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更新:2018-07-31 23:5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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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巷曾经像是高密旧县城的筋脉,丝丝络络,连结起百姓民生的饮食起居。我小时候住在牌坊街。那是一条相对开阔的老街,宽约五米,长二百多米。牌坊为居于街中段的李家所立,牌坊街也因此而得名。石坊被现代人称作是站着的史书。曾经栉风沐历史守望者在我童年时,早已荡然无存。

由于常年水的冲刷,街面像裸裎的河床,满是石子,孩子们有取之不尽的玩耍材料,仿佛那大如拳头、小如豆蔻或圆滑或粗糙的天然石筑起我们的童年。在繁复不绝的石子中间,是否会埋藏着一块雕有祥云的牌坊碎石,埋藏着历史文化的遗迹?匆忙的步履踏过,懵懂的孩童玩过,没有谁去触及它敏感的内核。

老街住户探向街面的石阶像飞机的舷梯,台阶全由老石条砌就。(那个年代,水泥还像涤纶布一样稀奇。)被大自然的风赋予了灵性的老石条像我们身上的棉布衣一样舒帖。童年大部分的光阴都在石条上消磨了,扮家家、拾沙、弹杏核、踢沙包、抽陀螺······青石条、红石条、光滑的、刻有纹理的······无一不担当起座凳、桌椅、案板、游戏台······等等诸多的角色,甚至孩子们打起架来,老石条就转换为擂台了······在那儿,跟许多人的童年一样,我们也玩过拜天地一类的把戏,把台阶下的蒲公英花插在“新娘”的羊角辫上。

尽管牌坊街当时已入进几户外地、乃至外县的居民,但大户人家的风气仍然弥漫在整条老街。斗拱飞檐的古迹仍然存在,厚实的红松木户、方正结实的木椽子;精巧细致的小黑瓦屋脊······房屋大多还保持精密的砖木结构,通过榫头连接的檩、梁仿佛是有着生命的活物。

整个房舍布局保持旧貌最完整为李家。李家祖上开药铺,为人端正、醇厚;性情恬淡、宁和,是牌坊街德高望重的老户,曾设有自家的堂号。尽管社会的变革也冲击到这个井然有序的家庭,但庸常百姓所不具备的稳重、澹泊的人格力量和遇事宠辱不惊、波澜不起的定力与气度使这个门庭保持了谐和、端庄的旧貌。可见人内在的修养也是一份厚重的文化。牌坊街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家人气质的濡染,才显得熠熠生辉。

李家后人多为医务工作者。我大约四岁的那一年,总不爱吃东西。母亲求这家的老医生给我扎臾子,面对那根银针,我早已吓得面容失色,母亲的温和也化不开心上的恐惧。在通往堂屋的甬道的绿荫下,老人蹲下身来,就像上帝派来的使者。尽管他没有白胡子,说话的鼻音还那么重,让我觉得他不是用嘴巴,而是用鼻子在说话。然而这特殊的语音如满院植物的清香一样:同来自天籁,足以抵消扎在指间的疼痛与存在心上的恐惧。

李家门口的石阶宽大平缓,又仿佛是阳光的聚集地,孩子们在那儿逗留的时间要比别处长一些。在我心里,还有一个最诱人的原因就是那院落的洁净幽雅。一般家庭的院子往往落满鸡屎与草屑。而这儿完全不同,连掉在甬道边的落叶与花瓣也别有一番情致。也许它还完全保留着旧年的风貌,通往堂屋与西厢屋的甬路全由鹅卵石铺就,花草与树木的设置扶疏有致,幽雅恬静。枸杞的红果实、丁香的紫穗子都充满了植物神奇的美丽,我确切记得的还有木槿花;一棵像小树那么高的紫荆,蓝紫泛红的花簇漂亮地如同来自仙境;还有一些高树和矮灌木,像这一家人一样,飘散着淡淡的芬芳······

准确地说,位于街正中的是毛家八间屋子的西四间与李家八间屋子的东四间。牌坊街上几家大户的房屋都是一进四的格局。毛家紧靠街边的一趟屋子为私塾学堂,当时已斗争给单姓人家。他们推倒重建时,屋底子裸了许多日,那是一块少见的洋灰地面,泛着细腻的青光,孩子们得着这么一块平坦光滑的宝地,起劲的在上面玩闹。直到许多年后,叔祖父回家探亲,我才知道,当时我正没心没肺地踏在祖辈们的乡愁上!

我由童年向着少年跨步时,牌坊街为开辟顺河路而消失。但我宁可相信,它是像一具园林的模型,被整个的端向了异处。它那么完整地保留在我童年的心底,所有石子、花树、游戏、都鲜活在永不褪色的记忆里。
牌坊街也许是以女子的贞节立名,但它整个神貌却充满了明亮开朗的阳刚之气。像那一块块老石条,无论额纹中刻满多少岁月的沧桑,都不会卑琐萎顿!



        牌坊街向东越过一条南北小巷,就到了胡家街。它是我今天的居地。跟童年的老街完全相反,它狭窄、幽长,仿佛阳光总是照不满,因此土地总是潮润的,适宜孕育车前草、马齿苋、蒲公英以及许许多多我叫不上名来的野生植物,稍微有一点空地,扫帚菜以及天麻棵这些能蹿个儿的植物就会比着肩疯长······青草更是不必说的。因此便有许多昆虫和动物们藏身。老树和苍藤是原先就有的。只要春天一到就等着抽芽,长叶儿,引得喜鹊喳喳叫;燕子则低低的掠着人的肩头飞······

小时候我们在家门口玩腻了,行动也会偷偷地向外扩展,却从来没有踏进过胡家街。胡家街西头第一户为沈家大院,里面住户繁杂。门楼高而空洞,好似随时会扑下些青面獠牙;石狮子把门,这么一对石狮蹲在这狭仄幽深的胡同里,显得十分委屈,它张着的大口仿佛随时有可能吼着跳将起来。女孩子在石狮中间玩游戏,她们仿佛个个生着鹰钩鼻子,目光阴沉,十分地不友善,好像外来的小孩一踏入这条小街,就侵入了她们的地盘。与其说是那大门口的阴森可怖令我们落荒而逃,不如说是排斥的目光阻住童年的脚步。

直至我长大后,地产商开发掉它的半壁江山,石狮子把着的门楼也随之消失。我才知道,胡家街向东走尽南面曾有一片偌大的桑园!我听到的当时就怔住了,植桑养蚕纺缟曾经是古代自然经济时期,民间的日常生产生活秩序,曾有多少古诗描绘过这种情景,让人铺展开无尽的遐思。桑园在乡间也许不稀奇,诞生在这么狭仄的一条小街上,不能不使人感到惊异。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叫赵家不叫赵家,而称“桑园家”,可见它在当时的影响之大。我的叔祖父们少年就背井离乡。回来探亲的时候,也桑园长桑园短地那么叫着,仿佛时光缺席,满园的青桑依然绿着;身着蓝布衣的女眷采桑忙的笑声依然回荡······

现在胡家街像一本打开的自然课本,供孩子们阅读,他们在旧墙下猛劲地吹水、逮土蜇儿,捕蜻蜓或者捉蚂蚱;攀着老槐树的肩头,拽下它白胡子一样的槐花;夏日黄昏,看古苍藤下壁虎伸出长舌巻食蚊虫,冬雪的时候,听不怕冷的麻雀啄响梧桐树上的悬铃;如果放学了还迟迟不归,那一定又是去扒开枯草覆盖的阳沟,惊扰小刺猬的美梦······

曾经有一位鞠姓老人,向我亲叙他少年随父进城做买卖,租住于胡家街,二更时分,与一只直立行走的狐狸碰了个正着的传奇经历。此后每每我于黑夜中行路,总担心会与这种诡异精灵的动物相遇。然而,蹿过的都是野猫或黄鼠的身影。之于现代人,它也许永远地居于“聊斋”里了。

但是老街所特有的荒僻仍然滋生出无数神秘气息。譬如老井,睁着黑而深沉的眼睛。所有传奇仿佛都来自遥远的年代。但是新千年到来之际,街东首的巷子里却发生了一件异事:夏日绝早的清晨,一名曾居于老街的老妪把一双小脚的鞋子整整齐齐摆在井沿上,掉到井中去了,当她的呼喊自深深的井底传上来,已化为极微弱的声音,幸被早起散步的老街坊听到,急忙招呼人续下井绳去搭救,快提至井口时,老人的手把持不住,复有跌回井底。众人手忙脚乱地再次把她捞上来,竟是安然无恙!于是问她:“怎么会掉下去?”老人羞惭惭地答曰:“我一早出来,看这儿有一只大水盆,明晃晃的,就想洗洗脚······”听得人毛骨悚然!有谁会把一口井看成一只水盆?还明晃晃的!亦真亦幻的回答,像传说中的言语,深藏玄机。当天老妪的家人即来井边烧纸焚香叩谢。老井果真有神力吗?我宁愿相信,是这条叫“平安”的小巷人家救了她。异事发生后不久,老井即封口不用了。

古老而敝旧的街巷终将走进历史。但回忆它们,就像一坛沉香,散发着草木的芬芳,又似翻看老照片,泛着可亲的黄。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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