝幽幽的甬道,我便携著女奴

们,一步一个吻地走出来。

这小小的一环晴空,是浇了磁的,盘子似的老是盛看

那麽一块云。独餐的爱好,已是少年时的事了。哎!我却

盼望著夜晚来;夜晚来,空杯便有酒,盘子中出现的那些

……那些不爱走动的女奴们总是痴肥的。

*字

我是面南的神,裸著的臂用纱样的黑夜缠绕。於是,

垂在腕上的星星是我的女奴。

神的女奴,是有名字的。取一个,忘一个,有时会呼

错。有时,把她们揽在的四肢内,让她们转,风车样地

去说争风的话。

【水巷】

四围的青山太高了,显得晴空

如一描蓝的……

我们常常拉上云的

那是阴了,而且飘著的流苏

我原是爱听罄声与铎声的

今却为你戚戚於小院的阴晴

算了吧

管他一世的缘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

谁让你我相逢

且相逢於这小小的水巷如两条鱼

【夜歌】

这时,我们的港是静了

高架起重机的长鼻指著天

恰似匹匹采食的巨象

而满天欲坠的星斗如果实

撩起你心底轻愁的是海上徐徐的一级风

一个小小的潮正拍看我们港的千条护木

所有的船你将看不清她们的名字

而你又觉得所有的灯都熟习

每一盏都像一个往事,一次爱情

这时,我们的港真的已静了。当风和灯

当轻愁和往事就像小小的潮的时候

你必爱静静地走过,就像我这样静静地

走过,这有个美丽弯度的十四号码头

【南海上空】

琉璃的三界 盆景盒儿般的碎了

结伴而去的幽 散为随缘的禅

关不住的长睫 翼一样的翩翩

而冰质的蓝 溶作紫竹的朝露

禁不住的 瞳 如索食的啄--

在南海我们竟是一阵鸽

春风乃是哨音做的

远山覆於云荫

人鱼正围喋著普陀

挽*而涉的群岛在海峡小憩

一切皆缘春天而起--

在南海我们竟是一阵鸽

两脚系的书 是观音捎给丈夫

【俯拾】

台北盆地

像置於匣内的大提琴

镶著绿玉……

裸著的观音山

遥向大屯山强壮的臂弯

施著媚眼

向左再向南看过去

便是有著沉沉森林的

中央山脉的前襟了

基隆河谷像把声音的锁

阳光的金钥匙不停的拨弄

在云飞的地方

我也伸长我底冰斧

为那七彩的虹弓缀一根弦

而这歇著的大提琴

却是事间最智慧的词令者

对偶来的人,缄默--。

【山外书】

不必为我悬念

我在山里……

来自海上的云

说海的沉默太深

来自海上的风

说海的笑声太辽阔

我是来自海上的人

山是凝固的波浪

(不再相信海的消息)

我底归心

不再涌动

【山居的日子】

自从来到山里,朋友啊!

我的日子是倒转了的:

我总是先过黄昏後渡黎明

每夜,我擦过黑石的肩膀,

立於风吼的峰上,

唱啊!这里不怕曲高和寡

展在头上的是诗人的家谱,

哦!智慧的血需要延续,

我凿深满天透明的姓名

唱啊!这里不怕曲高和寡

【落帆】

啊!何其幽静的倒影与深沉的潭心

两条动的大河,交拥地沉默在

我底,临崖的下……

啊!何其零落的星语与晶澈的黄昏

何其清冷的月华啊

与我直落悬崖的清冷眸子

以同样如玉之身,共游於清冥之上

这时,在竹林的彼岸

渔唱声里,一帆嘎然而落

啊!何其悠然地如云之拭镜

那光明的形象,毕竟是漂渺而逝

我乃脱下轻披的衣襟

向潭心掷去,掷去--

【崖上】

虚无在崖上时,对著我

彷佛这样歌著……

啊---

不必为人生咏唱,以你悲怆之曲

不必为自然临摩,以你文彩之笔

不必讴歌,不必渲染,不必夸耀吧!

果真你底声音,能传出十里吗?

与乎你底图画,能留住时间吗 ?

然则,即千顷惊涛,也不必慨赏

即万里云海,也不必讶赞

果真,啊!你底眼,又是如此的低微麽?

时序和方位,山水和星月

不必指出,啊!也不必想到

不必猜测,你耳得之声

不必揣摩,你目遇之色

不必一咏三叹,啊,为你薄薄的存在

若是,朋友,你不曾透视过生命

来啊,随我立於这崖上

这里的------

风是清的,月是冷的,流水淡得清明

你当悟到,隐隐地悟到

时间是由你无限的开始

一切的声色,不过是有限的玩具

宇宙有你,你创宇宙------

啊,在自赏的梦中,

应该是悄然地小立……

【结语】

我来结束我底偈语了,

这无休止的谜啊 !

想起家乡的雪压断了树枝,

那是时间的静的力

想起南海晨间的星子

如紫竹掩一泓欲语的流水……

山太高了,云显得太瘦,

何力浮起鹏翼,只见,

一只红色的蝉,静静地蜕著,

白翅被[刹那]染黑了

啊!你收拾行囊的春天呀!

看我------

[二十余年成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能否,我随著你

早点儿离去,

早点儿离去!

【探险者】

静,从声音中走出来,

这儿的山,和低流的水,

葛里克达的夜,

我们底车停了

至帐蓬如空虚的鼓,鼾声轻轻摸响它;

爱静的蕃社的精灵们,

不安地跃上树梢摇晃著

啊!这儿的山,高耸,温柔,

乐於赐予,

这儿的山,像女性的胸脯,

驻永恒的信心於一个奇迹,

我们睡著,美好地想著,

征一切的奇迹於一个信心

【港边吟】

季像一道河,自四月的港边流过

我散著步,像小小的鮀鱼

穿游在路旁高大的水藻间

我吹著水泡,一面思想,一面游戏------

我思念,晴朗的日子

透描这画的美予我

以云的姿,以高建筑的阴影

以整个阳光的立体和亮度

除圆与直角,及无数

耀耀的小眼睛,这港的春呀

系在旅人淡色的领结上

与牵动这画的水手底红衫子

而我游戏,乘大浪挤小浪到岸上

大浪咆啸,小浪无言

小浪却悄悄诱走了沙粒……

【小溪】

偃卧在群草与众花之间

浮著慵困的红点而流著年轻的绿

像是流过几万里,流过几千个世纪

在我忧郁的眼神最适宜停落的线上

像一道放倒的篱笆

像采带束著我小园底腰

当我散步,你接引我底影子如长廊

当我小寐,你是我梦的路

梦见古老年代的寒冷,与远山的阻梗

梦见女郎偎著小羊,草原有雪花飘过

而且,那时,我是一只布谷

梦见春天不来,我久久没有话说

【殒石】

小小的殒石是来自天上,罗列在故乡的河边

像植物的根子一样,使绿色的叶与白色的花

使这些欣荣的童话茂长,让孩子们采摘

这些稀有的宇宙的客人们

在河边拘谨地坐著,冷冷地谈著往事

轻轻地潮汐拍击,拍击

当薄垂缦,低霭铺锦

偎依水草的殒石们乃有了短短的睡眠

自然,我常走过,而且常常停留

窃听一些我忘了的童年,而且回忆那些沉默

那蓝色天原尽头,一间小小的茅屋

记得那母亲唤我的

那太空的黑与冷以及回声的清晰与辽阔

【垂直的泥土上】

---在登山技术队中

背著海驰车

朝阳在公路上滚来

路树驼著路树直高到远方去

在东的几乎是明天的那边

我们将翻犁垂直的泥土

将像云雀那麽生活在风上

多彩的我们一如虹的家族

後群现 却列队隐於谷中

我们立於冰冷的壁上

让胸像一样的胸任云撞击

在高得几乎是家乡的那边

挂好我们锚桩的秋千 然後攀缘

热情果常将我们的唇碰红

眸与星子已如斯临近

啊啊少年 纵让星芒刺伤也是好的

但假期已在垂直的土上熟了

当图腾里的亘古已遭冰斧解冻

星与眸子也以端详告别

在海水与海水之间

我们乃如朝阳升出

而光和热的我们是另一种海

将使空洞的尘寰……潮满……

【岛谷】

众溪是海洋的手指

索水源於大山……

这里是最细的一流

很清,很浅,很活泼与爱唱歌

山崖高得难以仰望

植物们静静地倒挂

中午的阳光一丝丝的透入

远处以云灌溉的森林

沉沉底如含一份洪荒的

荫影像掩饰一个缺陷

把我们驻扎著文明的帐蓬掩蔽

【海湾】

瀚漠与奔云的混血儿悄布於我底

这泼野的姑娘已礼貌地按下了裙子

可为啥不抬起你底脸

你爱春日的小瞌睡?

你不知岩石是调情的手

正微微掀你裙角的彩绮!

【小小的岛】

你住的小小的岛我正思念

那儿属於热带,属於青青的国度

浅沙上,老是栖息著五色的鱼群

小鸟跳响在枝上,如琴键的起落

那儿的山崖都爱凝望,披垂著长藤如发

那儿的草地都善等待,铺缀著野花如过果盘

那儿浴你的阳光是蓝的,海风是绿的

则你的健康是郁郁的,爱情是徐徐的

云的幽默与隐隐的雷笑

林丛的舞乐与冷冷的流歌

你住的那小小的岛我难描绘

难绘那儿的午寐有轻轻的地震

如果,我去了,将带著我的笛杖

那时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萤火虫

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

【船长的独步】

月儿上了,船长,你向南走去

影子落在右方,你只好看齐

七洋的风送一叶小帆归泊

但哪儿是您底[我]呀

昔日的红衫子已淡,昔日的笑声不在

而今日的腰刀已成钝错了

一九五三,八月十五日,基隆港的日记

热带的海面如镜如冰

若非夜鸟翅声的惊醒

船长,你必向北方的故乡滑去……

【贝勒维尔】

你航期误了,贝勒维尔!

太耽于春深的港湾了,贝勒维尔!

整个的春天你都停泊著

说要载的花蜜太多,喂,贝勒维尔呀:

贸易的风向已转了……

大队的商船已远了……

陆地和海抢去所有的繁荣

留这一涯寂寞给你

今年五月的主人,不是繁花是战争

你那生火的汉子早已离去

贝勒维尔呀,哎,贝勒维尔:

帆上的补缀已破了……

舵上的青苔已厚了……

【水手刀】

长春藤一样热带的情丝

挥一挥手即断了

挥沉了处子般的款摆著绿的岛

挥沉了半个夜的星星

挥出一程风

一把古老的水手刀

被离别磨亮

被用于寂寞,被用于欢乐

被用于航向一切逆风的

桅蓬与绳索……

【如起时】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起时,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

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

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

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编贝, 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晨景】

新寡的十一月来了

披著灰色的尼龙织物,啊!

不信?十一月偶现的太阳是不施脂粉的

港的蓝图晒不出一条曲线而且透明

一艘乳色的欧洲邮船

像大学在秋天里的校舍

而像女学生穿著毛线衣一样多彩的

红,黄,绿的旗子们,正在--

唉唉,一定是刚刚考进大学的女学生

多是比较爱笑,害羞,而又东张西顾的

【小诗锦】

恕我巧夺天工了

我欲以诗织锦……

调皮的眼神如星

含蕴的笑像月

垂落于锦轴两端的

美丽--是不幻的虹

那居为百色之地的

是不化的雪--智慧

恕我以诗织锦

我欲巧夺天工了……

缀无数的心为音符

割季节为乐句

当两颗音符偶然相碰时

便迸出火花来

呀!我底锦乃有了不褪的光泽

【除夕】

十九个教堂塔上的五十四个钟响彻这个小镇

这一年代乃像新浴之金阳轰轰然升起

而萎落了的一九五三年的小花

仅留香气於我底签上

这时,我爱写一些往事

一只蜗牛之想长翅膀

歪脖子石人之学习说谎

和一只麻雀的含笑的死

与乎我把话梅核儿错掷於金鱼缸里的事

【晚虹之逝】

我是圆心,我立著

太阳在我的头顶的方位划弧

我是海的圆心,我立著

最浅的蓝在我四周划弧

我在计算两个极点

把一道天然的七彩弧放在西方

但黄昏说是冷了!

用灰色的大翻襟盖上那条美丽的红领带

【雪线】

廊上的风的小脚步踩著我午睡的尾巴

一枝藤蔓越了……

我采一个守势,将镜子挂在高处

对了,我要我小雪山的梦呢!

别离的日子刻成标高

我的离愁已耸出云表了

所以我是雪线以上的生物

春的睫毛竟掩上我的

如果说白眼球算得诅咒

哪哪,我把镜子挂在高处

【晚云】

七月来了,七月的晚云如山

仰视那蓝河多峡而柔缓

突然,秋垂落其飘带,解其锦囊

摇摆在整个大平原上的小手都握了黄金

又像是冬天

匆忙的鹌鹑们走卅里积雪的夜路

赶年关最後的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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