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夏_谎夏短篇小说

　　那年夏天，我们谁都不知道什么是“谎言”。

　　——题记

　　1.

　　炙热的夏天，直至深夜仍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当我在床头摸索着台灯按钮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对方说她叫夏萄。

　　夏萄说自己现在还在医院，心里既惶恐又害怕……当夏萄说到这里，我马上意识到她肯定是打错电话了。

　　就在我欲开口的时候，夏萄又说现在她的父亲躺在手术室里，整整三个钟头了都还没有出来……问我能不能陪她说几句话。

　　我说，当然可以——因为我懂得那种与亲人仅仅隔着一道手术门的距离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心情。然后我委婉地提醒夏萄，我说，你打错了电话，我并不认识你。

　　夏萄说她知道，她只不过是胡乱拨通一个号码，而恰好打给了我。

　　在我的惊愕与诧异中，夏萄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她身边，寄宿在亲戚家里的夏萄从来就没有过家的感觉，而家在她的心里也就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罢了。至于温暖，早已如同西落的夕阳，渐渐消失殆尽。

　　——大学毕业后，夏萄在她现在所在的城市工作，连滚带爬几年之后，她以一个女强人的姿态，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然后越做越大，直至现在成为广告界神话级别的女CEO。

　　夏萄本来有一个弟弟，在六岁那年不幸因车祸去世了。上个月她把老家唯一的亲人——父亲接到身边，给父亲买了一套装修豪华的大房子。然而父亲来到陌生的城市却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哪儿也不去。这一切，也许是因为父亲太想念死去的小儿子的缘故。

　　夏萄发现，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的生活习惯仍旧没有一丝改变，继而察觉到父亲精神恍惚，整天低着头，嘟着嘴，像是患了老年痴呆症一般……父亲开始问夏萄，你弟弟怎么不回家？

　　这样的问题周而复始，一开始夏萄还很有耐心地以各种借口来慰藉父亲；后来，看到始终如一的父亲，夏萄便直截了当地对父亲说，弟弟几年前就不在了……父亲以为女儿在骗他，以为小儿子还在家乡等他，于是便要夏萄一同回老家，可是因为公司的缘故，被夏萄无情地拒绝了。

　　——夏萄不知道，自己拒绝的是一颗随年岁日益衰老的心。

　　终于，父亲不再和夏萄说话，然而父女两个人之前的冷战维持不到两天就以平静的姿态宣告结束——今天早晨父亲摔倒在床边，昏迷了过去……紧接着，夏萄把父亲送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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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因为睡不着的缘故，我竟然毫无知觉地听完夏萄把自己的故事倾诉完整。待我回过神来问她，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其实我这样问，自己也不确定是因为被夏萄的故事感动了还是因为同情心在作祟。

　　电话一头归于寂静，我想估计是夏萄因为伤心过度而沉默了。久久的她说，等一下我的父亲就要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了，你能不能对着电话叫他一声“爸爸”？

　　我沉默了许久。

　　见我不说话，夏萄苦苦恳求道：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查到老家的电话区号；我想，如果我的父亲在昏睡中听到电话一头的乡音，肯定会以为是自己的小儿子在叫他……这样，他便能很快地醒过来了！

　　我顿时一阵恍然大悟，原来我居住的小县城是夏萄的老家，她随便拨通一个老家的号码是想要找一个会说乡音的男人，让这个男人叫她躺在手术台上的父亲一声爸爸。

　　——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这样毫无征兆地回答夏萄。

　　你能不能在叫完爸爸的时候再加上几句安慰祝福的话？夏萄又问，我完全能想象她那种祈求与祷告的眼神是怎样的一种虔诚与期望。

　　——当然可以！

　　我的回答既决绝又果断，我不想辜负一颗虔诚的心，我不想让夏萄仅剩的一丝希望就此破灭。

　　就在夏萄说完现在可以开始了之后，我能感觉她的电话正慢慢地离开她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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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听到夏萄发出轻轻的抽噎声。她说，谢谢，谢谢！

　　我想告诉她什么，但还是阻止了，因为我知道她现在的心是欢喜的。或许，正如她所预期的，她的父亲会很快地醒过来……但……

　　感谢的话刚落，夏萄把电话挂了。

　　由于一些话还未来得及开口，我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遗憾。

　　2.

　　转眼已是四年后的夏天，此时的夏萄正坐在我的对面，她那举止投足的动作尽显出精明商业人士的风范。

　　夏萄喝了一口咖啡之后，微笑着对我说，谢谢你，当年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现在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更加不会回到老家来开创自己的新事业。

　　我低下头，一丝丝愧疚游刃于心间。沉默一会后，我正视着夏萄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然后回答，你不用怎么客气啦，其实我没有帮上你什么。

　　当我把话说完，夏萄显然比谁都还要急，她的身子离开背靠着的沙发，双手扶在桌子上，捧着咖啡，然后虔诚地对我说，怎么没有帮上忙，当初如果不是你的那声“爸”和安慰他的话，也许……

　　事已至此，我感觉四年前的夏天我就像是撒下一个弥天大谎一般，而这个谎是随着年月的累积才有所察觉。

　　——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那年夏天自己撒下了一个或轻或重的谎言。

　　我说，其实那时当你把电话靠近你父亲耳朵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刻，我竟不敢去看夏萄的眼睛。

　　夏萄捧着咖啡愣住了，她的表情变得木讷，眼神有些迟疑。

　　我继续说着，当时我正在想该对你父亲说什么的时候，你却把电话拿开了……你给我的时间太短了，前前后后一分钟都不到。

　　说完我又问，你的父亲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父亲走了。

　　话末，夏萄把头低的老低老低，我知道，那一刻她的心如同尘埃般渺小。

　　那一刻，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堵塞了一样，那种感觉不止是回忆那么简单；比回忆更多的是疼痛和难过。我想，如果四年前夏天的那个深夜，是我失语导致夏萄的父亲离开人世的话，那我肯定会内疚一辈子。

　　夏萄的眼神里没有忧伤，她仿佛猜中了我的心思似的。她说，你不用为当年的事情感到自责——我的父亲早就已经过世了，七年前就不在了。那次，我骗了你。

　　——这一刻，我无法完全确信，她说的到底是不是谎言；或者说，现在的我分不清楚什么是谎言。

　　但，我还是很吃惊很讶异。我很快地问夏萄，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话？

　　可

　　能咖啡有点苦，夏萄不小心被呛了一下。咳嗽过后，她说，那次我跟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只不过时间往后推了三年。事实上，在四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人世已经有三年之久了。那些年，我与父亲独自在陌生的城市相依为命，因为想家，因为想念早逝的弟弟，我和父亲吵了架，因为我的事业存在很多的隐患，但是我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忠告……我一直觉得，在商场上，父亲永远是一个门外汉。

　　但，我忘记了，人这一辈子，最了解我们的，莫过于我们的父母。

　　就这样，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事情，父亲终于病倒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一度处于昏迷之中，直至停止呼吸也没有醒过来。

　　他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回一次老家，可是就这样卑微的要求，我也没有能够满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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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心里平静的如同一滩死水，唯有自责余留在心里，迟迟滞留不去。

　　我越听越搞不清楚状况，我问，这些与四年前的那个电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夏萄好像迫不及待地回答我，当然有关系啊，我记得在我和父亲吵架之前，他以虔诚的目光望着我，然后心思细腻地对我说，如果在这座城市混不下去了，那就回老家，那里有我生死之交的朋友和一起奋斗的老战友，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会帮你顶着……我想，父亲肯定是猜到了我的公司不久将会出大事。果不其然，在他去世之后，我的公司面临了巨大的窘迫和困境。那些日子，几乎灭顶之灾就将降临在我的头上。

　　我还是没有听明白夏萄到底在说什么，我更加不清楚她说的这一切和那个电话有什么联系。

　　就在我欲开口再次询问的时候，夏萄接着解释道，如果我按照父亲的遗愿回老家，估计我的事业可以重新开始，我的人生可以迎来一个新的高峰。就这样，四年前夏天的某个夜晚，我随意地拨通了老家的一个陌生的号码。我在心里想，如果老家的这个陌生人肯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听我唠叨，听我讲一些藏在心里而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诉说出来的话，那么就证明这时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我就回老家，开拓属于自己的另一番新事业。

　　当时我想，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听过他的话；现在他离开了，我总得听一回他的话。

　　那天我们的通话超过了半个小时吗？我问。

　　——四年的时间，足够忘记很多事情，包括爱与怨恨，以及那些无关紧要的林林总总。

　　夏萄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我们那次通话超过了半个小时。可半个小时后，我又突然改变主意了。我想，如果电话一头的陌生人能够叫我父亲一声爸爸，并且给我父亲几句慰藉与祝福的话，那么我一定回老家！

　　我坐在夏萄的对面，无法去想象对面的这位成功女士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曲折人生，竟然对这个世界，这个世俗有这么多的偏见和不信任。

　　后来你回到老家开创自己的事业，是因为我当初答应了？我问夏萄，当所有的话说开以后，一切的谎言都已经无关谎言了。

　　是的。我想，既然你都答应我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回老家呢？

　　话语间，我不知道夏萄的心里到底装着多少偏执与顽强。

　　她接着说，那天我真的把电话靠近了父亲，只不过是靠近他那张被框起来的陈旧的黑白照片。没过多久，我怕你听到我的哭声，我就匆匆地把电话挂断了。

　　当夏萄说完，我心里所有的疑惑都已经解开，一阵豁然开朗之余却对当年的行为存有侥幸的心理。

　　我想，四年前的夏天我幸亏接通了电话，而不是看到陌生的电话就无动于衷或者决绝地挂掉；幸亏我答应了她，而没有拒绝她那看似恶作剧的要求……

　　现在想想，四年前的夏天真的是最美好的夏天，我只是轻而易举地接通一个电话，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听对方喋喋不休地讲上半个多小时……却给对方信心和重获新生的勇气和力量，并且给夏萄早已远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些许欣慰与祝福。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丽的事呢？

　　3.

　　我想，那个夏天，关于我，关于夏萄，关于夏萄的父亲，却再也无关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