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似雪

2017-08-10 01:15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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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白桦

 一个春雨纷飞的上午,很大意,出门没有带伞,而且敞着领口,任那依旧寒意袭人的春风从脖颈里灌进去,放肆地抚摸着我的全身。离开这条街道已经很多年了,在我的记忆里,这里曾经那样安静,特别是冬春两季。往往除了落叶的呻吟就是我缓慢的脚步声了。如今,却是车水马龙,险象环生,随时都可能被飞快的车轮溅一身泥浆。悬铃木的新叶是鹅黄色的,给我一种晴朗的错觉,好像细雨中还会有浅淡的阳光。丁字路口那座四十年前被毁、三十年前又重新矗立起来的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铜像,在雨中无视脚下街道的繁忙,依然沉浸在十九世纪的忧思之中。五六十年代我曾经无数次愁苦地从他身旁走过,仰望着他,为他的过早辞世而庆幸,诗人活着而不能吟唱不是比死去还要痛苦得多吗!然后就是普希金在我的背后注视着苟活的我。我慢慢地向南踱步,如今,沿街都是各式各样的餐馆店铺,这是九十年代后的新景观。只有左边林彪曾经为了韬光养晦而托病不出的那座大院,还保持原来的神秘面目,重门紧闭,讳莫如深。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已经大为改观的上海中国画院了。原先它只是一座三层楼房,现在扩建成一座豪华大厦。它的正对门有一条比较宽阔的衖堂,那里有我魂牵梦萦、而又一直没能回来看看的旧居。整个衖堂里一共是六排连体小楼,每排四座,每一座都有一个小小的花园。我原来住在衖堂的最后一排、最后一家。走进这条我曾经留下过很多明朗和阴暗记忆的衖堂,心情非常忧伤。五十一年前,我和妻子在上海结婚,没有房子,借了友人的房子结了婚,而后再向有关部门申请住房。好不容易才接到看房通知。那天,春光明媚,一条衖里,所有的墙壁都爬满了藤萝。房管局指定给我们的房子是楼下两间,原来那只是主人的客厅和餐厅,听说主人在1949年前是工厂主,他们显然是为了表示拮据、压缩开支才放弃的。厨房两家共用,并不方便。但我们还是当即就接受了下来。因为我们特别喜欢衖堂内那种绿森森的色调和静谧的感觉。我第一次和这座房屋的主人见面的时候,他目光既新奇而又陌生,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二十年以后,文革刚结束。年迈多病的男主人突然走下楼,第一次叩响了我的房,主动要求我听一听他的肺腑之言。我们一落座,他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开了:

  “老弟!我至今都记得你第一次走进这条衖堂的样子,嗬!年轻的解放军军官,一身簇新的军装,武装带,金色肩章,长筒皮靴,少年得志,英气逼人。后来,你就在楼下住下了,全衖堂的邻居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你,你立刻成了全衖堂孩子们心中的偶像。我们两家一直相处了和平共处多年,因为人所共知的原因,楼上楼下,却很少来往。特别是我,和你只是点头之交。但是你对我们的情况、我对你们的情况应该是有些了解的。今天我们是一对一,没有旁证。如果万一你出了事,我可以矢口否认;如果万一我出了事,你也可以矢口否认。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谁也瞒不了谁,不用细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实在按奈不住了,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如果觉得毫无可取之处,就只当是一阵风,左耳朵进,让它右耳朵出。我早就想劝劝你了,总觉得很不合适。你是老资格的少年革命家,我是什么?一个资本被没收的资本家。唯一的长处是痴长你几岁,我痴长的那几岁,恰恰是你所没有的。那时候你正在为革命散传单,抛头颅、洒热血,冲锋陷阵。中国文化中有许多足以求生和自卫的东西,极其宝贵。也有很多高尚的东西,像暗夜的星光那样诱惑你,让你义无返顾地向它走去,在永远没法走近它的路上,遍布陷阱。当然,你会万死不辞。你不知道人性中的普遍弱点,不懂得人际关系中的奥秘,不管是什么社会,人际关系中的奥秘都是近似的。特别是利害,不管是权力还是金钱驱动下的复杂形态,你都很无知。譬如:忠言逆耳,这句话不但是对凡夫俗子,对至圣贤哲一样适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世界上,许多无言的动物比人聪明得多。田螺给我的启发最大,它们无疑是一种最弱小的软体动物,你注意到没有?它们从出生那天起,个个都不怕劳累的背着一个坚硬的壳。从1949年后我也背着一个壳,很沉重,很不舒服,可没有这个壳,我已经早就不存在了!老弟!我知道,你在渐渐了解了我的时候,一定很鄙视我,认为我是可耻的两面派。我知道,可我不以为意。在人前我是一个改造得很好的资产阶级分子,甚至是一个经常戴红花的‘模范’人物。在人后,绝不是。1956年春天你把两个人的家搬进这条衖堂以后,就把你美丽的妻子留在上海,就匆匆飞去,忙你的革命文学去了。1957年以后,你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军装脱了,脸上也没有了那种阳光灿烂的笑容了。我一看就知道:不好了!你怎么也成了掉进‘罗网’里的小鸟了呢?想想,也不奇怪。你陷入的‘罗网’是无形的,也没想到你是人家要设计捕捉的对象,你自认为你是‘自己人’。我一开始就知道我这样的人准是人家要设计捕捉的对象,我是‘外人’,所以我特别警惕。你大意了!诸葛亮大意失荆州。从此你在全衖堂孩子们心目中的偶像地位一落千丈,变成‘人民公敌’。我经常听见孩子们在你的窗前齐唱当时那支最革命的歌曲《社会主义好》,歌词我还记得,“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右派分子夹着尾巴逃跑了!逃跑了!”我知道,你一定特别难过。如果这种侮辱放在我的身上,我会容易承受的多。但是,你不行,因为你是在革命战场上经过生死考验的革命战士。想得通吗?想不通。每一次我都想把他们轰走,但即使是打死我,我也不敢。老弟!我也很尊敬你。可你为了人们对你的尊敬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由于你的高尚追求,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的岳母就必须年年月月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你经常不能回来,文革中,你有整整七年的时间被隔离,一年三百六十天,乘七,两千五百多天,他们天天以泪洗面,每天傍晚,我都能看见你的岳母和你的小儿子站在弄堂口等最后一班邮差,颤兢兢地问一声:有我们家的信吗?即使有,你在信里能说什么呢?每一封信都经过严格审查,也许他们所奢望的仅仅是你还活着……这一方面,你可能没有我们知道得深切。那时候,你看不见他们,而我却能天天看见他们。老弟!一得必有一失,我生下来就是将本求利的生意人,很重视得失。得失相等,可以考虑。得太少、失太多就不能考虑了!你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曹操在讨伐孙权时的悲叹,他在全盛时期尚且如此,可见人生是很短的。我刚刚见到你时候,你是一脸稚气,一脸英气,一脸傲气。现在呢?苍老了!当然,我更加苍老。‘人定胜天’是古人的一句狂言。人,即使是秦始皇麾下的庞大军团也是无力回天的,他就是在疯狂求长生的时候一命呜呼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竟,这是自然界恒常的一个方面,有阴才有阳,有死才有生,有圆才有缺,有始才有终。我们可以有曹操的浪漫,不必有曹操的野心……今天我可以对你坦白交待,数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要啜饮一杯,只一杯,最上等的法国白兰地,XO,一天都没间断过。即使是六十年代初的大饥饿,只有你有可能隐隐约约地知道,我依然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虽然是缩在小小的螺壳里,在上海四周就有人以树皮草根充饥的日子里,居然有人在悠闲地啜饮XO,如果被饥民发现并且知道它的价格和来路,我一定会被乱棍打死。1966年那个上海血腥的冬天,每一夜都有老朋友自杀身亡,其中有所谓资产阶级,也有知识界的反动权威。我照样喝!虽然很苦,苦酒也要喝!苦酒能让我冷静,冷静能让我清醒,清醒的人才能有效地自卫。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出生,都有人在死灭。那一刻也许刚好某一位伟人、圣人,也许是一个恶人出生或是断气,我依然是一杯好酒,不增,也不减。既可以庆祝死,又可以悼念亡。老弟!我并不是说现在已经可以畅所欲言,已经可以揭去假面了!不!永远不!今夜我是不是喝醉了呢?不!我永远不会醉。我严格遵守着一个戒律:守口如瓶,决不随便和除自我以外的另一个人交心,即使另一个人是我的儿子。今天对你却有了例外。因为:首先,我找的是历经坎坷的你,而且你即使以任何高尚或卑劣的理由也不能伤害我了(我所说的伤害与老弟的品质无关,老弟的一生只会在所谓理想的追求中迷乱。)。请别误会,我指的并不是我们的生存空间已经有了改变,不!人类生存空间的改变并不是像激进的革命家想象的那样容易,很难很难!因为它不是客体所能决定的,关键在于人性的改变,我们民族有一句名言:‘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老弟!正因为如此,我才敢于在你面前大无畏一回。你们革命者是在生命全盛的时候显示人的大无畏精神,如我等懦夫,只能在频临死亡的时候……请原谅!今天我斗胆在你面前打开我这个密封了多年的瓶子。比起你来,你说,成功者是你?还是我?”没等我回答他就起身不辞而别了……

  小花园的铁门敞开着,我第一眼看见的是贴着墙的两棵棕树,而后就是窗前攀延而上的一丛蔷薇,好熟悉呀!当初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好像有意无意在窗下栽种过一丛蔷薇,今天已是花团锦簇地爬满了半墙。我立在门前,忽然有几片细碎的花瓣在我眼前飘落下来。猛一抬头,发现迎接我的是一棵正在盛开的丁香树。原来这里有过丁香吗?这么大一棵丁香,枝叶覆盖了半个花园,馨香笼罩着整座楼宇,好陌生啊!怎么这里会多出一棵丁香呢?!这时,房屋的主人在室内发现了我,连忙推开玻璃门走出来,他显然对我这个白发苍苍的不速之客很诧异,却客气地小声问我:
  “您找谁呀?”
  我说:
  “对不起,不找谁?我过去在这里住过……”
  “啊!听说过,您就是在这儿住过多年的……?”
  “是的,我就是……”“啊!请进!请进来喝杯茶!”
  “不必客气……我想问一个问题。”
  “好的……如果我知道……”
  “这棵丁香是您搬来以后栽的吗?”
  让我感到诧异的是,这个问题使他很茫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问我:
  “您是不是在这里从1956年住到1983年的那位……?”
  “是的!是的!”
  “那……您怎么不记得这棵树呢?我在1983年搬来的时候就有这棵丁香了。也差不多有这么大,丁香长的很慢。”
  “啊!?”我先是惊讶,而后就沉吟着僵立在那里了,默默在心底里叹息着。“我这一生,辜负的何止是一棵芬芳的丁香呢!”
  蓦然,一阵风雨掠过,丁香像雪花般缭绕着扑面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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