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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2018-12-23 23:5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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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那天。

那天,我跑到西四环看影展片目:《超新约全书》。

情节设计天马行空,那种想象力,长期在自由里才能养成那种百无禁忌的天真。当住在普通三居室的小女孩伊娅,抱怨她的父亲是上帝,唯我独尊,不考虑任何他人情感和意见,他暴虐、自私,喜欢给陌生人制造悲剧的时候——观众没想到,这位穿松垮背心、邋遢格子衬衫和家常裤衩的大叔,竟然,真的就是上帝本尊。

上帝靠一台电脑和横行霸道的作风统治世界。伊娅决定改变运行的法则,在她通过滚筒洗衣机抵达人间之前,小女孩擅闯父亲的禁地,把每个人的死期通过手机传送给它的主人。刚开始,接收信息的人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很快预言验证:还剩下半分钟寿命的人绝对活不到一分钟。有人发现自己的人生还有漫长的余数,高龄才会离世,于是成为无畏的挑衅者:他毫无保护地从高楼往下跳,砸死的是路人他活着;他从火车上往下跳,正好有盛满面粉的运输车经过;他从飞机上往下跳,落在另一架飞机宽阔的翅膀上;除了偶尔外伤,或者脖子上围着用于恢复功能的颈圈,他无损。当人们知道自己的死期,胆怯的劳作者不再被束缚,忠诚的婚姻受害者不再挣扎,自由就像垂到嘴边的果实那样到来了。

死亡,在这个世界如此自然,就像随手翻开的是一张带花色的纸牌。我们甚至可以挑衅上帝,但必须臣服死神……他有一双喜怒无常、暗杀者的眼睛。

我所在的影院,位置偏西,离北京的火葬场近。看电影的时候,我毫不知情,当时他身体的气息是否已经散尽?当我跟随剧情笑着,吃爆米花,喝带气的苏打水——我不知道,与此同时,一个二十年前撤离我生活轨道的朋友彻底失踪,他的五官已经消失在自己的躯体腾起的火焰和烟雾里。他从一粒目力难辨的受精卵,变成一个有体积的受难者离世,用了整整四十九年;而摧毁一个成年男人的206块骨头、639块肌肉、32颗牙齿、10根手指和10根脚趾……摧毁和消灭这些,只需要短短二十分钟。他没有剩下什么,除了散落的骨块和灰烬。消失了,他黝黑的皮肤、宽阔的鼻翼、草食哺乳动物的眼睛。

当接到小夜电话,我颇为意外。

她第一句话开场白是:“我是屠苏的初恋,也是他的合法妻子。”声音几分强硬、几分委屈,然后是长久的停顿和哽咽,是令我错愕的颤抖着的呼吸……我不敢肯定,对方压抑的是哭腔还是一腔愤怒。我懵了,从没遇过这种情况,她像是处于弱势的正室打给行市见涨的小三,既有委屈,又带着示威的意思,像在进行一场并不恰当的投诉。

我控制住疑惑,也控制语调以便传递友善,询问怎么回事,并解释说我与屠苏,既无恋爱前史,又无后来的暧昧纠缠,除了中间打过一个短暂电话,我们二十年来断无联系。

小夜说,不必澄清,屠苏和我的关系她相当清楚,她只是来通知我一个迟到的消息。半个月前,屠苏独自死在深夜的办公室,猝死病因不明。追悼会恰恰安排在我看《超新约全书》那天,当我为编剧的构思击节叫好之时……他被火化,灰飞烟灭。

来不及消化突如其来的噩耗,我发呆,不知怎么跟小夜交流。挂了电话,我沉默,长久盯着窗外,没有任何痛感。我为自己的平静感到好奇和羞愧。时间,停了。直到一只皮毛松散、形色俱厉的玳瑁色野猫,穿过阳台,纵身跳入冬青灌丛……我忽然难以自控地流泪。

二十多年前,我做儿童文学编辑,业余写作,写得也业余。

早于屠苏,我先认识他的几位同事。他们或公开写小说,或暗地写诗,这些在政府机关的年轻公务员,热情洋溢,并未被训诫为官僚制度下的庸吏。大家偶尔交流,不算密切,但关系融洽。我还为其中一位介绍过女朋友,可惜双方相处寡淡,很快分道扬镳。好在大家年轻,对爱情和婚姻心怀向往,但这个年龄,它们更靠近束缚而不是安慰。

见人之前,我最先见到的是屠苏的信。字迹清秀,他的表述清晰又克制,让人感到出色的文笔和教养。屠苏从同事那里读过我的作品,希望结识,聊聊文学。他把信直接寄到我的工作单位,越过他的同事——屠苏没有跟谁索要我的地址和电话,也没跟谁打招呼。这封漂亮的信,这个空降的高人,令我好奇又敬仰。

我按屠苏留下的号码打了电话,他说话沉稳,却有中提琴的胸腔共鸣。据研究者发现,刻意压低嗓音会使说话者听起来更强势,而拔高声调则削减一个人的权威程度。屠苏的音量不高,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总像感冒刚刚开始的样子,给人信赖感,同时又带有让人动心的柔弱感。他没有通常难以克服的口音,应当从中学就开始坚持使用普通话、并在北京生活数年中不断校正自己才可能有那么清晰的吐字,不过从温和、缓慢的语速里,还是隐约听出几丝南方地域痕迹。

忘了电话里聊了多长时间,我随后写了一封其实是模仿他行文风格的回信——九十年代,人们还保留写信传统。鸿雁传书,相见恨晚。

屠苏温良淳厚,细腻体贴,有一双草食动物般微微湿润的眼睛。屠苏其他的优点被我随后发现。善良。聪颖。博学。专注。他内向安静,不饶舌,却是一个极好的谈话对手。屠苏毕业于北大,受到扎实的学术系统训练,加之阅读涉猎广泛,我们虽然年纪接近,但在许多方面他都堪称我的师长。是在屠苏的指导下,我认真拜读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的作品,而不是把他们仅仅当作外国文学史里略带拗口的名字。屠苏鼓励我的文字,说有灵气,他的口气带着发现得意门生的欣慰。

最初交往的数月,我和屠苏的联系,迅速变得比那些我早已结识的朋友们密切。他让我获益,明白自己在知识和认识上的误区与盲区。我喜欢和屠苏聊天,我们沉浸其中的海阔天空,旁听者大概觉得云山雾罩,因为内容是形而上的,抽象而不食人间烟火。我们谈文学,也谈我根本连基础都没有的哲学和逻辑。屠苏好脾气,能够忍耐对牛弹琴;对于牛嚼牡丹的我来说,则是齿颊留香的享受。

我们都喜欢阅读,默默写作,不为博取功名,因为它能让我们探索事物的极限,包括挖掘自身的可能……写下文字,是为灵魂种粮食。写作是孤独的,永远独自面对困境,所以遇到心有灵犀的同道,格外欣喜。屠苏新写了什么拿给我看,如果启动灵感,我就应和一篇。我根据他的行文节奏来调整自己的,乍看,珠联璧合。我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影,在彼此作品里都留下了文身。沉浸在文字里,我们像两个研习武功的人。屠苏比我技艺精进,我把他当作潜在的师长。

周末,我兴高采烈地跑去和屠苏聊天,过了正点,才随便地找个餐馆吃饭。屠苏慷慨,秉承由绅士结账的旧习;可我有些男孩性格,买单时当仁不让。我平常也大大咧咧,屠苏遗憾于我不是淑女。我嘻嘻哈哈,从未想过从他的那个良。我对屠苏说:按你的要求,我再从也是个良,不如当自己的优。我们彼此都不是适合对方胃口的家乡菜,但把坐言欢,我们刻意或潜意识忽略那些可能引发的矛盾;我们盘旋半空,回避溅上大地的泥浆。有一次,在拥塞的小餐馆,邻桌的菜都快挤上我们的桌子,我低头看见遍布通红的辣椒之间,是剁碎的牛蛙,一块眼睛一块嘴巴的;然后我抬起眼皮,视若无睹,继续和屠苏谈及短篇小说的叙事技巧。从余光里,我看到邻座的酒徒:一只发呆的眼睛,半张错愕的嘴。

屠苏自称本少爷,言谈举止,有些蔑视尘俗。和他相比,我气息混浊,常感自惭形秽。其实屠苏并非优渥家境滋养出的少爷,相反,出身清苦,他是从农村底层里挣扎出来的。屠苏的脚趾分得很开,他指着凉鞋里的这对“蒲扇”告诉我,家里以前是渔民,常年赤足在波涛摇晃的船板站立,才长出有利平衡的骨架构造。屠苏与打鱼的祖辈没有隔出几代,身体的痕迹尚未随环境而改变。

屠苏没有乡村孩子的自卑,他比常人清高。他曾是当地高考状元,据说理科成绩极其优异,只因热爱文学,才弃理从文。屠苏依然保持了出色的数理化基础与学习能力。仅靠自学,他的计算机水平几近专业,擅长组装、修理和编程。他博闻强记,研读历史、哲学、人类学、政治学。屠苏智商超群,难免孤傲。他脾气虽好,也会因对方没有及时领会自己的暗示滋生恼怒。不过,屠苏克制,很少流露。无论情感还是仕途,他都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

屠苏告诉我,他有生以来第一个暗恋的姑娘,是他中学老师的女儿,她写诗,因此卓然不群。这段暗恋,徒劳无功,后来两人失散江湖。真正的初恋,女朋友叫七虹,大学期间以分手告终,他还写过散文,纪念那段令他心痛的恋情。我尊重屠苏的感情,偶尔也拿他对七虹的怀念打趣,说回忆和泡菜腐乳之类一样,都是借助了腐烂的力量,才产生些许与众不同的味道。

他不够高大,我不够漂亮,作为两个皆有虚荣心的人,我们的外貌都没有达至对方的基本要求。我偏好小爸爸类型,喜欢清瘦高挑,既伤感又幽默那种。屠苏喜欢甜美淑女,最好气质上靠近南方水土。幸亏我们长得不达标,这是对彼此的适度保护。屠苏和我都心性敏感,容易在感情贸易上计较顺逆之差,影响和破坏美好的平衡。我想,上帝不会让两个心灵易损的人结成同盟,他们惨淡的结局会让神灵感觉自己的无能。尽管屠苏和我不足以引发心动,可我们的关系曾遭到尴尬的误会。

一天晚上,屠苏和我坐在护城河边的草地上聊天,我们没有任何可疑的情绪和动作,只是没注意到时间流逝、夜色深沉。突然,从马路上方射过两道手电筒的刺目光柱。为了保障北京正在召开的重要会议,加班加点的联防队员们,五六个人组成自行车队巡逻。我第一次知道如何抓嫖,首先迅速分隔二人,询问对方名字。我觉得联防队员看到我的近景特写,立刻粉碎了预想,之所以持续质询,不过是因为启动了程序无法收场。我如实回答问题,是不想给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屠苏招惹麻烦,但内心几乎笑场,能把我当作流莺算是褒奖,行业得多缺人手,才能轮得到我这种模样上岗。荒谬的误会解除,我笑出声,屠苏气愤不已。他才不看成玩笑呢,他视为侮辱。

屠苏缺少与异性朋友交往的经验,而我的好友以异性居多。我最为漫长和信任的友谊,是与十七岁就认识的两个高中同学。没做过情侣,可延续至今,不仅我和这两个男孩是朋友,和他们的太太是朋友,乃至和两家父母都成了朋友。所以对我来说,不存在关系上的迷惑与障碍。我愿和屠苏亦是如此终生信赖的朋友:发白齿豁,依然鸡犬相闻、肝胆相照。

我不知屠苏怎么在官样文章和文学之间平衡自己。公文,并非公共的文学,走的是文学的反途。屠苏没有表现过多的挣扎。随着交往,屠苏与我的矛盾倒是渐露端倪。

屠苏不喜欢我穿牛仔短裤,不喜欢我笑起来肆意。我难免抵触:你又不是我男朋友,管得着吗?我拒不悔改,愈加对抗地穿上自己并不喜欢的夹脚凉鞋。他们单位楼上楼下有我认识的朋友,都是早于屠苏的熟人。我去聊天,难免照面、打招呼,或者约上大家聚餐。屠苏厌恶某君做派,说他整天热衷攀附,孜孜以求的,是一把主席台上的座椅和一个放大音量、伴有回声的麦克风。他惊讶于我并不反感接触某君,还谈笑风生——屠苏蹙眉:“有什么可说的呢?聊得那么热闹。”我戏言:“你觉得他拉拢关系可耻?人人都是裸生而来,如果他能结交超乎寻常的莫逆关系,证明他在这方面既有本事又肯下功夫。”我自己无意于人海竞争,但看到仕途挣扎者也能理解——人各有志,各有他的不安与不易。屠苏对我的态度是轻视的,认为我丧失原则和立场。

屠苏对我挑剔,流露冷淡和嘲讽,我云里雾里。我追问原因,他不讲明为什么,只是怨意越来越难以克制。我们靠着美好的惯性以及隐约的猜忌,继续来往。后来,听说屠苏交了女朋友,我好奇又热情地提出和她见面,大家一起玩儿。被屠苏拒绝。他恋爱的那个阶段,假设我联络少了,他语含讥诮,说我薄情寡义;等我改正错误积极致电,他用失望的腔调说:“哎呀,怎么是你,我以为是我女朋友呢。”我糊涂、茫然又生气,不知如何相处。

屠苏有一天突然表明,希望和我有个告别之夜,从此咫尺天涯,相见不如怀念。我习惯静水深流,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就是山穷水尽的结束。尽管不知道哪里得罪屠苏,但我年少气盛,自尊不允许我继续一段需要挽留的情谊。我当时有种直感,屠苏放弃与我的友谊,专注恋爱,投入预备状态的婚姻,似乎完成了重要的内心转变——他放弃悬谈理想,决心务实生活。我所代表的一切,和屠苏的未来都是不兼容的。

最后的见面,屠苏在我家睡了一夜。同一张床,合衣枕卧,秋毫无犯。在这个充满纪念仪式感的告别之夜,彼此气息达至耳畔,我们好像需要格外调整和校正自己的心跳。直至天明,我假装没看到他夏天薄薄的浅色裤子外面情欲的湿迹。克己复礼,他有君子之风。屠苏眼睛里含了泪光,对我说:即使终生不再相见,在心理上,你是我一辈子或明或暗的情人。

此生,我再也没有见过屠苏。

分别之后的两三年,一个共同认识的朋友说屠苏后来提及,说和我“心心相印”。

分别之后的七八年,我意外发现屠苏用网名发表的回忆文章,再次说在精神世界里,我将是他“一辈子或明或暗的情人”。相隔时空的深情,让我落泪,但内心骄傲和往日的不快阴影,让我畏怯于重新建立现实中的联系。按照以往习惯,我默默以文字应和,给他起名“匹诺曹”。

“我想对匹诺曹说,你是我天然的朋友,不加糖,不含色素,没有防腐剂。我贪图这种友谊,希望它源远流长,希望我们发白齿豁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温故知新。也许,纯粹的东西保质期不长,因为它连空气中的细菌都难以对抗。这是在中途,谁是唇齿相依的爱人,谁又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否已到终点,为什么匹诺曹成为一张旅游地图──曾经是指引,很快便成纪念?

“我曾经无法不炫耀,像贪吃水果的人,手指上难免沾染甜的果汁。我在与别人的交谈中流露,在文字中书写,匹诺曹就像长篇连续剧中的主人公,在每一集里占有戏份。惯性持续下来,即使在我和匹诺曹天各一方以后,我还在写作中编造他的存在,化装他的身份,我杜撰种种故事情节,以使月白风清的友谊至少能够在纸页上生生不息。因为融合部分真实,我的谎言看起来天衣无缝。真话有什么好呢,只能让我们成为平庸无奇的孩子;我宁可做一个童话中撒谎的木偶,被惩罚时刻威胁,也不愿忠诚于缺乏想象力的现实。

“现在我沉默,我愿我是小偷,我愿我有熏黑的心和灵活的手,可以把匹诺曹从昨天的口袋里安全偷回,又不受到任何责问。然而,时间总是要收回它曾经许诺永远给我们的。所谓成熟,不过是你不会再为丢了的即使最宝贵的东西而伤心。所以,我就若无其事,只是偶尔在深夜里想一想匹诺曹说过的话,就像重逢。我由此得知回忆的音量:它像耳语,亲近,又忧伤。”

和屠苏分别大约十几年之后,我偶遇路平安。当年我们都在一起玩儿,路平安是屠苏的同学兼同事,虽在学校不是同级,在机关不是同一个部门,但了解屠苏的基本情况。路平安说屠苏离婚了,事业坎坷,过得不好。我得到屠苏的号码,略带忐忑地打过去。屠苏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古怪,他依旧语速缓慢:“哦,你终于打来电话了。”那种口气里有犹豫迟疑,有叹息,但肯定说不上热情。那些所谓的惋惜和依恋,难道只是屠苏的文字抒情?也许他只想把我当作一块供起来的牌位,并不需要我复活。我匆忙向他要了快递地址,给屠苏寄了几本自己的散文集。然后,再次断了音信。既然他不需要对友谊温故,我何求知新。

不过,我始终感恩屠苏,因为他在文学上给予的鼓励和指引。有些隐身人的存在,对我们如此重要。你醒的时候,有人和你一起醒了;你睡的时候,有人和你一起睡了。虽然相忘于江湖,像一盘打得散落的棋……但,他只要在,就够了。

二十年后,突然,平衡木那端空了。没有了“我们”,我只是我自己,体会从复数变成单数的孤独。屠苏像水滴进入池塘,返回虚无。

去家里看望小夜,屠苏正好离世一个月。

小夜哭了,想找我聊天。我心怀恻隐,马上开车出门,前去安慰这个可怜的新寡。而且,屠苏提前离世,也让我对分别之后,他人生所走过的江河有一点好奇。

到达屠苏位于东三环的家,颇费周折。居住了七八年的小夜说不清家庭地址。我本来就路痴,小夜的信息数次出错,我被互相矛盾的指示弄懵了,绕来绕去。屠苏自己不谙世事,也找了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婆。

最后拐到一条路况复杂的窄小胡同里,如鲠在喉,车开进去不是,开出来也不是。我犹豫着是否要在一个垃圾堆旁边停车,混合着尿渍色的烂泥地,根本下不去脚。幸运的是,我在另外一个垃圾点儿找到勉强塞放的车位。

与屠苏小区仅一墙之隔的这条胡同,破败至此。临近CBD核心区和繁荣的三环主路,此处有高昂得令人咋舌的地价,但这条盲肠般隐蔽着样貌和功能的胡同,两侧建筑,一样简陋。一侧是廉价钢板房的小饭馆,另一侧楼体陈旧,有的房间竟然没有完整窗户,有的纱窗是千疮百孔,垂下长长的已经不能被风吹动的缕缕灰尘,几乎成了半个窗帘。没人修整,都等着拆迁——既然被摧毁的时刻指日可待,在窗户上加固一根钉子都是浪费。这是一条被乞求速死的胡同。走在里面,路段分别有不同的味道,有时气味也许并不存在,是视觉经验带来的想象中的并不美妙的幻嗅。

从胡同里能看到屠苏家所在的楼,可院门不冲这个方向,必须绕行。真正的入口,位于一座现代商厦后面。我只走了六七十米,绕了个弯儿,就从旧社会走进了明晃晃的新时代。商厦一层的星巴克里集中各式各样的城市脸,或聊天,或发呆,或看杂志,或敲击电脑键盘。在星巴克喝咖啡,是便宜又体面的社交方式和休闲方式。

咖啡馆的落地玻璃,和胡同里那些破漏纱窗,离得多远……六七十米,还是六七十年?还是离得多近……就像窗户,打破就在瞬间?从星巴克旁边的小路穿过去,就是屠苏家肉粉色的楼。高档楼宇几乎绝对避免的那种肉粉色。

电梯里有胡同里的气味。

小夜圆润,长相年轻,比实际年龄显小。娇巧玲珑,有点袖珍,和她相比,我显得体格健硕,像个鲁莽的女巨人。小夜眼睛潮红,哭过不久的样子。她聪明,口才很好,表达流畅,说起来头头是道,不像电话里那个缺乏常识的指路者。

环顾亡友的家,我暗暗感慨。屠苏年近半百,来北京三十年头,和同龄人相比,居住条件欠佳。单位的周转房,合住,屠苏的使用权只限于两室之一。好在另外那屋主人住到岳父岳母家,屠苏这才享有基础的隐私。家里布置堪称简陋,像年轻北漂住的过渡房。桌椅是在夜市大排档常见的,桌子是可折叠的简易桌子,椅子是圆小、无靠背和扶手的简易塑料椅——我小心坐下去,姿态谨慎,怕坐翻摔在地上。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比过道大不了多少的勉强当作客厅的空间里,满墙,都是屠苏参加重大活动与领导或名人的合影。在这个微型展示厅里,贴满了逝者的殊荣。墙上的屠苏在各种场合微笑,都是小夜为了纪念离去的爱人,洗印出来的。

小夜说:你寄给屠苏的书,他没时间看,我读了。小夜的话让我心里一沉,并非因为自己被冷落,是因为突然意识到,我为什么觉得屠苏的家里有什么不对:他的书呢?我所认识的屠苏,办公室和宿舍里到处是他的书,连睡觉的单人床一半都让书占了,像他永恒的伴侣。他家虽然空间有限,总比集体宿舍宽绰,可我的目力所及,却是奇怪的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简易的小书架,没有溢出它们之外的任何本册。坐在屠苏生前居住的屋子里,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那个文学上曾经的点拨者与指路人去哪儿了?那个沉迷阅读的博学者去哪儿了?

通过小夜的讲述,我聆听屠苏的爱情神话。小夜正是屠苏此生第一个心动女生,那个少女诗人,两人同班,可是高中毕业后就天悬地隔地分开了,令屠苏分外失落。七虹算是屠苏正式的初恋——但小夜说,七虹其实是自己的替身;然而,自己离去造成的重创是任何人都弥补不了的。不仅七虹,包括后来屠苏未曾谋面的短暂笔友,还有写作的我,不过是屠苏在寻找小夜的种种碎片罢了。小夜承认自己以前写诗,具有天赋的她之所以放弃,是觉得文学虚无缥缈,她愿意在社会建设中担当更重要的角色。小夜说重逢之前,屠苏厌世情绪严重,万念俱灰,准备剃度出家。小夜再度出现,一切峰回路转,否则屠苏孤独的灵魂无以为寄。

我一直不明白,即使屠苏心有所属,也并不妨碍与我的友谊。或许是,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屠苏认为非此即彼:不能往婚姻方向发展,那么异性之间的友谊也应及时切割,所以他才有那么庄重而正式的告别仪式。算上去,屠苏从谈恋爱到结婚之间,我是中间一个短暂插曲。

尽管愉快聊天,屠苏同时需要消化隐秘的不适,包括我的成长。他喜欢被轻微仰视的感觉,喜欢被夸奖。我最初低于屠苏的写作水准,很快差别并不明显;我直言,他需警惕唯美却乏力的修辞倾向,避免过多使用酸甜气味的形容词。屠苏喜欢柔弱类型,我却拒绝扮演言情剧中目光迷蒙、心性依顺的女主角。

和我告别之后,屠苏迅速结婚。新娘叫明慧,与屠苏单位的原领导是同乡,毕业实习期认识了屠苏,芳心暗许。于是,她请这个叔叔辈的领导当恋爱介绍人。关于屠苏成家的细节,以及屠苏转变心意的历程,我知之甚少,也从未主动打听过。小夜说,当初屠苏选择明慧,是因为对单位领导的介绍不敢违抗,也希望明慧能用关系来推动自己的事业。对小夜的说法,我心生疑虑,与屠苏曾经的交谈,以及他对文学的热爱,让我觉得他不致如此世故,不会为了所谓事业,牺牲感情。我想,明慧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屠苏迷恋过。

小夜说,屠苏在走入婚姻的过程中就犹豫过,甚至在老家摆了酒席之后还萌生退意。但领导不满,在单位已公开关系,在老家已举行了准婚礼,说不愿意就不愿意了,怎么对明慧交代?不行,得领结婚证书。领导如此在乎明慧与屠苏的婚姻,这让屠苏婚后对领导额外的关照有了期待。

领导愿意给屠苏介绍女朋友,举手之劳,成人之美;若论提拔干部,就是另一回事了。明慧,都算不上领导近切的熟人。屠苏失策了。小夜愤怒于:明慧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家境穷苦,甚至比屠家还惨。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让屠苏也让明慧,失去了彼此的优势。一旦发现明慧对自己未来的仕途不会提供什么帮助,这段委屈之下成就的婚姻成为对屠苏的煎熬。

和小夜见面后,我后来也与明慧联系过。是路平安提供的电话号码。

明慧的语气平静沉稳,给人感觉是有礼貌、擅长倾听。明慧也在机关工作,职业带来的秩序感让她稍显严肃,听得出,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她回电,和在短信里事先答应的时间都精确吻合,前后不会相差几分钟。

明慧总结,屠苏智商高、情商不高,难以处理复杂的情感和交错的社会关系。他选择困难,反复衡量,往往选出的是负面和恶果。无论仕途还是婚姻。

屠苏本来在机关很好,按部就班,循序渐进,论资排辈熬年头也能上去。后来有个重大项目上马,公司开创者正是屠苏的老上级,在他的动员下,屠苏跃跃欲试。毕竟那边待遇更高,只不过这项事业如果遇挫,工作人员将自谋去处,无论是过去的机关还是现在的公司,都不再负责解决出路。明慧提醒,新岗位假如真是个好机会,早被利益高层的七大姑八大姨捷足先登,轮不到你屠苏。此前,屠苏就想过应聘那些经济回报丰厚的企业,明慧就劝阻过:在高效率、快节奏的企业,屠苏根本拼不过生龙活虎、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她说屠苏还是适合留在机关,平平稳稳地度此余生。其实,以屠苏那种知识分子的心性,机关也不适合,做领导需要擅长摆布,业务能力可以弱于协调能力,而屠苏胜在书本层面的智力,在其他领域明显不足。明慧所谏,是肺腑之言,且是两害相权择其轻的考量。然而屠苏看来,妻子的温情和体谅既是安慰,也有自己的能力被轻视和低估带来的遗憾。屠苏自负,觉得有些发达者只是凭借意外的机遇,假设位于同一起跑线,屠苏觉得自己未必屈居人后。

多年的学霸生涯,让屠苏习惯被人仰视。没有了崇拜的明慧,让屠苏觉得一无是处。屠苏之所以果断地换工作,他的决心和力量,除了憧憬,也包含被婚姻捆绑所产生的对抗。他对明慧失望、对抗,他需要释放自己作为出色者的能量……和委屈。他从这个婚姻里什么也没得到,倒赔进了过去与未来的可能性。也许正是因为这点不甘,当屠苏的能力被小夜肯定并放大时,他的心理得到了豁然的满足。屠苏执意创业,还有隐秘原因,当时他已与小夜暗通款曲,并受到后者的跳槽鼓励。几年之后,投身的宏大事业不了了之,原来的岗位早被鹊占鸠巢,屠苏重回机关已没有选择,委身一个既次要又清苦的部门,升迁遥遥。

就在离开机关又重返的几年间,屠苏离婚了。

十一

很难说清,在屠苏与明慧解体的婚姻里,小夜负有多大的责任。即使小夜不出现,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屠苏也许难与明慧白头到老。关键是,在屠苏困顿于仕途和婚姻的时候,小夜适时登场。

作为屠苏一生中最早的暗恋对象,小夜的再次出场充满欲扬先抑的戏剧性。

小夜自述,第一个打给屠苏的电话,诉说自己离婚后的落难处境: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地方住。善良的屠苏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英雄救美,飞蛾扑火。小夜把玩笑开得特别长久和正式,她一直维持寒苦的形象,这让屠苏怜惜不已,想尽办法弄到小夜爸爸的账号,立即打款。屠苏在与明慧的婚姻里或许没有完全的满足,像一颗蛀牙没有得到及时修补,小小的溃口,本来可以重视、也可以忽略不计,可屠苏让自己的生活从此决堤。可怜的屠苏,他的温柔善良,他的文学爱好,都成为有害的悲剧因子。他的软弱,他对初恋的怜惜与姑息,他尚未泯灭的拯救落难女孩的公子情怀,他文人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爱情期许……一切,导致他做出莽撞而沉重的选择。

自从与屠苏重新联络,小夜就不停往返北京。以屠苏财力,无以支撑宾馆住宿的开销。那时一家人住在明慧的房子里,屠苏自己有时住在合租的周转房——他在这里藏娇小夜。藏不住。这是单位的房产,同事都住这里。何况,小夜公然以屠苏爱人自称。和所有俗套剧本一样,明慧发现,屠苏总是躲在阳台偷偷发短信。屠苏的掩饰技巧乏善可陈,窥出端倪的明慧偷袭,马上就翻出底料。

明慧学识低于屠苏,即使屠苏难以实现她寄予的厚望,她也逐渐接受现实。明慧喜欢屠苏身上的老实厚道,也接受他交际上的吃力和经济上的困窘,但屠苏与小夜那种公然的僭越,触动了明慧的婚姻底线。痛苦之中,明慧选择隐忍;坚持提出离婚的,却是屠苏。两三年的拉锯战僵持下来,明慧无奈放弃。

罔顾幼齿的孩子,屠苏之所以主动且强烈地要求离婚,离婚之后几天就迅速迎娶小夜,原因无外乎几个。没有耐心忍受与明慧的争执。急于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夜。完全公开的艳遇,使屠苏从无可挑剔的好形象,变成令人指摘的角色,他需要法律上的正式名分来平息非议。或许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小夜拟写的剧情陡然反转。

小夜并非她最初所形容的走投无路。小夜说,她带屠苏去自己所在的城市,指点他参观自己体面的住所,屠苏才明白这是一出苦情戏。小夜的表述,从一个落难女孩的极端,走向了呼风唤雨女能人的另外一个极端。

十二

谈到与屠苏的重逢,小夜说,她之所以联络屠苏,因为一个梦。她梦到屠苏死了。

其时离异的小夜还在省会,她说在北京有个身居要职的司局级男友,地位和才华都出众。距离并未构成异地恋的干扰,男友心仪并宠爱小夜多年。经过磨合与考验,两人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婚期。当准备迎娶小夜的男友得知小夜噩梦,心疼惊悸的女友,他很快利用人脉找到屠苏下落,希望小夜解除心中芥蒂。

小夜甘愿离开功成名就的男友,放弃成为高官夫人的好运,决意走向潦倒却痴情的屠苏,走向他捉襟见肘的日子与入不敷出的债务……即使屠苏当时尚未解体婚姻。小夜郑重告诉屠苏:她在大学任教,又给企业做法律顾问,每逢重大立项在官场疏通关系,便需要与高层熟络的小夜亲自出马。立足学界,涉足商界,纵横官场,作为学以致用的通才,小夜早在四十岁前就一劳永逸,实现财务自由,不被生计困扰,她名下仅房产就有十多套。小夜流露出很深的社会背景,似乎具备帮助屠苏实现仕途梦想的能力。她说自己怎么与高官熟络,怎么与他们谈笑风生,办事怎么易如反掌。小夜承诺,如果和屠苏结婚,就助力他的事业。

以屠家的本分和保守,一开始他们当然不主张屠苏与明慧离婚。为什么他们后来转变心意,尤其是屠爸爸鼎力支持?是被屠苏的一意孤行所感召,还是另有隐情?

小夜曾对屠苏父母说她怀了孩子,能给屠苏生儿子,对屠爸爸来说,大喜过望。早年我与屠苏的交往中,他曾谈及为了供他继续学业,小妹所做的牺牲。十多岁的少女,正是城市家庭父母的掌上明珠,绝不会舍得让一个刚刚初潮的女孩子下田泡到冷水里劳作,也舍不得让屠妹妹牺牲自己的未来供养哥哥的未来。但屠家小妹很早辍学,屠家任由年幼的女儿风吹日晒、挥汗如雨,因为农村家庭对儿子怀有隆重的寄望,相信那种回报值得这种付出。在相对漠视女孩权利、重视男孩荣耀的地方,才能如此选择。更何况,小夜许诺,只要屠家父母支持,婚后马上送给他们一套房子居住。有钱、有本事、有生孙子的可能,连续的利益诱饵,令人怦然心动,似乎值得鱼死网破地下注。

在政府职能部门工作的屠苏,一直相对沉寂,小夜虚构的远景,屠爸爸喜闻乐见,由此动摇,就像当初抵押女儿的命换儿子的运,他只能赌那个赢面大的。

最为关键的转折,是小夜帮屠弟弟调动了一次工作。屠弟弟上班的学校离家稍远,他想换到离家更近的学校。小夜雷厉风行、大显神通,据说一个电话搞定。这次恰逢其时的施展身手,使屠家对小夜扭转态度。屠弟弟调动工作的例证在眼前,小夜的通天本领绝非虚言,她必对屠苏的仕途有所作为。小夜流露自己熟识诸多达官显贵。最离谱的是说与国家领导的夫人相处甚欢,经常一起喝喝茶,买买衣服什么的。当那位夫人形象出现时,小夜指着屏幕就聊起她的点点滴滴。其实谎言容易戳破,抵抗不住几句追问。凡与高层有特殊交道的,一般有着来历和渠道,这种事情上,没有空穴来风,而小夜说不清来历。假话,气球一样,膨胀而虚无……屠家低微而迷信,从来不存针尖大的质疑。父母本来就会根据屠苏的态度来决定对小夜的取舍。既然屠苏和明慧并不幸福,还不如迎接新的机遇。钦佩能力的,感谢恩情的,呼唤未来的,屠家纷纷改投赞成票,支持屠苏另娶佳人。只有这样,才能一改屠苏颓势,才能让屠苏重整旗鼓,再创考上北大那样的辉煌。

十三

半文盲的父母,当年培养出显赫的北大学子,全家容光焕发。高考发榜之后,屠爸爸宁愿债台高筑,也要花钱请了放映员,在村里一连三天放露天电影庆祝。蓬荜生辉,光宗耀祖,那种感受太令人陶醉了,如同铁匠儿子考上清华,满县的人都想成为铁匠一样。屠苏高考创造的奇迹,绝非涟漪短暂,在当地曾像地震那样影响很久……教育的金字塔尖,北大啊。

北大,分配到每个省的名额都极为珍稀。几千几百个高考学生中,只有一个能上北大。据说北大中文系的历史,近乎半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

屠苏的童年是被欺负的。因为个子小,因为学习好。考试时他耸起肩膀,不让坐在背后、他内心轻视的男孩抄袭自己的卷子。他要捍卫一种公正原则。屠苏的脖梗、衣领和后背,溅着钢笔囊里溅出的一腔墨水,是他身后的复仇者所为。不过,他同情那些笨拙的差生。屠苏向往捍卫的公正和他心怀的一腔柔善,无法在一个简单的行为里同时存在。屠苏后来用成绩为自己赢得了尊严。他永远是尖子生、是状元、是地位不被撼动的学霸,是老师和学校引以为傲的榜样。

他人的期待,很难说是命运的奖励还是灾难。天才的缺陷,一如他的优势那么明显。或者说,成为天才是有代价的。他们跌跌撞撞,走过的,多是一条带血的路。这是令人恐慌的消息,屠苏同一宿舍的兄弟,竟然先后走了四个。高达半数的比例啊,他们陆续死于自己的中青年,都够不上遥望老年的距离。天才、名牌大学、少年班,这些光耀门楣的牌匾下面,哪个,不是埋满尸骨。

是否天才敏感,是否年少辉煌使他们丧失必要的受挫练习,是否鹤立鸡群使他们缺乏在团队中的合作精神与协调能力?学校教育中的佼佼者,进入社会,未必如鱼得水,也许狼狈不堪。

十四

虽以当地状元的身份考入北大,但屠苏的骄傲能持续多久?不管你曾经多么风光,来到精英之地也会平淡无奇,像一滴融入池塘的水,分不出哪一滴更混浊、哪一滴更清澈。那些屠苏看来光鲜的城市身份、城市习惯和城市生活,在北大学子中相当于标配,根本不能拿来炫耀。城市孩子把大学当作延续的教育,对乡村中挣扎出来的屠苏来说,意味着实现阶层晋升的跳板。

毕业屠苏留在北京。不算如意。文笔出色的屠苏本来分配给某位领导当秘书,没想到,最终被才华略输但更有背景的同学代替。为了留京,慌不择路的屠苏流落到工厂,在蒸汽、齿轮和噪声中写材料、写报告、写领导讲话稿。几年后,企事业单位改革,岗位向全社会公开招聘。屠苏复制高考夺冠的历史,一骑绝尘,终于踏入政府机关耀眼的大门。

鲤鱼跳龙门,屠苏一次次创造奇迹。故乡人看待屠苏是即将开展丰功伟业的大人物,未来不可限量。

作为典型的寒门弟子,屠苏忧伤而无声无息地努力。他是十里八乡的美谈。他的人生闪烁几个灯塔般的光亮,照亮远方。故乡那些被感召的仰慕者,并不了解,多数时间里屠苏都在汪洋里独自漂泊。每个人都在黑暗中行走,包括屠苏和每个离开故乡的人。故乡只是记忆里模糊的微光,暗得,甚至不如家门里的一灯如豆。

屠苏不是那种读成功学长大的孩子,他甚至对抗和轻蔑那种类型,然而现实要求殊途同归,他必须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们一起角逐跑道,看起来像引为同道。他必须跑得既快又稳,即使缺乏装备,他也必须光脚奔跑在密布渣石的道路上。他甚至不能靠摔倒来赢得一个休息的机会。他经不起输。

何况,北京到处都是他这样只能靠自己改变命运的卖汗卖血的打拼者。举例来说,北漂里天津人所占比例很少。一方面,天津作为城市,远不如其他省份的面积广阔、人口基数大。另一方面,京津两地距离近,落差没那么大,天津人容易安身立命于本地并感到满足。地域和阶层的落差,催生忘我而赌命的奋斗者。跑啊跑,传送带上的生存,像既美好又残酷的童话,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红桃皇后说的:“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

故乡人眼中他是传奇,然而,作为薪资微薄的小公务员,在北京的汪洋中,他只是近于无限的分母之中微小的一个。北京是个黑洞,有多少明亮的起飞,就有更多的陷落和葬送;每个成功者的励志故事背后,是一万个失败者的悲剧结局被掩埋。屠苏必须撑下去,不能从涨停的股票,变成跌停的股票。否则,他家族的骄傲、故乡的信任就倒了。屠苏背负沉重的寄望,重得,似乎大过整个的未来。

十五

尽管我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从明慧告诉我的离婚过程里,还是看到屠苏的迫切里流露出自私者的品性。

两人在婚姻存续期间,日常开销用明慧的钱,屠苏的钱用于存储。离婚时,屠苏的账面只有区区几万块。明慧不知道这个作伪的存款是屠苏自己操作,还是被幕后的小夜操盘。即使存在转移财产的疑点,明慧并未计较。她只要孩子果核。明慧甚至说,如果屠苏有钱,让他留着贴补自己的爹娘。离婚之后,可能工资卡并不直接掌握在屠苏手里,果核的抚养费,屠苏支付得不及时也不够数,后来只是偶尔象征一下。给,明慧就拿着;不给,她不催要。明慧说自己不是出家人,也并非出世者,不该给的她不要,该给的拿走也不行。之所以不追剿屠苏,并非混沌和不精明,她在捍卫果核权利的同时,也想在孩子面前呈现出母亲的尊严与宽容。

不仅抚养费不按期按数交纳。上幼儿园的果核高烧,明慧找屠苏帮助,屠苏没问半句孩子的病况,只是不耐烦地说:“孩子的事,你不是说可以自己解决吗?”随后挂了电话。明慧伤透了心。我吃惊,屠苏那么像是好爸爸的男人,如此冷漠。他毫无歉疚吗?他要彻底抹除前尘,以崭新、美好的自己,开始值得的新生?

我想起,屠苏两任妻子都告诉我:他基本不做家务。无论是婚姻的和平阶段还是解体时期,屠苏都没怎么管过孩子。屠苏的时间更宝贵,应该用于更重要的事情。可以视之为清高,可他的清高需要别人的不清高来喂养。有时懒惰,也可以被包装在清高里。我一直认定屠苏柔情,从没想过,这种柔情可能由部分的绝情来喂养。

为了抵达自己所向往的幸福,屠苏大步流星,走得坚决,简直有些杀气腾腾。这样的屠苏,让我陌生。

十六

屠苏真的奔向幸福了吗?

伪装成灰姑娘到来的小夜,约等于仙女。小夜说自己不菲的嫁妆,保障屠苏得以自由,包括经济自由。从此书生不必操劳,放心地阅读、冥想、研究学问,只做自己情愿的事。我感慨于小夜富不外露,今天的简朴和以往的风光落差巨大,小夜不抱怨。她再也没有上班,作为企业的法律顾问,偶尔被咨询和请教,剩下时间,宅在家。小夜说离开职业女性的角色并不可惜,毕竟辉煌过了,为以前生活的城市留下几个著名工程,比如隧道、剧场之类。小夜并非政府决策人、承建公司老板或者总工程师,她不仅精通法律业务,还与省部委、与市政府疏通关系,这些工程才得以立项。

小夜不在北京置业,宁可放弃投资者的眼光和兴致,因为屠苏不喜欢。他们可能要回故乡,或者漫游世界。小夜提到自己经常周游世界,上次出国给屠苏买了十几万的瑞士表。她一贯纵容屠苏,屠苏想买辆售价十万以下的车,小夜转到紧邻的4S汽车店,甩手买下十多万的车,希望屠苏更有面子。

即使没有生存压力,小夜还是节俭,她宁可保留挣扎者身上潜在的印记和勒痕。我请她吃饭,她选在楼下网送外卖的盒饭小馆。谈及拣选影集,她的语气急促起来:“你相不相信,相不相信,光是洗照片就花了我两千块钱儿!”小夜微微站起,身体前倾,两只手臂撑住桌边,口气恼怒。小夜说到“钱儿”的次数那么多,这个铜质的字眼儿,密集贯穿整个谈话过程。回忆最初重逢,屠苏要求小夜来京陪伴自己,小夜犹豫,招致屠苏的不快反问:“你到底是要人,还是要钱?”小夜神色活泼:“我说,当然要钱儿了,人有什么用,钱儿才重要。”儿化音明显,小夜的发音是“钱儿”,有股市井的痛快。

与小夜七年的婚姻质量,别人不得而知。实际情况是,小夜没像当初许诺那样,给屠家生下孙子,也没有帮屠苏大展宏图,她宣称的富足在婚后呈现的更是负数。除了帮屠弟弟调动成功,小夜对屠苏一家毫无建树。似乎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屠苏活着的时候,小夜无法在北京自谋生路;屠苏离世之后,小夜无法返回家乡重振旗鼓。怎么看,她都像是寄居在屠苏身上的拖累。如果说,出身贫寒的屠苏希望借助婚姻,实现飞黄腾达的梦想;当他后来发现,小夜并非神通广大,屠苏是否再次涌现悔意?

十七

许诺中的前景,就像孕育中的胚胎不翼而飞。小夜当年说未婚先孕,后来不了了之。可小夜告诉我,婚后数年她才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艰难怀孕,是果核谩骂,使不堪骚扰的屠苏要求小夜流产了胎囊。每次,胎儿都是戏剧性地怀上,又戏剧性地消失。

明慧不希望屠苏再要孩子,可能是想保护本已受伤的女儿不要再失去想象中的父爱和利益。屠苏直接告诉过明慧,不会,因为“嫌小夜脏”。何出此言,是编造吗?究竟是愤怒的明慧编造了一句狠话来安慰自己的创伤,还是即将恩断情绝的屠苏顺嘴说出一句重话来取悦前妻以息事宁人?

屠苏曾有一次对果核说:“爸爸心里苦。爸爸错了,可爸爸回不了头。”是否,屠苏终于看穿小夜的品性?是否他已觉醒,尚未泯灭的良知,使他难以在一个所谓美妙其实丑陋的感情关系里支撑着自己去日复一日地耳鬓厮磨?是否他经不起第二次失败,他丧失了再次激流搏击的勇气?多情又骄傲的屠苏,前路已断,他只能继续前往悬崖。

离婚时各有交代,屠苏对明慧的嘱咐是:“照顾好孩子,把她交给你放心。”明慧对屠苏的嘱咐是:“好好生活。”离婚后联络很少,屠家找她办理丧事,明慧才得知屠苏平常都住办公室,他只在周六回家一天,周日就回单位。屠苏离世前,是清明节的三天假期,监控录像显示屠苏只身一人,住办公室,活动半径仅限于周边百米。屠苏孤独,他给自己过了一个清明节。明慧疼惜这个自己往日珍重的男人,伤感地说:“当初答应我‘好好生活’,他没做到。”

被明慧称为“低级错误”、被同事概括为“自作自受”的第二段婚姻,究竟带给屠苏什么?明慧所言的细节,难以置信。可若非实情,一个以虚构为职业的小说家都很难捏造。当父母要把屠苏骨灰带回老家安葬,小夜提出,骨灰分成两份,一半带回去,留下一半放在北京。她关心的是丧葬费用如何分配。如果说小夜忙于洗印屠苏与名人的合影,我能理解,可一个沉浸悲伤、自称准备殉情的弱女子怎么还有心思顾虑别在丧葬费上吃亏?连我这个外人都不忍屠苏尸骨不全,小夜怎么忍心提议把骨灰一分为二?还是明慧想出办法,说果核作为唯一的骨血,为自己的父亲在老家买好墓地,不用出资的小夜才放弃对屠苏的善后构想。这让我有了奇怪的联想,《圣经》里所罗门王的故事:两个母亲都说自己是婴孩的母亲,难分真假,于是所罗门要把婴儿劈成两半;只有不忍自己的孩子被一分为二的,才是真正的母亲。

明慧的惋惜与难过,让我觉出她对屠苏的留恋。她说,当初并不富裕的屠苏曾给过自己特别像样的婚礼。屠苏问过明慧恨不恨自己,毕竟前妻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他。明慧不恨,她对屠苏甚至是感恩的,被挫折历练,她才因此发现自己的潜能。当初离婚的重要理由之一,屠苏说:因为明慧离开自己能活,小夜不行。

明慧果然活得不错,事业和职位胜过屠苏。除此之外,令她真正骄傲的是女儿。明慧希望果核拥有良好的性格与教养。孩子恨过爸爸,她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被屠苏忽略和冷落,好在并未产生致命的破坏性。她绝非小夜形容中满嘴脏话、热衷暴力的混混儿。明慧说:果核优秀,情智双商都高。学习成绩出色,处事冷静清醒,超乎年龄的早熟早慧,出色的管理能力和人缘使她一直担任班长。我禁不住夸孩子“厉害”。明慧说:“有一种厉害是做事果断,有一种厉害是性格强悍,很幸运,果核属于前者。” 明慧并非只看分数,她训练孩子的综合能力。果核放学早,作为单身妈妈的明慧不能天天请假接送,所以果核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班级里最后离开的孩子。小学和中学,她一直在各种兴趣小组里等待迟来的妈妈。奥数。书法。诗歌。英语。朗诵。围棋。小提琴。柔道。缺少父爱,果核并没成为问题儿童,相反,她是耀眼的天才少年。

……扑朔迷离,明慧和小夜的版本,到底哪个更靠近真相? 

十八

小夜早从职场退役,据说与身居领导要职的男友分手,导致她无颜过去的社交圈,人际关系都斩断了。丧偶的小夜,孤孤单单。她与屠家关系紧张,无法跟法律意义的亲人们在共同语境下回忆屠苏,她无法找到专注而仰慕的倾听者。小夜以为我暗恋过屠苏,必有锥心之痛,所以能在一起谈、配在一起哭。我的表现,让她失望。

二十年来,屠苏生活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我想不明白,屠苏一把年纪了,怎么会想起来读博,而且是和中文专业不相干的教育学博士。工作本身繁重,屠苏不得不像高考学生那样刻苦,抓紧每分每秒,夜以继日地苦读。屠苏在职读博期间撒手尘寰,小夜说自己正积极活动,为他争取学位证书。我诧异,小夜怎么能想到给未及答辩的亡故者申请学位呢?人都走了,要这个证儿有什么用?我隐隐地恨这个证书,如果不是为此拼命,年近半百的屠苏何苦有家不回,孤独地死在办公室?

除了证书,小夜还想在寺院供奉永生牌。当屠家想利用儿子分房子、票子和车子时,是她为屠苏操办后事种种。小夜话锋一转,启发我:“你,不该为屠苏做点什么吗?”她明确表示让我写纪念文章,以后想给屠苏出版一本回忆专著。想起屠苏,我会难过,但我不是那种众目睽睽之下的哭泣者。我无法立即加入缅怀者的合唱,不仅因为难以在镜头下分泌眼泪,还因为,我只写自己眼中真实的屠苏,直言他的优点与弱项,无法歌功颂德,恐怕不能按小夜要求的为屠苏增加赞美的重量。小夜同意我的态度,但事与愿违,她难掩遗憾。

仅仅一个下午的短暂相处,我和小夜因屠苏而建立的临时情谊已呈现败坏的迹象。我从小夜的谈话里不断提炼出另外的内容,离她所需要的安慰越来越远。我克制出的温和语感,其实是在用强力压缩怀疑。我们都明白,彼此印象欠佳,对方不是自己欣赏的类型。与小夜告别,她逆着路灯的光照。我们的身高落差很大,面对面站立,我再怎么调整,也是俯看小夜的角度……近于,低看的角度。我们语气友好,掩盖敌意。因为屠苏离去的余温,我们坚持着,把耐心用到说再见的时刻。

想不清楚,屠苏为什么钟情小夜。尽管明慧说屠苏悔恨,可屠苏与小夜每天打一个电话,微信也频繁,似乎爱意绵恒。厌烦购物的屠苏,津津有味地在淘宝网挑选各种衣裙,一一截图发给小夜,根据回馈的意见买来送给小夜。看起来,她是他的公主。

即使情侣间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亲昵,我还是诧异,他们彼此使用昵称之外,还用叠字指代物品。什么睡觉觉、洗脚脚之类,并非情色暗示,就是直接的低幼语言。屠苏热衷自拍,让我意外,尤其自拍照竟然经过美颜。微微发福的屠苏,在调高的亮度下,有着异样的唇红齿白腮粉。也许,屠苏使用的是小夜退役的二手手机,照相会经过自动修饰。因为小夜主动邀我合影,她的相机不是那种简单的美颜处理,而是加了雪花。坦率地说,屠苏的美颜自拍像经过不自然的敷粉,给我隐隐的不祥之感……有点,像殡仪馆里的化妆。

十九

没见屠苏最后一面,我如鲠在喉。

屠苏骨灰葬回老家,我决定专程去墓地拜祭……是怀念,更重要的原因是怀疑。因为小夜而焕然一新的屠苏,令我如此陌生。我对小夜态度矛盾。一方面,有所抵触;另一方面,我没有抚慰亡友之妻,反而不恭,多少让我愧悔。我自责。是否,屠苏不告而别让我不知迁怒于谁,转而指摘小夜?我想,如果不是小夜乖谬的表现,我可能终生默默缅怀屠苏,而不会远赴千里寻找答案。

我不愿向小夜索要屠家的地址和电话。小夜说,屠爸爸给邻居鱼塘下毒,屠妈妈唯利是图,屠妹妹从业风尘。她明显防范我与屠家接触。即使小夜给了联系方式,他们之间裂隙深重,屠家恐怕对我也不会有好脸色。

我决定找明慧帮忙。

屠苏走了以后,明慧和果核一起去参加追悼会,鞠躬,送别。多年不见,她发现婆婆穿的,还是自己当年买的旧衣。明慧希望公婆体面,不能破衣烂衫地去见儿子最后一面,所以去商场给他们买了丝棉袄。

明慧说,婆婆是以童养媳的身份被娶进门的,没有文化,但她具有农民的朴素与诚恳。婆婆几次向明慧道歉,说儿子对不起她,如果不嫌弃,愿意终生把明慧当作女儿看待。明慧对屠妹妹的评价大相径庭。她说,屠妹妹刚上初中就辍学,为了供养考入北大的屠苏,妹妹小小年纪就起早贪黑,干最苦最累最重的农活。屠妹妹在艰难、颠沛与辗转中,婚姻也受挫。尽管受文化程度和接触环境所限,屠妹妹有自己的局限,但她善良、耿直、天性纯净,不仅不犯泼,还特别重情义、讲道理。妹妹有承担,是个女汉子。屠苏有所亏欠——妹妹舍得用自己青春期的血汗浇灌屠家,才有屠苏的进步。

与屠家关系良好,明慧很容易联系到在外地打工的屠妹妹,说明我的心愿。此前,趁着学校放假,明慧已带着果核前去祭扫。明慧说:“让妹妹陪你,说话方便。老人伤心,就别通知他们了。再晚南方就入冬,没有暖气,你住不习惯,容易感冒,还是早去早回吧。”

她的体恤,令我感动。

二十

临出发,我才知道,要去省会。屠苏的埋骨之地,不在我原来认定的鼓城,两地相距二百多公里。由于城市体积的几何膨胀,吞食许多村庄和荒郊野郊,失去土地的屠家现在生活在省会郊区,看起来像被纳入城市户口,只不过还是农民身份,没有医疗和退休金的保障。

那个我印象很深的地名:鼓城,屠苏只是在那里读书。就在鼓城中学,他初识小夜。情窦初开,青梅竹马——这些成语如果越出字典,吉凶未卜,不一定值得回味和歌颂。就像书本里真理的等号,从来不是现实中笔直的路。屠苏从鼓城中学考入北大时,小夜只是一场没来得及发酵的无痕春梦。基本能够确认,小夜的爸爸当年是教过屠苏的学校老师,至于小夜声称爸爸是大学教授,不知侥幸落实了哪类知识分子政策。屠家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小夜父母,大概只有屠苏见过。

十四五岁的屠苏,已在远离家乡农村二三百公里之外的地级市鼓城独自求学;换言之,青春期之后的屠苏,家人并不了解,因为相处时间很少。但屠苏并非孤雁,他有亲情的关爱。屠苏排行老二,有姐姐和弟弟妹妹,但他的成绩出色,全家集中财力,把所有赌注都放在他身上……屠苏凝聚着整个家族播种到远方的希望。

屠苏感恩虽感恩,但不喜欢父亲的武断和急躁。他温和的好脾气,因为,他潜在而强烈地要求自己,走向父亲性格的反面。屠苏明显与家中女眷亲近,念及妈妈和妹妹,深怀牵挂。只有一个妹妹,可屠苏跟我提起从来都说“我的小妹妹”,叫名字也用昵称。屠苏梦想着,她由于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当我得知妹妹因他辍学,才知道屠苏的惦念里包含着愧疚。

屠妹妹电话里的声音大,和屠苏相反——因为耿直豪爽的性格,也因为打工留下的后遗症。她原来做零件组装,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她从来不因加班抱怨,反而欣喜,加班有加班费,累点不算什么;而且加班时被钉在岗位上,出不去,就不用花一分钱。缺点是眼睛越来越看不清,尤其装耳机零件,尺寸太小了,很毁视力。眼睛不行了,她就调到包装车间,噪音大,说话得嚷。屠妹妹大声跟我约好时间和地点,为了哥哥,她难得请了事假。

不年不节,中途回家的女儿让父母诧异。了解情况以后,屠苏父母执意要我去家里坐坐,然后陪我一起扫墓。

二一

屠苏父母住的像是回迁小区,旁边还有零星菜地。楼房简易而实用,空间小,但一室一厅够老两口住了。

屠家人就是想象中的朴实样子,我没觉出交流障碍。屠苏长得像父亲,尤其草食动物的眼睛和微卷的头发,还有体型。我偷偷猜想,如果屠苏有晚年,也许就是这个模样。屠苏妈妈戴着套袖——无论在家、出去吃还是上坟,她全程戴着套袖。这是多年底层劳动留下的习惯。她的手干涩,握住我,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睛。屠妹妹下夜班就赶火车,一脸倦容,看到妈妈流泪,她也难过地低了头。

略感惊讶的是,我坐下来的第一件事,是屠爸爸指着茶几上一张放大的照片,说:“看看,你认识几个?”集体合影,三四十人的规模,站成两排,屠苏位于后排的边角位置。我的确认识一些,这些名人是报纸、电视和网络媒介上的熟面孔。这是一次大型社会公益活动,屠苏作为工作人员,参与了协调和服务工作。屠家引以为傲,这张拿得出手的奖状一样的照片镀了塑料膜,经得起来宾的手反复摩挲。这种巧合让我感慨,无论去屠苏的妻子还是父母家里,我首先参拜的,都是他履历光荣的照片。作为辅助的工作人员,这份合影的光荣,多少有点狐假虎威。再残酷一点,珍馐美味之所以昂贵,在于它的主材,至于陪衬的是绿叶还是萝卜花,不在考虑范畴。屠苏和名人们平起平坐,再像,也不过是模拟成功者。

屠苏之所以令家人和家乡人艳羡,不就是因为,他抵达了这种辛酸的成功吗?一种倚近成功的成功,到底是更像成功还是失败?还是说,来自虚荣的成功,才能带来最为真实具体的心理享受?屠苏一路攀行,以靠近这样的光荣。谁想到,在一张照片里已经与名人比肩的屠苏,梦断途中。

二二

屠妹妹性情中人,爱憎分明。

她夸明慧,聪明能干,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她对小夜恨之入骨,说小夜就是罪魁祸首,哥哥假如还和明慧在一起,就不会死:“我哥瞎了眼,那么好的嫂子他不要,非娶小夜。她对哥哥没感情,只会逼他挣钱,逼他考学,逼得他活活累死。家里没有温暖,哥哥才会住办公室,发病时也没人救,我哥死得太惨。”直到葬礼,明慧她们靠近时,屠妹妹和屠弟弟依然说:“哥,你的老婆孩子来看你了。”他们依然承认这个早已解除法律关系的前妻。可能由于缺氧,屠苏的耳道和嘴唇都有瘀血般的青紫痕,屠妹妹甚至怀疑是小夜下毒所致。即使并非如此,小夜的表现也令屠家气愤——小夜竟然站得很远,害怕,不敢靠近遗体,到最后也没像亲人那样凝视过哥哥的遗容。

这么多年,小夜没叫过屠苏父母一声“爸妈”。安葬屠苏骨灰时小夜回来,屠妹妹后来发现小夜在旅馆住宿,使用的竟是假身份证。此后小夜不再让屠苏父母进家门,她不接电话,斩断所有联系,屠妹妹和小夜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我发现,连当初怎么和屠苏重逢,小夜给我讲述的版本和给屠家的版本,都不一样:不是什么司局级的显赫男友,是同学要带小夜去听讲座,授课者正是屠苏。和小夜相逢又终成眷属的这么多年,屠苏基本不打电话回家。屠妈妈难忍想念,主动打电话过去,儿子也是潦草应对。去世前两年,屠苏根本就没回过家,包括春节和中秋节。八年时间,屠苏总共回家两次……回家就窗边抽烟,叹气,还很少说话。当小夜渲染成为坏孩子的果核有多么糟糕,屠苏沉默,退到阳台抽烟。如果说,屠苏是忌惮于小夜脸色,那么事后,单独与亲人相处的场合,他也从未替女儿辩解半句。为什么,他舍得别人诽谤自己的孩子?可以推断,小夜在屠苏面前,也会肆无忌惮地攻击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相信屠苏也不会给予哪怕是语言上的保护。屠苏怎么如此纵容小夜,到丧失原则的程度?

得知屠苏烟瘾不小,我吃了一惊。当年精神洁癖明显的屠苏,非常讨厌别人抽烟,他连烧烤的烟味儿都难以忍受,什么时候变得烟不离手?难道,他压抑的胸膛,需要随时掩饰自己深呼吸的渴望?

二三

“哥哥以后混好了,一定报答你。”屠妹妹记得哥哥语气里的怜惜和珍重。很早以前,屠妹妹遭遇困难,借过一万块钱——屠苏说不用还了。多年后,小夜阴阳怪气地电话要账。妹妹悲愤:“我借钱的时候,你还没进这个家门,那是我跟哥哥之间的事,还钱也不该给你!”妹妹伤心于哥哥愚痴,借钱的事小夜本不知情,为什么哥哥要向小夜交代?

来往零星的电话里,屠苏也会安慰妈妈:“你不要舍不得,需要钱,跟我说。”可与小夜重逢的近十年间,他一共给过妈妈三千块钱,平均每年三百;而且屠苏和小夜一旦回家,吃喝取用都是家里的,他们分文不掏。越到后来,屠苏越一毛不拔。

弟弟的孩子首次进京,赶上过生日,屠苏毫无表示。父母提醒,是否该给侄子买个礼物或给个红包,屠苏回避,说等孩子上学或结婚时再说吧。这是托词,屠姐姐的孩子结婚,屠苏什么也没给外甥。当年屠苏支援妹妹,同时也给姐姐一万,说姐妹公平,没想到屠苏后来也把这个秘密向小夜汇报。外甥大喜的日子,指着这个光宗耀祖的舅舅回来证婚,小夜抓住时机,要屠姐姐迅速还钱,否则不让体面的舅舅出现在婚礼现场,不给这个脸。迫在眉睫,姐姐赶紧筹款还债。一万,在外甥婚礼上趁机勒索,屠苏几乎等于要了证婚人的出场费。

屠苏拒绝为过生日的侄子破费,屠家父母为了面子,只好扮演幕后的好人:偷偷塞钱给屠苏夫妇,让他们给侄子买身新衣服。他们照办。滑稽的是,当不知情的弟媳表示感激,小夜毫无愧色地接受美誉:“我这个人嘛,花钱大方,给孩子从来都舍得!”

屠妹妹后来明白,屠苏交代的,是一份没有任何遗漏的黑名单。

当年弟弟购房,屠苏拿出三万,让弟弟多买一间,留待自己回来时居住。屠苏的确回来就住这儿。小夜得知屠苏的内线情报,得知不是免费住宿,不干了,不管时隔多少年,钱总是要还的。小夜的催债电话没打给弟弟和弟媳,直接打给屠苏父母。父母为难,怕因此兄弟失和,又怕拒绝之后屠苏不得消停,他们只好瞒着小儿子,咬牙,自己还。这个故事是残忍的,夹杂着知音体的辛酸插曲。我这才知道,屠苏父母说租门脸做小生意,这个小生意是什么。他们一直卖力地捡拾和收集废品,靠这么辛苦的劳动,积攒三万,赔偿逼债的小夜。

屠苏悉数交代,颗粒归公……无比忠诚小夜,对家人,近乎背叛。屠妈妈心疼儿子,屠妹妹替哥哥辩护,她们说屠苏太善良、太老实,耳根软,怕吵架,他的经济能力完全受控于小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最后的春节团聚,屠爸爸无法忘记那次伤心的麻将。那是与小夜结婚以后的第二次回家,也是屠苏最后一次回家。

小夜好打麻将。初一早晨起来,见弟弟一家还没赶来,牌瘾上来的小夜让屠苏父母当牌架子,撑一会儿时间。小夜不许屠苏在桌子前面放钱,如果屠苏赢了,小夜立即把他的进项归入自己口袋;如果输了,小夜只交自己该给的钱,屠苏那份,因为门前空空如也,无法支付,无论是屠苏还是小夜就不给了。打了三圈,屠苏妈妈说大年初一,给屠苏那里也放点票子,图吉利,“面前有钱”,让屠苏讨个口彩。谁知小夜一听,勃然大怒,站起来一抽桌子的垫布就掀了麻将桌。她怒气冲冲地收拾行李,让屠苏跟着走。屠苏不知所措。唯有这次,屠爸爸对引以为傲的儿子发火,嚷了起来,骂他“窝囊”。屠苏脸色铁青,也是唯有这次低吼一声,让小夜别再发飙。

屠爸爸因此悔意深重,最后一次见面,没给儿子温暖。我安慰老人:“您一发火,结果毕竟是屠苏留下来了;否则他走之前数年都没和家人共度一个春节,未免凄凉。”

从屠家老人的角度,如果当初没有离婚,儿子的结局比现在美满。屠家保留的旧照上:年轻的屠苏盯着计算机,年轻的明慧手臂搭在他肩上,满心的爱意与满足。屠妈妈看着看着,就哭起来。当初贪图鱼钩上的零星肉味,他们就被钩牢下巴活活钓上来,嘴角流血、浑身疼痛地摔在坚硬的地面,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平静池塘……每挣扎一下,他们的眼睛就沾上更多的土粒。

二四

屠妈妈哭诉再婚以前的屠苏,是个多好的儿子。本事好,脾气好,从来没说过一个脏字。他惦记家里每个人,嘘寒问暖;后来的屠苏,变得冷淡、吝啬、没有心肝。屠妈妈说,家里没人沾到屠苏一点点的光啊。

我承认,二十年来屠苏的作为,根本不像当初认识的那个善良的、笑起来又温暖又羞涩的他。印象中,屠苏是不计较的、温存的、慷慨的、怀恋的,变化让我想不通。当年和明慧恋爱,哪怕我是与他并无身体沾染的女性,都被他杜绝,成为清场的内容。是什么让他发生那么大的转折,果核刚刚长全乳牙,屠苏就半公开地与小夜双宿双飞,无暇责任与情分——他斩断旧家庭时那么不惜,没有断臂求生的疼痛。

屠苏怎么会被小夜搜刮到粒米不剩呢?如果屠苏那么容易被控制,不想离婚的明慧施压为什么不管用?即使被小夜把控财政,落魄的屠苏难以给予物质援助,可他自己住办公室,有充足的时间、空间和自由,至少给妈妈打个电话并不困难,屠苏却发展到从不主动联系的程度。孝顺,在人生支出中所占比重很少,谈不上多大的利益损伤,有人甚至愿意以此为手段塑造个人的道德形象。对一个掌握财富和权力的人,孝顺非常容易完成;对普通人来说,也绝非难事。孝顺也是内心的牵挂和惦记。屠苏懒得走个形式。什么样的温柔乡,值得这样众叛亲离、头破血流?一个我只用两三个小时就觉出破绽的女人,为什么可以让屠苏焚身以火,什么样的热忱引诱着,令他如此决绝?

屠苏性情敦厚,并不意味着,他能免除人性的计较。屠苏与明慧在一起时,还想着父母,想着照顾兄弟姐妹;和小夜在一起后,从钱到情,对其他人都没有了贡献。我隐约觉得,屠苏也许没有把明慧当作绝对的归宿,当他天涯海角觅知音,觅到小夜——他们的新家,成为唯一的利益集团。父母、前妻、女儿、兄弟姐妹,所有的责任成为对幸福的干扰。

吃下毒糖的屠苏,脱胎换骨。找到什么样的伴侣真的太重要了,配偶可以把我们改造得天翻地覆,甚至导致灵魂的癌变。因为每个人都由复杂的元素构成,能被激发善意,也能被激发

恶意。

不过,很少见到六亲不认的爱情,主人公能从中获得真正的好处。屠苏每况愈下,仿佛被惩罚。他想追求感情的自由,却连肉体和灵魂也被牢牢捆绑。屠苏本来是在岸边观景,海拥有作为景色的大美。说自己穷困、等待被拯救的小夜,就像一块漂向深海的浮木。屠苏一开始,或许只是想把浮木从大海里捞起来。打捞过程中,屠苏游累了,还可以借助它休息一会儿,他也幻想借助木板的浮力遨游海洋。一旦深入,海是最凶险的深渊,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抱紧浮木……不停地,越抱越紧。最初接触浮木,屠苏觉得是自己在主宰命运,很快在浪涌中他难以控制;即使这块浮木是条化了妆的鳄鱼,即使鳄鱼慢慢撕咬他的肉,他也只能流血地陪伴,直到丧失最后的体力。

哪里还有回头路?哪里还有呼救的气力?屠苏离开了陆地和海岸,离得那么远,他听不到家人的呼唤。耳畔只剩一个声音,在讲述一个因为沾血而显出胭脂红的爱情童话。

二五

早晨下雨。灰蒙蒙的,像天使脏了袍服。

我穿行雨里,买鲜花、糕点、水果和烟酒。拒绝使用塑料祭品,我要给节俭的屠苏买真烟好酒……听说他平常抽最便宜的烟。屠苏的头发微卷,屠妈妈说过“头发打鬏、银子上锈”,意思是钱用不完,都锈死仓里,可屠苏从没富裕过。屠家凑了数万元,买了中档墓地,半山坡上的墓碑毗邻而居,算是屠苏此生最为豪华的住所。

墓碑上的照片,屠苏笑嘻嘻的,曾经茂盛的满头卷发,脱落为一层薄霜。照片上的眼睛不再浓黑,头发也是灰烬色。屠爸爸和屠弟弟点燃厚厚的冥币,同时被点燃的,还有很多张屠苏身份证的复印件,它们当初无论是什么功用,都随着屠苏之死变成废纸……浓重的烟气弥漫,渐渐,铁盆里只剩骨灰色的纸片。

无论在生活中怎样满怀忧惧,到那个世界,他可以永久微笑,体会到久违的解脱和自由吧?根据与小夜的谈判,移骨的条件是墓碑必须署上她的名字,所以墓碑呈现出荒谬的组合:爱妻小夜率女儿果核泣立。数月之前来这儿祭拜的果核曾大哭不止,就是因为小夜,果核的童年从未体会父亲的温暖乃至存在;可现在,她被迫与仇敌的名字牢牢刻写在一起,形成堪比石坚的结盟。

屠苏有知,听得见果核的哭声吗?还有,屠妈妈的哭声。

她哭屠苏,说过一定给妈妈找个好媳妇,没想到找到小夜。这个近八十岁的高龄老人,提起变心的儿子,一直骂他“陈世美”。其中含义,不仅指屠苏对前妻的负情,也包含他对自己以及一家老小的寡恩。整个家庭,从父母到兄弟姐妹这么多的血本下去,换来的,是无意义的牺牲。屠苏给他们带来的苦难和骄傲同样沉重。屠苏曾带来昂贵的光荣,他们现在为此支付太多的眼泪。

屠苏陌生得让人既不敢相认,又不忍责备,我只剩独自的悲伤。他先是在黑暗的室内,绀紫色地缩成一团;然后在黑暗的地下,烟灰色地缩成更小的一团……屠苏缩回乳婴的体积。每个人都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如何在命运结尾处告别——屠苏擅长学习,只有这次关于死亡的技能,他学习和掌握得太快,速成得令人痛楚。

想起多年前的告别之夜,屠苏真的一诺千金啊。我以为是礼节性的“再见”,是对下次见面的约定;我以为某天还会聚首,我们把曾经的负气当作云淡风轻的玩笑来回忆;我以为是短暂的逗号,没想到,他画下曲终人散的句号。此生未见。原来是那么重的告别,是我们之间的生离与死别。我们再也无法调整和修复,年少莽撞造成的无意伤害;再也无法给予,年老沧桑而达至的理解。

我不打伞,陪屠苏一起,淋着微凉的雨。没想到我当年写给屠苏的文字一语成谶:“说着说着,大滴的稀疏的雨就落下来……那是因为,有一个在灰云里缓慢飞行的天使在哭。”

二六

屠苏没有托梦,屠家谁都没有梦到过他,包括肝肠寸断、以泪洗面的屠妈妈。他们认为,这说明屠苏在那边过得很好。我在簇拥的墓碑之间观察过,屠苏不是最年轻的,目力所及,我就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但屠苏肯定算是相当年轻的,而且年轻得不幼稚,是那种年富力强、可以委以重任的年轻。他在彼岸有体力和能力帮助别人,愿他由此得到安慰和成就。屠妈妈说,家里找人算过,问屠苏在那边的情况。答案令他们欣慰,屠苏在那个世界里被前呼后拥,是个当官的。屠妈妈难得地笑了:“我儿子在这边没有什么朋友,没想到,到那边,还风光哩。”

我也从来没有梦到屠苏。我在墓地与屠苏独自对话的时候,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愿死后有知,也许鬼魂只是透明的人类,不动声色地与我们擦肩而过。我没有梦见屠苏,因为他有太长时间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屠苏与家人同样如此疏离,见面的次数有限,他的父母甚至连做梦所需要的素材都不够。我无法作为知情者或者叛徒那样开口:小夜告诉我,屠苏在她的梦境里已往返数次。

就让我把这算作屠苏的懂事和体恤吧。正因屠苏多年以来的疏离和冷漠,缓解了他离去给家人带来的伤痛,并且让他们能把情绪转移到对小夜的愤怒上……这样,生生撕开的创口也许没有那么疼。

二七

也许屠苏的困难,远远大过他的努力和挣扎。如果说,屠苏的前半生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当他破釜沉舟,与小夜另结连理,他变得对经济越来越计较,我猜和他对自己的未来缺乏信心与安全感有关。

他怎能不计较?清水衙役的屠苏,活得虽不至水深火热,但负担新妇,手头不宽裕。另外,屠苏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没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没有一个可以按自己心意装修并购置家具的落脚地。屠苏工作的政府部门,位置接近天安门,像是整个中国的核心,但他的购房目标,不得不一点点地以五环乃至六环之外为选择方向。他辛苦攒下来的积蓄,每次想靠近一个更为降低的目标,就被市场甩出更大的一截。在北京房价飞涨的情况下,买房成为他一生也完成不了的任务。别说实现目标了,连靠近都不再成为可能。令人绝望的是,即使放弃买房,以屠苏微薄的薪金,租房都是妄想。挤在合租的周转房里,他终身,都有寄人篱下之感。

即使屠苏想为屠家再创辉煌,也无能为力。屠苏当然有怯懦的一面,可能被迷惑、被捆绑、被同化,然而,除非屠苏自愿当奴隶,捍卫他唯一的女王,否则他不至于事无巨细地向小夜汇报每笔大大小小的外财。他多少会隐瞒性地储存,不至于对父母滴水不漏。屠苏凝聚终身之力,也还不起父母恩情,只好抹杀和忘却。他背不动整个家族的大包袱,余力只够背起一个体量比常人还轻的小夜。所以,他对屠家所有人采取回避的办法。屠苏回避他的处境,渐渐,他回避他的良心。他说服自己,他给予家族的光荣,已将全部债务偿还。

屠家人难过,小夜直眉瞪眼地打上门来要债,都是屠苏告知的内情。他们恨屠苏不争气,恨他心眼少、耳根软。谁也没想到更深的可能,有个更靠近可能的残酷答案。屠苏与小夜之间有着充分交流和谋划,小夜才得知幕后的细枝末节。屠苏想要回那些曾给兄弟姐妹的钱,他自己开不了口,就把数目透露给小夜。他知道这样,他既收回损失,又不丧失亲情和声名。

唯有神,因万能而慷慨;卑微如他,因无能而吝啬。

屠苏家的位置,恰在贫富夹层里:一边是富丽堂皇的新建筑,一边是散发排泄余臭的危旧房。自律且自傲的屠苏,多么怕沦入后者之境,中年已无多少余勇和体能的屠苏,即使只是背负小夜的包袱跃向前者,最终还是从裂隙之间掉了下去。

二八

原本重男轻女的屠家,现在只剩小儿子。被哥哥的耀眼光芒映衬,屠弟弟的成长显得平凡。屠弟弟没有屠苏那么大的天赋和梦想,只要感到吃力,他就降一降工作的难度,知足常乐,随遇而安。风水轮流转,随着地域的重新划分和用途改造,屠弟弟不仅获得了省会户口,生活在城市的新型开发区,还娶了贤妻,生了好儿子。

我喜欢屠家小儿媳,长得干干净净,是那种善良又文静的好看,不俗气。做事本分,温顺懂事,她一点不张扬,是过日子的类型。节俭归节俭,小儿媳对公婆不吝啬。在她的支持下,屠弟弟给父母买了房子。屠妈妈告诉我,小儿媳在社区开了超市,辛苦些,好在维护家里开支之外,还有不错的余额。屠弟弟一家到外地旅游,总要带上父母,小儿媳新年的时候还给婆婆买了金项链。一个女人的美好,是否可以惠及男人的命运?父母膝下承欢,儿子学业争气,屠弟弟过得顺风顺水。

活着时的屠苏是否发现,自己在精英集聚的北京,混得竟然不如根本不起眼的弟弟?曾是天之骄子的屠苏,在弟弟面前,优越感乃至存在感也逐渐消失。他每次回家,都需要面对自己的挫败感,这是否是他不愿回家的理由?如果屠苏当初没有那么努力和出色,是否更能获得命运的垂青?屠苏走了那么远的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为博取一个成功的机会。可惜他博取到的,只是一个机会,而不是成功本身。

二九

给屠苏扫墓之后,我在火车站查看列车时刻表,准备买票回京。一个熟悉的地名跃入视线:鼓城。我突然改主意,决定去一趟鼓城。

尽管屠苏离开了三十年,那里早已没有他的任何气息和线索,我还是想去看看他青春的成长地,何况到鼓城,只需一个多小时车程。高铁时代,谈笑间,就走完跋山涉水的路途;在当年,十四岁的屠苏,会不会觉得学校与故乡之间距离漫长,就像难以返回的单程旅途,他所依靠的,唯有脚下一双把自己运到远方的鞋……

出了鼓城火车站,暮色四合。我排队等出租车,要比别的城市等待得时间更长,并非客人多,是因为出租车经常断档。每辆出租车的顶灯,都是植入广告的滚屏:海底捞火锅隆重开业;蓝魅KTV首次入驻;口腔医院种植牙现场观摩;反复二十一次成习惯、看一千遍成品牌……最强广告媒介。等候站的灯箱,以漫画形式,强调开展爱国卫生运动以及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的重要性。不乱倒污水。不乱扔垃圾。不在公共场所吸烟。不乱放柴草、农具。不乱贴乱涂。基础的要求,需要被宣传和提醒,这和这座三线城市兴建起的巨大广场,并不匹配。暮色渐暗,广场空旷,有刚刚剃过头的那种生味儿。

终于上了出租车。城市的迎宾主干道,沿途挂满喧嚣的中国结路灯。那么红的灯,像急救车排成长队,红得那么急促和紧张。就在大放光明的大道两侧,是大面积连绵的辽阔黑暗,能隐约看到修建完毕的小区楼群。无人入住。楼体整齐划一,有些高耸,有些还没镶上玻璃,裸着缺牙的窗户。鼓城的周末,比一般城市要暗淡,曾经蓬勃的房地产如今萧条,一眼望去,能看出显著的压力和困窘。

三十

第二天上午,我穿过老街,步行去鼓城中学。

老街两侧,一侧是新修的仿古建筑,灯笼高悬,露出高大的檐脊;另一侧,充气的大型儿童乐园正在营业,喜羊羊城堡里蠢萌的羊和狼,被风吹日晒,呈现出塑料老化的旧色。

老街里有个宰相故居,院墙遭受破坏,依然是励志教育的圣地。这个曾以神童著称的宰相,很年轻就入京会试,一举成名。他深怀抱负,功业彪炳,直到被皇家护送灵柩,荣归故里。少年屠苏肯定来过这里,那时他对未来做何设想?是胸怀韬略、治国经邦的渴望,还是寒泉汲水、清水写字的逍遥?故居旁的栾树结满水粉色的苞荚,秘密的籽粒隐藏其中。

鼓城在宣传语中是座历史文化名胜,但到处,都是极力掩盖却依然裸露出来的贫穷,从物质到精神都在没落。扩建的大路旁边,坐着许多擦皮鞋的妇女,马扎空着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就慢慢抠着自己油污破损的指甲。文化馆建得像大型公厕,外观粗鄙,门口坐镇的老大爷打量着我:“你跳舞?旁边买票。”原来文化馆已被出租为舞厅,那些力争压押的脚,纷纷穿梭在白天的灰尘里。

临近鼓城中学的巷子狭窄,让我想起屠苏家后面的胡同。巷子里是面馆。是潦草的发廊和足疗店。是老年人打麻将和纸牌的茶舍。是自酿的土酒坊。日杂店和照相室。降价鞋的摊铺。小药店。牛羊肉批发店。文具行。还有所谓的取名斋,昏暗的墙上挂着手写字体:感情破裂、财运有损、病变、天灾、人祸。一个未到季节就穿上羽绒衣裤的拄杖病人,缓慢走着,进行劫后余生的康复训练。油泥粘鞋跟的苍蝇饭馆,案板铺在流满污水的地面上。厨师蹲着杀鱼,鱼的头骨被菜刀背敲碎,两声闷响。然后是鳞片被刃口刮掉那种连续而刺耳的戗行声,鱼鳞迸溅。

屠苏离开鼓城三十年了。经过三十年的发展,这条名为民主街的小路上,保持着理想的名称,以及弥散在空气里的浊灰色。我终于看到鼓城中学的标识。学校对面看似底商的,挂着基督教福音堂牌子。

三一

在校门口的文具店,我有意磨蹭了一会儿。各种用品,丰富多样。我买了一把尺子和两支笔,像是纪念屠苏的正直和书写由此开始。

鼓城中学以前是贡院和书院的遗址,作为重点学校,升学率相当不错。大学扩招之后,鼓城中学年年业绩不凡,可当年,考上北大,整个学区就出了屠苏一个状元。

正赶上中午放学,迎面而来的孩子,人流汹涌。我凝望这些分外年轻的脸,他们之中只有少数,能走上校门口那座宽度有限的状元桥。无畏艰难,积极进取。千军万马,杀出一条狭窄的血路。上北大,上清华,上复旦。上北京,上都会,上省城。学校门口张贴着应届考生的光荣贴,要想成为上面的英雄,必须踏过血洗的战场。

与我交错而过,是憧憬的眼神,是稚弱的肩膀,是努力背负的脊背和蹬踏向前的双脚。屠苏是其中的一个,是少年得志的佼佼者。我不禁猜测,屠苏第一次从农村到鼓城上学是什么样,第一次从鼓城进北大校门是什么样,第一次从北大毕业进政府机关是什么样。

在鼓城中学一动不动站了几分钟,我恍然明白屠苏的处境。他从最苦的农村来到鼓城,从血肉相搏的鼓城中学考上北大,再从北大到机关工作,层层晋级……背后是家乡人的羡慕和惊叹,对他们来说,这是美妙而狂喜的成功;然而对于不断置身新环境的屠苏来说,是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重新放到最底端的位置、最惨痛的角色里。从鸡头变凤尾,从零开始,在崭新的底层从头再来。每一寸向上的光荣,都是由更低一些、更深一些的黑暗换来的。如同屠爸爸乐于示人的合影,看似辉煌,可屠苏永远占据可有可无的边角。屠苏向陡峭而凛冽的高处,攀援。没有援手,只有黑暗和内心里,呼啸的风声。

屠苏是个考试英雄。他擅长考试,享受其中简洁的公正——当运用智力,当面对抽象的题目,不面对具体的人和事,他是强者。

一旦进入社会生活,仅仅通过考试就绝对制胜的机会并不多。人生太多的内容,不需要分数的鉴别和明证;有些获胜不仅没有答案,还蓄意模糊标准。屠苏具有遨游知识海洋的智慧,在现实陆地穿行困难,磕磕绊绊,摔得一身泥一身土。可他没有别的途径,没有别的招术。到了五十岁,一般人读书多因兴趣,不再孜孜以求一个发榜单上的加冕。对屠苏来说,生存永远像把悬剑,带来动荡和不安全感。年近半百的屠苏在职读博,企望重走金榜题名之路,这也是唯一的血路,尽管渺茫,至少尚有窄窄的缝隙……他增重自己的砝码,希望能被某个单位或某个岗位纳贤,或者,接受附属的家眷进京。为了打造未来的壁垒,屠苏挖开自己脚下的泥,来糊一面遮风挡雨的墙。他并未察觉自己因此陷入被葬身的险境。

三二

发生在鼓城中学的一见钟情,能支持考场英雄走多久?

怂恿屠苏读博的小夜,想让校方追认屠苏的学位,到底是要告慰亡灵,还是想用这道逝光为自己赢得夫贵妻荣的骄傲?自己没有资本的人,往往要拿别人说事。也许小夜此生最大的财富,莫过于屠苏的迷恋,他的痴情、深情又挚情,照亮小夜相对暗淡的履历。屠家认定,小夜是利用屠苏,屠苏对小夜也谈不上感情,否则怎么能在单位躲着不见。我倒认为,不能说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屠苏能把笑话、歌曲、图片和游戏用移动硬盘拷给小夜,能帮她设计旅行,能在淘宝网上给她买衣服,能随时互发自拍照……如果一个男人在无感甚至是反感中,很难做到。

小夜恃宠而骄,魅力何在?因为性?小夜长得显小,但形象不具通常意义上的魅惑。假设她有翻卷云雨的内功,也难以找到证据;再爱,他们对彼此身体的使用率都不算高。屠苏爱小夜什么呢?虚张声势的吹嘘,理直气壮的势利,摇弄唇舌的造谣,颗粒归公的盘剥……这样的灵魂乏善可陈。

可只有小夜,当年亲眼目击屠苏的传奇……传奇给人带来吸毒式的迷狂。那少年一览众山小,从鼓城中学的课桌到北京要职的办公桌之间,似乎已铺平坦途。宏图大业,指日可待。那页出色履历之后,情节没有按预定节奏发展。失意者喜欢津津乐道曾经的辉煌,那是他的巅峰。终于有一天,长年累月受挫的中年人屠苏,不再眺望未来,转头瞻望过去……渴望重回价值崇拜的起点。重要的是,今天,小夜是他唯一的崇拜者。

小夜之所以洗印满墙合影,之所以筹备纪念专辑,她说因为屠苏参与那么多国家大事,都是直接影响中国道路进程的大事,必须纪念。然而,人微言轻的个体,身置高速运转的国家机器之中,不过是枚不起眼的螺丝钉。也许小夜没见过真正的大世面,她的崇拜分外真实,只有她,用看待成功者的眼光看待屠苏。我有个自家亲戚,县城职员,小学文化,可说话的口气颇大,有几分了不起的傲世,他公然宣称,别人绝不能把他当成一般的平头小老百姓看待。其实论他的功绩,不过是把自己一家从农村活动到县城。他没有机会打开更宽的眼界,才放胆发出井底之蛙高亢的鸣音。屠苏曾是学校、家乡和区域的典范,早年他能从同学、家人、朋友和同事那里获得瞩目与重视,拥有众多的崇拜者。随着年长,职位停止发育,景况平平,他不再是赢家,社会上的尊崇感锐减,他给家里带来的实惠还不如始终不被看重的弟弟,屠苏丧失了自己的拥趸。他在真实生活中失落,沦为弱者。硕果仅存的小夜,使他能够模拟成功者的心理满足。收容小夜,收容一个永恒的崇拜者,让屠苏体验自己的强大:他还能给予,他还是强者。只要小夜还担任最佳女配,屠苏就能扮演传奇中救美的义公子。唯一的梦,他不忍再摔破。小夜的崇拜,成为最好的控制手段,是终结一切的必杀技。一个人很难跟自己的崇拜者翻脸,他可以拒绝一切,却难以拒绝崇拜者——因为拒绝,等于否定自我价值。

屠苏疏亲少友。维系内心平衡和成就感的,只剩一个女人的歌唱。他是坐在小夜神坛上的男人。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一把舒适的座位。何况,这是一把杂技团的座椅,被一根危险的长竹竿抬升到高处。每把高高在上的椅子,下面都有支撑的基础,有人靠权力,有人靠财富,有人靠艳遇,有人靠亲情……支撑屠苏的,是小夜的仰望和倚仗。那些别人听不到的赞誉,他自己能够分辨。屠苏坐在独杆椅上,上面是一圈虚无的光团,下面是一片陌生的黑暗。没有接应者,没有保护措施,没有终场的落幕……疲惫的屠苏只能牢坐。迹近坐牢。

三三

鼓城之行匆匆结束,我伤感回京。

高铁运行平稳,旅客感觉不到机械猎豹恶狠狠的速度。城市与城市,半小时之内就能抵达——车窗外埋首农田的劳作者,终其一生,未必能够穿越看似短暂的距离。有如自己种植的庄稼,他们发芽在土地里,风吹日晒在土地里,最后也倒在土地里。为了躲避这样的命运,割断根系的屠苏远走,小夜是他唯一带走的心理意义的故乡。屠苏放弃了文学,尽管那曾是他灵魂意义的故乡。屠苏还能有什么乐趣和拯救?如果屠苏依然喜欢阅读和写作,孤独是否能够得以缓解,焦虑是否得以安抚……是否就能始终贯彻自己的道德理想?

车过石家庄,我无所事事,看黄昏,和站台上突然亮起来的灯。没想到,意外的觉醒时分,随着光源到来。我在网上查找屠苏旧文,多年未读,我还记得他秘密的匿名。尽管屠苏进行了新的更名和伪装,我还是能够按图索骥。

找到了。突如其来的灵感,让我意外地,也找到小夜的匿名博客。

博客开了几年,时间从与屠苏重逢,持续到婚后几年。长长短短,拉拉杂杂,共几十篇。然后,不知小夜怠惰还是别的原因,博客在数年里都停止更新。直到屠苏过世之后,小夜才补记数篇。足够了,这些记录,让我由此翻开屠苏的谜底。

三四

小夜的博客内容比较重复,更像是验证我的想法。如此高比例地谈论:我是律师,我有很多房子,有悖常情。一个女人到处强调她背了名包,恰恰说明,这个包高于她实际的生活水准;如果她所有的包都是奢侈品,如果这是常态,她是想不起格外拿来说的。假设真有许多房产,谁会言必论及、百般强调?假设真有许多房产,这样百般强调又多么无聊。小夜为了适应她为自己编造的角色,需要频繁地背诵。

就像一个人说自己是贵族出身、受贵族教育,同时却随地吐痰一样,小夜的博客文章出卖了自己。计算电费和水费。等屠苏每月颁发的零花钱。吃东西,要等降价的时候。不怕周折更换银行,只为差别极其微弱的利息。关注哪里有促销和赠品,哪里能用优惠券。从小夜那里链接到屠苏的文字,也在提供佐证。偶尔安排的两人旅游,即使从北京到省会城市,他们也不直飞,凌晨五点出门,赶中途周转的航班,且借住亲戚家。他们都有记账的习惯:买了六块钱的门票、花了五块钱的手续费。旅行的体会,就是晒各种花销。我能理解记到个位数的账目,不能理解,在机会珍贵的旅行中,他们得到的享乐,不是见闻的增长,而是省了多少钱。屠苏的旅行日记毫无知识含量,整天记几乎要带小数点的钱财,即使那时屠苏还算生龙活虎,他此生发财的可能性已变得越来越低。锱铢必较,格局小,他把太多心思用于计算。即使节俭的旅行,也像人生一样需要浪费的部分,因为美与感性都隐藏其中。如果事事如此,再美好的旅行,也是两个财务人员奔行在审计的路上。或许屠苏热衷世俗生活这种热气腾腾的日子,天生就和小夜水乳交融。

人不怕物质上的穷,怕的是精神上的穷。屠苏最爱的这个女人,字里行间,炫耀自己怎么有钱有权,怎么充满魅力。小夜说不管什么人,只要与自己交往就喜欢她,不分地域、年龄和性别。在任何地方都是中心人物,失踪几天,世界各地都来打听下落。买衣服、剪头发陪着的是银行夫人,是达官显贵。她说自己本来可以成为显赫的高官夫人,到哪里都有称兄道弟的当地领导陪同,办事如履平地,去博物馆都包场独享。

小夜自视真诚,不屑他人,认为他们不如自己高洁和高妙。除了屠苏,她预想的他人,总是有着种种的不洁手段。小夜之所以把别人看得满嘴谎言,看他们攀龙附凤,不要脸、不要命地向上爬,可能是臧否同类的习惯。每个人只能通过自己的眼光、角度和局限来看待别人,自己撒谎看别人都撒谎,自己势利看别人更势利。君子看谁都是君子,小人看谁都是小人——我们所看到的别人,常常是自己灵魂的映像。

她博客所记载的,和上次跟我谈话的内容,异曲同工。重点还是她在爱情上的成就。她的律师身份说得渺渺茫茫,从来没有细节,她用的都是债权、法院、法制办这样的虚词。她的阐述经不起推敲,失常、失真、失信。小夜唯一可以拿出人证的,就是屠苏的爱情,所以她刻意渲染和经营。有些深爱者不善表达,只是默默沉淀,有时语言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在情感上减去多少分量。一种需要用语言不断加固的爱情,多少可疑。从小夜的谈吐到网上的文章,无他,除了屠苏还是屠苏,她当然把这当作可歌可泣的神话。可除了电脑游戏和家务,就没有独立生活的女性,爱起来,容易令人不堪其重。像藤蔓,她在寄生的环境里,完成绞杀。小夜自己或许不知道,或许,她认为这才是最美的相依相伴、最匹配的比翼齐飞。

三五

小夜所津津乐道,唯有比喻中的爱情、修辞中的财富、符号中的职业、想象中的品德。她到底是不够自信,才导致如此剧烈到离谱的变形;还是和屠苏一样,理想中的自己与现实中的自己落差太大,大到理智难以相信的程度,需要用致幻剂麻醉自己?科学实验表明,当一个人撒的谎越来越多时,谎言程度会不断增长,会越来越大胆,大脑产生的情感反应会随之变得越来越弱。一个欧洲学者以香水来比拟撒谎的上瘾过程:“你把它想象成一瓶刚买的新香水,刚开始闻起来气味非常浓郁,几天之后它的味道就淡了些,一个月以后,估计你都闻不出任何味道了。”这就是为什么,小夜的言辞那么捉襟见肘,逻辑与逻辑之间不能缝合,临时的托词补不上天大的窟窿,可她不以为意。

小夜接触网络迟缓,不会开车,不具备外语交流能力,怎么可能是国际贸易和法律双硕士并执教大学、叱咤商界?屠苏为什么听任这些睁眼的瞎话?我以前哀叹,把这些归罪于屠苏老实。不说谎的人恰恰最轻信谎言,因为他们不具备欺骗的意识和常识,不具备侦破与反侦破能力。我以为屠苏并没有什么罪过,他只是被自己的诺言逼迫成小人;我以为屠苏只是太容易向平庸妥协,他在过程中种种不适,直到被摧毁。不,没那么简单,种种证据表明,我为屠苏的辩护难以成立。

隆重而漫长地被爱,是小夜此生唯一的骄傲和支撑。对屠苏来说,何尝不是?这份爱情,是他此生最为骄傲的牺牲与给予。彼此的一生都平凡渺小,只有这桩神话样的事体,接近伟大。夸大其词的小夜有一点并未说错,她的确是屠苏的灵魂伴侣。更进一步,他们天造地设,他们是彼此的投影。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域,同一所青春成长的学校,屠苏退回同乡同源,相同的文化背景让他松弛。他在北京是否一直撑着,像戏剧中脚踩皂底靴的演员?退回源头,是否隐藏他的懦弱与乏力?我想起,屠苏和小夜的微信中,使用吃饭饭、洗脚脚、睡觉觉之类的幼儿语言,或许潜意识呈现出精神上的倒退乃至蜷缩。两个在现实世界中的受伤者,把自己当作婴孩,也给予彼此儿童式的安慰。他们的爱好相似,志趣相似。不仅是热衷自拍和记账,不仅是喜欢抒情到煽情的抒情歌曲,还有更深层次的价值认同。他们是惺惺相惜的同类,区别在于,由于屠苏的智力、天性以及接受的良好教育,使他修炼出更好的教养。他们并非天使与魔鬼的故事,这是两个人被内心的天使和魔鬼共同驱遣。哪有谁会自认魔鬼?魔鬼都会觉得自己是天使。不过他们面对彼此时,或许呈现出天使的一面。

三六

从博文上看,小夜的确比一般人的表达清晰流畅,仅此而已,并未出色。她的理解常有偏狭,见解乏善可陈,容易把人云亦云的东西当作径自得道的别见。她指点江山,洋洋得意。她假设,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自愿放弃文学,今天必一鸣惊人。没有跟唱者就认定自己是交响乐,花拳绣脚站不住脚就认定自己打的是难被效仿的醉拳——小夜自恋,饱满得变形。我意外的,是屠苏和小夜的思维如出一辙:如果换我在别人那个位置,我会做得更好。

屠苏舍不得扔旧电线,说为了退休以后搞科技发明。他明确表白,后悔自己读文学系,否则以他的理工科智慧,早已在这个科技时代游刃有余,发家致富,让小夜拥有顶级奢华的生活品质。文学不再是他终生的安慰,甚至是他现实人生不尽如意的祸端。可屠苏的借口有些自欺欺人,环顾四周,许多学理科的未必就暴富,学文科的未必都贫困。当物质和精神都抵达不了自己的渴望,他们依靠虚构。小夜热衷编造,是拿已经发生的事情编,编得漏洞百出;屠苏,拿没有发生的事情编,不好否定。屠苏在我的散文曾被称为“匹诺曹”,后来匹诺曹长大了,他学会了一种不让鼻子变长的说谎技巧。

以爱为名,这个命运配送的看似会对他产生巨大促进作用的女人,每天陪他一起梦游。两个梦游者自说自话,由幻想带来的心理自信,其实是自我催眠的手段。他们远离人群,彼此不会揭露和施加惩罚。我悲哀地发现,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一起分享谎言的福利,荣誉与利益都在其中。他们对彼此来说,是孤证,是互为佐证的逻辑。他们互为支撑,互为梦幻,互为舞台上的追光灯。如何能不相爱呢?像一对孪生的蛹,困锁在茧衣。在那个真空的世界里,他们快乐,如鱼得水。他们依靠精神鸦片,走在坑坑洼洼的现实里……美好而丧失行动能力,他们依偎在一张柔软病床上。两个或明或暗的名利之徒,就这样气场相融,琴瑟和谐。

他们与外界之间,隔着鲜明的壁垒。别人的非议,他们充耳不闻,他们只在自己不可理喻的沉迷里;即使偶尔关注别人,也是不自觉地诋毁,诋毁过去的关系和情谊。他们置身浪漫的童话里,别人活在清醒而残酷的现实里。许诺中的天堂就像睡眠中的梦,容易翻转为深渊。唯一的办法,是争取梦境不醒,争取永远沉睡其中。

三七

小夜对屠苏的妻女、父母和兄弟姐妹毫无愧色,屠苏不以为异。屠苏不需要小夜的愧色。因为她的愧色就是他的。小夜越是能找到似是而非的堂皇理由,屠苏就越能解脱自己。他需要的,恰恰是她的挑剔、无情乃至残忍。屠苏由此身轻如燕,他甚至感恩于小夜帮他卸掉沉重的包袱。

出于道德自救,小夜强调自己是施恩者;同样出于道德自救,屠苏也必须坚持,前妻是婚姻的剥削者。他们都有看低别人、赦免自己的习惯——罔顾事实,使所有事情朝着有利于自己形象和分量的利益方向倾斜,然后编码,重新做图像的技术处理。

小夜第一次见我,就不满我为什么否认暗恋屠苏,她不喜欢我申辩。的确,从一嗅出她那种获胜者的得意,我就不愿给小夜这部自己搭台子、自己入戏的剧情片当临时女配角。我反感那种煽情与沉浸,拉个帘子就错觉自己是谢幕的女主角。假设我或屠苏的前女友过得不错,并不妨碍小夜的心境,因为她发明一套换算公式。所有没被屠苏“选中”的,都是埋在土里的肥料,以烘托她的鲜艳;肥料用得越奢侈,越能说明,花蕾美得,值得那无数的死。至于前史们的挣扎,小夜根本忽略不计,不过是蚯蚓拱动松土,有助园艺。小夜只是不希望明慧的前途似锦,毕竟,那会让别人替屠苏遗憾,觉得他放弃得不值。我那时以为,自己之所以被当作屠苏的情感边角料,只是小夜之过,所以特别对抗:别以为我是松动泥土的蚯蚓,不,我是棺材里起义的死人。

读过小夜的博客,重读屠苏写我的文字,我才恍然,她的错觉并非空穴来风。难怪小夜以为我一往情深,从某个角度讲,我也的确成了夫妻之间的谈资。爱里面,难道不是要包含畏惧吗?屠苏哪里得来的自信,认为我们因为被放入他的妻妾选购车里而喜悦呢?不管是由于彼此不够达标,还是互动不到位,总之,我从未设想自己的婚姻与屠苏有关,也不认为被他选中是件幸事。屠苏文章里的,引用我的原话:“愿我们之间始终维持着距离,由此鸡犬相闻一直到老。”只是,它微妙地,被转成屠苏的语气,由此接近于他在表达婉拒的态度。屠苏即使没有直接吹嘘,也在沉默中暗示,他无心垂钓,多少大鱼小鱼受到诱饵的蛊惑而上钩,却被他扔回海洋含盐的苦水里默默饮恨,嘴边挂着撕开的伤口……这些或深或浅、终遭舍弃的艳遇,都是屠苏喂给小夜的饵料。小夜喜欢的话,屠苏就扭曲事实,或者听任她的曲解和诋毁。屠苏放大自己对其他女性的放弃以烘托对小夜的痴情,小夜放大屠苏的放弃和痴情以强调自己的珍贵……没有谁,希望挑破内幕。

许多情感细节如果不是屠苏出卖,小夜无从得知。屠苏遗弃文学,可他还保留了抒情的惯性。我发现,成年以后的抒情,容易长成一种危险而可怕的习惯。我写“匹诺曹”时借用屠苏的原型,为了保护原型或加强表达效果,我有情节上的挪移和想象;可屠苏把虚构事件,凡是有助于他的形象魅力的,都当作实际发生的真事讲给小夜……他心知肚明,我们不会当面对质。不能怪罪小夜,当屠苏对我态度淡漠的时候,我还在文字里一往情深,难怪她会产生优势心理。以小夜看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因没有进入屠苏的决选名单,没有像她一样夺魁而耿耿于怀。

屠苏和小夜双双舍弃文学,并且把这种舍弃当作省悟而得意。他们不再写作,只保留了虚构的技能残渣,保留了未成熟者微酸的抒情习惯,用以杜撰生活。两个曾经的文艺青年,慢慢进化着自私:为了使自己的梦境看起来更绚丽,他们罔顾事实,不惜盗用建筑材料;如果必要,不惜盗用别人的血肉和骨殖做装饰。

我不知是屠苏的描述还是小夜的篡改,说我当初一只花蝴蝶似的翩翩于一群单身汉之中;明明是只冒充白天鹅的黑乌鸦,以为在天上飞就被地上看的男孩们倾慕。觉醒的屠苏才不会那么愚蠢,他冷笑着离开,不关心我什么时候被揭穿身份。事实上,直到今天,我虽与其他几位联系不多,但情谊都在:他们当中既没有任何一位在男女意义上追求过我,我也没有对他们其中任何一位心怀惦念。而小夜言之凿凿,几乎指名道姓,在博客里对我进行实名声讨。

三八

每个人都有复杂性,都有自己不愿承受的卑污。无论我们受到多少教育,无论怎样内疚和反省,利己的小心思和小盘算总会运转。我们的行为总是突破自己的意识、伦理、道德和价值观而屡犯错误。正因此,更需外在的校正和内心的自我提醒;一旦丧失两者,我们会陷入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深的沼泽。

小夜不会反省,就像她断然回绝与某些人聚会,因为嫌弃他们是离过婚的,完全忽略自己也是同样的身份。屠苏自身立场就不坚定,耳濡目染,丧失了知识分子最为宝贵的品质和能力:反省。也许对于屠苏来说,微弱的良知也是危险的,会带来疼痛和灾难,他索性掐灭这个带着光亮却能烧毁自己寝铺的烟头。他的知识,反而使他失去了朴素。被异化的过程,日常且漫长,令人习焉不察。屠苏在博士论文中洋洋洒洒,纵横捭阖,宏论中国教育,我不知道他在痛陈弊端的同时,有没有反思,作为父亲的自己所放弃的责任?屠苏撰文的时候,潜在地,把自己当作完善的教育专家,当作承担社会使命的智者——演讲的语感,匹配着他为自己设定的完美形象。

我自己呢?杜撰和美化,我何尝不是缺乏反省地陷入其中?屠苏并不念旧。也许我们人人均如此,念旧,只是因为尚未找到合适的新。屠苏对自己的血亲尚且冷淡,何况作为路人的我。而我偏执地,把屠苏设想为默默怀念我的旧友:以此证明,我别具价值,我给予他的精神享受无可替代。其实,也是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我最初以为太多矛盾之处,都是不应该发生在屠苏身上的。我加诸给他太多善意的想象,已纷纷抖落。一旦把屠苏的起点还原到真实位置,所有的链条都畅通,完成了自然的解释、合理的注脚、必然的结局。

如果不是小夜,我不知道屠苏对婚姻的态度,也不知道屠苏执意与我相忘江湖的原因。他对我,积怨已久。

三九

屠苏对我有过短期的怀念。明慧的婚姻助力不过尔尔,使雄心万丈者几近上当的挫败感强烈,他转而悼念自己的损失。我本来没有什么价值,但如果计入屠苏为上一段婚姻所牺牲的成本里,也算一个小数点之后的数字。在那个期间,他写下怀念我的文章。随后,屠苏与一位未曾谋面的偶遇网友互诉心曲,缥缈的存在也象征慰藉。远水不解近渴,屠苏依然感觉自己的孤独……漂浮着,没有锚定的重心。

直到,梦中情人现身。小夜兼具仕途助力和灵魂沟通的渠道,她简直是完美的结合,弥补明慧和我的毛病。小夜还有七虹所不具有的忠贞,以及对屠苏的仰视,她仿佛带着理解的态度和实现的手段,将一切奉献给屠苏。

屠苏有绝情的一面。为了一息亮光,他舍得放弃。始终舍得,无论是家室还是友谊。当初屠苏果断斩断前尘的勇气,来源于从远方透来的一线曙光,来源于小夜信誓中的财富与背景。他对小夜,既有青春期的留恋,又对她勾勒的蓝图心怀向往。弟弟调动成功,极大鼓舞屠苏。小夜周游于权力者之间,长袖善舞。一切,点燃了屠苏已逐渐暗淡的激情和权力欲望。

即使在婚后数年,屠苏锱铢必较地运算每笔开支,小夜依然在与屠苏互动的博客中炫富,像专门说给他的解释。这时候的屠苏还信吗?他希望中的光荣与轻松何在?屠苏以丧失元气的年近半百之身,遭受命运更猛烈的拳击。以前我把屠苏当作琴棋书画、不合时宜的旧公子,一腔侠骨柔情,没想到他始终期待,能利用婚姻的捷径。以性器为撬棍,多少轻贱了自己,即使不说屠苏寡情寡义,也有令人齿寒的功利。可惜欲速不达,他没有走上他以为的捷径。过人的才智没有把屠苏拯救到天堂,他被致命的缺点拉入地狱。

其实屠苏无论娶谁,都需要经历成长、忍耐和磨合。十有八九的年轻女性,刚结婚的时候,或急切慌张,或有控制倾向;男性也一样,粗枝大叶,毛病多多。婚姻中需要学习和调校的过程。屠家人设想,即使屠苏没那么喜欢明慧,如果当初不离婚,重大事情有明慧参与,如果屠苏肯付出十年磨一剑的耐心,如果他对妻儿抱有感激的情义,走到今天,也许早已收获了期待中的成果。屠苏总想获得崭新的机遇,结果一手好牌,打成坏局,输得血本无归。他想用便利工具,结果没撬到什么便宜,反而划伤了自己的手,血流如注。

人生的每次选择,都意味着一次闯关或抽奖的机会,可能沦入困厄,也可能迎来救赎。就像打电子游戏一样,下一秒,不知道是贵人或利器的增益,还是恶徒或暗箭的威胁。屠苏的方向总是选错,赌大赢小,赌小赢大。如果说屠苏不可控外部的仕途环境,至少,内部的家庭关系是他可以调节的范围。不能完全用坏运气来解释,屠苏有许多主动的行动。与其说他命运不济,还不如说他不够专注。我突然发现,屠苏缺乏耐心,不仅爱情,文学还是职场生涯都是如此。任何人只要心无旁骛地努力,等到最后,都易于获得美满的结果。屠苏不断转移,这是缺乏耐心,也是一个更长时间段里体现的急功近利。

屠苏给人的印象是淡泊名利、超然物外。其实,并非不屑红尘滚滚,他在意,但他自尊强烈,希望自己以漫不经心的方式得到,不被别人察觉出焦灼。屠苏的急功近利比较隐蔽,更是在性格安静和技术保障下的不动声色。他的入世是以不入世的方式为表象的。屠苏私下非常羡慕得势者,又不甘心,他们明明技不如己。可屠苏不愿亲力亲为,他的提起和放下都不够彻底。就像他为自己的不得意寻找外在借口一样,屠苏寻找外在的援助——这种祈求,就像虚弱者祈求神明。一浪一浪地被推动,丧失定力的屠苏像被迫离开的海星,吃力挪动自己看似钙化的触角,寻找新的礁岩。位置还是不够好,他祈盼洋流把自己带到更为理想的位置。与明慧的婚姻不够好,喜欢的文学太冷门,落脚的单位太清贫,屈就的职位太低微……一介书生的屠苏,没想到书本之外的世界复杂得难以圆融应对。

急功近利的屠苏忽略了时间的报复。跟时间赛跑?好大的口气。有输赢才能叫比赛,可对于时间,我们哪儿有参赛的资格?他在两个女人之间蹉跎的时候,他在文科与理科之间挣扎的时候,他在事业与企业之间犹豫的时候……也蹉跎了自己的才华,错失机会和巅峰。

才华本身是出世的,上苍恩赐是为了让我们在精神世界里更优美地遨游,如果总是用它来解决现实困境,用来谋求世俗意义的好处,所谓的才华,很快会被消耗殆尽。

鼓城中学毕业时,屠苏曾与小夜约定:“二十年后再相逢,要在文学上一决雌雄。”当文字不再是屠苏的内心需要,仅仅当作偶尔借助的过渡工具……“屠苏不知怎么回事,后来连简报都写不好。”路平安再次感叹,“他的才华不足以驾驭他的欲望。”

四十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以为,屠苏是单纯而笨拙的书生、文人、理想主义者。我以为多数人活着,不是受有钱的罪,就是受没钱的罪,唯屠苏是超脱的一个。我以为生存竞争有如罐子里的残杀,屠苏不具备足够恶毒的腺液,不能成为活到最后的蛊虫,所以他从前想躲进学校的象牙塔,后来想躲进小夜的蜗牛壳……因为他在心智上不会巧取,在气力上不够豪夺。有太多的“我以为”,是我把屠苏强行塑造为理想主义者。

即使屠苏并不高大和清澈,作为一介凡夫俗子,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罪过,我为什么不依不饶地苛责?我承认,情绪里面包含了我自己的恼怒和悲愤。小夜博客读到最后,白纸黑字,屠苏有三个字对我触动巨大。鼓城中学里,当十七岁的小夜问十七岁的屠苏,未来的理想是什么。屠苏意气风发、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要做官!”这被小夜夸为远大的志向,尖锐地刺痛我。

当年屠苏旁敲侧击向我提及,他可以就任某大报总编辑。我那时不谙世情,哪里明白屠苏心迹?懵懵懂懂听过去,没当真,没听出其中流露出屠苏的追求与向往。今天回想起来,我心头一惊,当年二十多岁的屠苏意欲担纲如此重任,虽壮志凌云,却痴人说梦。何况我不认为,以屠苏的文笔和气场,能够驾驭他以为自己可以的那个角色。屠苏对我近则不恭疏则怨的态度,让我琢磨不定,原来他恼恨于我始终袖手旁观。屠苏认为,我帮他是举手之劳,而我甚至连杯水车薪的表态都没有。

我相信屠苏的恼恨是真的,否则小夜不会清楚细节:我是北京城市户口,父母属于屠苏认为的领导阶层。屠苏希望我主动提供世俗意义的帮助,给他找关系、托门路,以飞黄腾达;可我不食人间烟火的简单和弱智,加上我骨子里排斥官场政治,使骄傲的屠苏难开尊口。他不说吧,我永远没那个自觉意识;说了吧,我们价值观冲突,我会因此低估他的高洁。对他来说,我本来就姿容欠佳、形体健硕,最大价值就是不错的家境,但这条或明或暗的路径却在我这儿被打上死结。我满心思误人误己的文学梦,官场不仅绝非我向往的生涯,也是我的婚姻观不愿接纳的。我怕丧失自由,怕力量微弱的自己没有足够定力,怕承受不了考验,怕被卷入体制绞肉机里,所以视为畏途。而时隔多年,我才明白,屠苏的艺术追求,服务于他的现实要求,纯粹的精神享乐不足以替代一切。

我们之间,是理想国与世俗社会之间的对话。或许我们原本置身两个不同的国度,屠苏的母语是世俗社会的,不过他精通理想国的外语。除了能写点东西,我百无一用;明慧背后的领导若隐若现,成为屠苏选择明慧的重要砝码。加官晋爵的渴望,使他的心理天平倾斜乃至倾覆。屠苏决心撤得干干净净,他或许已耗尽对我的耐心,认为离开我才是明智之举。

最后的相处,我一直理解为是君子屠苏的克制与隐忍。和衣而卧,在黑暗中清谈,那块裤子上被少量体液浸渍的斑迹,证明了规矩的屠苏所承受的压力。假设情感果真充沛,在年少莽撞里,他恐怕很难守住理性。屠苏的克己,可以解释为他是对异性的好奇、对朋友的尊重和品性的正直;也可以解释为,我的吸引力不足以启动他的运行程序。可以归结为柳下惠的高洁;也可以解释为考量,他已决定投奔明慧,不想节外生枝。冲动的结果不过春梦一场,美妙而尴尬;万一生米成了熟饭,是否会产生变数,危及未来,让前途烟消云散?面对诱惑,屠苏不为所动,就像考试前的忘我备战。这是一种实际的计算,是权衡、比较和判断的结果,是遗憾也是彻底的选择。那晚,屠苏抵抗住来自身体的召唤,之所以展示出近乎钢铁的理性,是伟大的仕途理想让他的欲望归于职守。

时隔二十年,我才悟到,那是真正的告别之夜。我们的理想和路途,从那天那夜那一刻,已分道扬镳。

四一

屠苏成长于八十年代。八十年代,仿佛是理想主义者最后的天堂,最后的庇护所,最后的诗意时光。那时肆意谈论金钱和权势都是可耻的,我们在轻微的贫苦中,更容易感受精神的丰足。在充满理想主义的时代,每个舞台上的表演者,都被理想的聚光灯照射为散发理想主义光芒的理想者。你能说那个时候的屠苏不真诚吗?不。人有时会被自己感动,在某一个阶段里他就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如同酒喝高了,在那个精神醉酒的阶段里,他可慷慨激昂,可舍生取义……尽管酒醒了,他会后怕。我不认为屠苏的理想主义是伪装的假面。理想主义潜藏在我们的性格之中,有时激昂,有时沉睡,有时含量极少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中并未发出光彩就完全熄灭——但,都是真的。当时种种是真的,后来种种也是真的,即使两者反差巨大,到背离的程度。

我无从得知屠苏内心变化的过程。但作为转型期的目击者,我知道当中国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进一步迈向商业社会之后,许多曾经的文学爱好者,一夜之间改弦易张。诗人夹着皮包成为商人,文人夹着公文包成为领导,多少有才华的写作者被淹没乃至是自愿埋葬在物欲横流的旋涡之中。有些人对文学的态度从爱慕变成鄙夷——什么诗意,什么思想,不过是大脑里引发的化学错乱反应,不如体力劳动创造出的实物更具价值。

屠苏由理想主义者向现实主义者蜕变的过程中,钱,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让他妥协、屈服和恐慌。屠苏不阅读、不写作、不涉及文学,他不看没用的书了。屠苏没有来自亲友的劝诫,没有来自书本的校正,做出独立判断所需要的经纬坐标系消失了。屠苏在所谓的爱情中,却丧失爱的体验与给予能力。科学家研究表明,关心别人的人比冷漠者更容易愉快。屠苏越自私,就越不快乐;不快乐反过来使他越来越麻木:没有理想,没有约束,没有良心的痛楚。

也许屠苏觉得文学的力量微弱,这根曾支撑他自信的稻草,没有变成船桨把他摆渡到彼岸。打湿的稻草什么用也没有,只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重量。但屠苏的放弃,没有换回什么渴慕之物。爱钱的死于黄金,爱海的死于浪。上帝有时会因为一个人的执着而怜恤,给予回应与奖励;有时会因一个人的贪念而嘲弄他的作为……如果他的行为触怒上帝,上帝也可以给予整个世界,然后再完整地收回。

我对屠苏的调查与追踪,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丢盔卸甲,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追逐理想过程中头破血流?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的失利,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理想中的失手?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剧,还是一个利己主义者的挽歌?多年来,我只凭着一腔执念,笃信屠苏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现在我发现自己回忆不起他理想主义色彩的任何情节和细节。原来,在八十年代理想主义者还不准备散场的舞台,屠苏已悄悄离开剧院……他独醒,他有更为远大和具体的抱负和野心。

残留的理想主义,是否构成干扰?如果屠苏在仕途激流勇进甚至不择手段,或许能赢得不错的发展空间。因为他勤劳、认真、卖命的品性,又不缺才华,领导容易赏识这种工作踏实努力的,即使屠苏攫取地位和财富并不手软,也会被视为天择之道。然而,十七岁的屠苏“要在文学上一决雌雄”和“要做官”都是真的,他都想要。慈善家可以说这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的弱点,刻薄者可以说是一个贪婪者不知餍足。如果屠苏彻底选择、彻底放弃,是否就不被理想和欲望撕扯?每当屠苏想有所作为,滚滚洪流就冲刷他脚下的土壤,他摇晃和犹豫,似乎相反的方向,才是更好的选择。

四二

中国古代文人有两大普遍理想:田园归隐和仕途高就。一种闲云野鹤,一种达官显贵,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两者之间存在秘密的终南捷径。文人墨客虽向往陶渊明的桃花源,但一步到位的归隐,对他们来说,依然包含壮志未酬的遗憾、未试身手的不甘、气亏神散的委屈和不被赏识的挫败;似乎,只有功成名就之后的归隐,才是气定神闲的归隐,才能跃升为顶级意义的成功。

学以致用,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们把这个“用”,倾向于理解为当权者的器重。我们都知道独立精神、批判立场和边缘位置,有益于知识分子的灵魂建设,但“书生自有嶙峋骨,最重交情最厌官”的骨气,已在许多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中丧失。我们有许多技术型的知道分子,充当的,不过是资料的存储器和利益的转换仪,一味向世俗妥协。我们缺乏人文情怀,缺乏胆识与见识;我们缺乏独立人格,不追求灵魂的自由。我们之中,有太多向往依附权势、以谋求立足和前行的藤本植物,少有树冠高大、花期盛大的乔木。

鼓城那个满腹经纶的宰相,在广场上被塑以金身——他对屠苏来说,是励志的榜样。“要在文学上一决雌雄”和“要做官”,分别对位于文坛与官场的双重地位实现。屠苏所求,是互为渗透的功与名。文学成就高了,官运更亨通;官运到了高位,更有助文人的声名远播。可惜屠苏在社会和家庭里,都不是管理者角色。在当代中国复杂的官场运营模式和升迁系统中,他缺乏应对耐心和能量。在家庭领域,屠苏牺牲沿途所遇,向小夜献祭他们的血肉与人头,无论他的心理如何满足于为女皇效忠,在别人眼里,他也是奴仆。从精神上消灭,从肉体上消灭……屠苏最后的遗像,既非理想主义者,也非既得利益者。

出身低微的文人,最初多是理想主义者,因为他们迫切向往改变现状。少年屠苏成绩出色,可他随时要承受贫困境况带来的失学压力。营养不良,更是贯穿屠苏整个青春发育期的问题。逢年过节在亲戚家吃上一顿肉丝面,几乎是席卷而来令屠苏战栗的幸福。被家乡人羡慕、生活在北京的屠苏,过的依然是紧巴巴的苦日子。毫无靠山的小公务员屠苏,看到了权力释放的魅力。机关机关,一语双关,一个人的命运可以瞬间明亮、瞬间黑暗。对屠苏来说,当官既是从小志向,又是始终的生存需要。屠苏从生活在农村的孩子变成生活在城市的知识分子,始终被隐形的阶层意识所提醒和教育,他潜意识里对权力投靠和膜拜。剪枝后,植物更为茂盛地发芽;伤口上,身体会增生瘢痕。屠苏受够了特权的压制,积累的心理创伤,让他对权力的渴望要超过人们的均值。

屠苏是无奈的失意者,但有些挣扎者即使得意,也未获得解放,甚至更为可怕。有些寒苦者,无法克服沉淀在基因里的权力渴望。一旦得势,他们立即从贫农知识分子变成精英知识分子,乃至是特权知识分子,他们可以成为旧制度的新帮凶,甚至是新的独裁者。他们把自己所曾遭受的损害与凌辱施加给别人,认为这就是平等。从痛恨专制主义,到对特权的忘我追求——角色转换如此迅速,他们从受害者果断地成为施害者。手里掌握一个计算器,他们可以正义地巧取豪夺;换成一把枪,他们也可以杀得大义凛然、义薄云天。

四三

有人谈到,为什么一些出身高贵家庭的孩子在品德上更具保障。因为在他们成长过程中,不需要通过说谎来换取资本;他们也不怕说真话所需支付的代价,他们支付得起。

朋友方希聊天时曾说起,为什么富二代似乎成了天然就饱含贬义的词。实际上,富二代无需因为生存角力而变得面目狰狞,他们普遍接受良好教育,就知识、眼界和道德的整体水准而言,许多优于普通阶层的孩子。为什么说起富二代来都同仇敌忾,都把他们当作全民公敌?就因为他们爬对了一个子宫,付出nothing,得到everything,

不公平。

我对所谓的特权阶层和底层,同样不了解。给我带来观念冲击的,是大学毕业数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彼时有人混上中层管理岗位,推杯换盏之间,大张旗鼓地吹嘘业绩。敬酒是敬酒,祝贺是祝贺,可我平静,在热烈氛围的映衬下近乎冷淡。其中一个志得意满者心生不快,质问或者说是谴责了我:“你有什么资格超然物外?你不过是有着不错的籍贯和爹妈,从小用不着卖汗卖血。换到我的背景试试,不信你还能清高!”我以前约略知道,他是从最贫瘠的穷乡僻壤里奋斗出来的,但我不知道那种具体的苦,不知道,吃盐长大的人生并非修辞。别说营养了,他难得能把自己喂饱。所谓吃菜,永远是一罐重盐的咸菜;咸菜也限量,多数时间里,他吃馒头夹盐。他的爷爷奶奶过世,送终的,是一家人的眼泪和裹住尸体的两床薄席。在没有青春的青春期里,他成长得何其艰难;能有今天,他几乎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怎能不为自己庆祝呢?我无言以对。我没有承受过考验,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在多大压力下就会变形。后来聚会的氛围越来越嗨,大家喝高了。两个同学在拼酒力和实力的过程中,终于争执起来。还能比什么呢?他们要酒后滋事,要被出动的警察抓起来,比一比,谁能靠特殊关系先把自己营救出来。

不能说,我们这代人是某种类型的最后标本。然而,由于中国社会结构和阶层状态的巨变,出身贫苦的孩子和家境富裕的孩子,教育环境的先天差异越来越大,上下流动的通道虽不至关闭,但恐怕越来越窄。像屠苏一样,赤手空拳,只凭一己之力,就跃升到一流名牌大学的奇迹可能,机率越来越低。即使考入名校,未必直入坦途。多少像当初屠苏一样向远方出发的梦想家,无声无息地,被吞噬途中。无论走多远,他们,还是徘徊在食物链的底端。

四四

底层和特权阶级。挣扎者和安逸者。创造者和剥夺者。我们能否从一开始,就判断出致命的区别?猫和鼠、羊和狼、兔子和狐狸、鸽子和鹰、牲畜和人类……这些互为天敌的,胚胎极为相似,长得相似的模样。什么时候,我们把山羊和绵羊分开?什么时候,把猎食者和猎物分开,把禽兽和天使分开?什么时候是泾渭分明地分开,什么时候是血肉模糊地分开,什么时候是生离死别地分开?

我所怀念的,或许是一个作为胚胎的屠苏。当年聊天,松弛而畅意,我们被彼此灵魂里的磁性吸引。生活的压力和考验尚未来临,我们在丧失重力的真空里,在文学和梦想的子宫里,自由漂浮。我们年轻,纯真得透明,自以为可以看穿许多;可也正因为透明,我们可能隐藏自身许多的叠层,隐藏我们自身的挑剔、愚蠢、懦弱、贪婪和自私,隐藏品德里将会沤烂并发酵的渣粒。那个年纪,那个时代,无论是年轻的屠苏、年轻的小夜,还是年轻的我,都纯真。小狮子眼神柔和、害羞、讨好,它还不够强大,还不具备背信弃义的资格。它摇摇晃晃,乞求被整个世界接纳;只有变得强大之后,它所有的冷酷和凶残才能显现和释放。未来,有人会从自己性格的这一端,不可思议地滑向另一端。年少时的刺青,怪兽威猛;等它在衰老的皮肤上显现,狞厉已变得滑稽。时间改写了事物性质,挖掘并暴露出一开始就隐藏其中的部分。

一个人如果在年少都不纯粹,一生就难有机会再纯粹了。如果年轻时就世故,人生未免无聊。莽撞、天真、好奇、任性、出世,甚至想入非非……年轻时如果没有这些,不仅无聊,也辛酸。小时候谁都散发天使的芬芳,慢慢,我们就有恶魔的气息。谁,能把我们内心的天使与恶魔分开?天使身上,有没有魔鬼的基因;魔鬼身上,有没有天使的血统?

四五

屠苏退到死亡的极夜里,小夜继续在现实里制造极昼,勇敢无畏地,僭越现实给她制造的

局限。

唯一那次的见面,我问过小夜她在哪所大学执教,她流畅地给出准备已久的答案。小夜没料到,我闺密恰巧是那所大学的毕业生,她从留校同学那里得到准确答复:学校的人事档案里从未有过这位神仙。不出意料,小夜的演技不能胜任她所扮演的角色。小鱼汇成鱼群,就以为自己正在冒充体积壮观的巨鲸……可在大鱼和其他猎食者看来,一点也不像。小夜能怎么办呢?离开鱼群,她就像大鱼掉落的皮屑一样,匿迹于无声无息的黑暗……作为,食物链的底端。

我曾对小夜深怀抵触,慢慢,变成伤感。小夜像有毒的刺鲀扎伤别人,这是冒充的体积,只有被动者才如此膨胀地幻想。那种天下人都喜欢我的自得,哪里来的呢?我不认为小夜拥有众神与众人之爱。正是缺乏并渴望,那种叫爱的东西,她才会变本加厉地索求宠溺。小夜也可怜,她把屠苏的爱情当成宝、当成经书、当成蜗牛沉甸甸的壳,而斯人已逝,她的情感和未来已无栖身之地。她埋葬自己过去的爱情,开出泪光中微颤的回忆之花。

如果小夜对屠苏是全部的支柱,屠苏对小夜又何尝不是?屠苏用血浆灌溉爱情,如今只剩他不能再去呵护的爱人对着空气讲再也没人愿意听的童话。尽管被诟病,但谁能代替屠苏的感受呢?屠苏至少成了小夜的神,只有小夜,满足于他有限的喂养——粗茶就说粗茶的好,淡饭就说淡饭的香。也许他渴望自己被这样剥削,视为成就。如果屠苏情愿拿自己的骨头当柴,如果屠苏怕自己在温柔乡里一无所成,才强迫自己离群索居地去学习?即使小夜是毒,对于濒死之人,吗啡是否就是一种最为重要的安慰呢?就像被斑纹虎密布细刺的舌头舔过,这是唯一的安慰和温暖。

四六

小夜幽怨于屠苏的孤单,归因于屠苏遇人不淑。实际上,这是屠苏对他人并不顾惜的后果,是他和小夜一起努力所致。他的家人,他的文学,他的道德,都被扫除了。在小夜的协助下,死后的屠苏,连同我这样被遗漏的一个朋友,也失去了。我一个人唱的苦情戏,屠苏不看不听;我所怀念的那个人,早已不是屠苏。

那么,我又何曾真正接纳过他?无论交往数月还是数年,我和屠苏之间,都像是那种没有下水道的建筑。务虚的清谈,虚幻失真,没有血肉的支撑。我们和异性的交流,必须深入到形而下的部分。形而上会带来彼此的欣赏,但形而下会带来现实的结盟……包括了对彼此不堪的接纳,以及由衷的谅解。我的所作所为,与友谊背道而驰。我一块一块移走基座上的踏板,一根一根抽去榫接的火柴棍,屠苏精心搭建的形象摇摇晃晃,直到,坍塌和碎裂在我眼前。我曾是爱惜他的朋友,如今亦是陌生人。我没想到是自己玷污他的清誉,拆毁友谊的乌托邦。对我来说,屠苏结束了他的雕像时代,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旧时代值不值得纪念。我至少应感激和屠苏谈论文学的快乐,甚至对他的漫长误读,也对我的成长颇具建设性。

屠苏在人世没有享受过轻松,我何必在他走后不依不饶?他仅剩人前的所谓品德了。倘若屠苏的亡灵站在面前,我不怕对质。我考虑是否对得起死去的屠苏,是残余的善意所在;可他活着的时候,就已对不起那么多的人。我不认为,死,是道德上的免死牌。宿命,在屠苏与小夜在鼓城中学的惊鸿一瞥之间已经注定;就像我所写下的文字,在屠苏与我谈天论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命运的种粒,拱破土壤乃至石层,顽强地伸出它的芽茎。

我的怀念,到底是既深情又冷峻,还是既无情又刻薄?我们之间曾经的应和之作,都是他先写,我随后戏仿。唯有这次,是没有呼唤也没有回音的写作,对面是空旷的沉默。

嘲讽的是,我本来并不想写屠苏的回忆文章,虽然这是小夜最初希望的。我不知怎样坦诚而不伤及无辜。当发现小夜在博客里无所顾忌地诬陷我,我由此获得动力。如果小夜仁义在先,我不会不义在后——看吧,我的逻辑,从来没有脱开屠苏和小夜的套路。如果、如果、如果……我所需要的,只是他们给我一个伤害的理由,以便我毫无忌惮地还击。同样是作为利己者,我想要行为的正义性,我想让借口不那么像借口,我想占据道德优势者的位置……像在被污染的河里,一条鱼指责另一条鱼。这是我们的相似、我们的残忍。

四七

万物悲伤。

一生挣扎的我们难免灰心。上帝也灰心,否则就不会用死亡把每个人都砸碎重塑。死,既是上帝的灰心,也是上帝的雄心。

我们习惯把生的荣誉归为上帝,把死的黑暗归于死神。上帝恩宠和责罚,死神信奉人人平等。我们总是亲近上帝、畏惧死神,这是原罪吗:渴望特权远胜渴望公正?可即使,死是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的平等,灵魂去处也不一,有的去高高在上的天堂,有的去阴暗如下水道的地狱……每个人,生生死死,都不能摆脱眼前的梯级、身后的陷阱。

每逢春节的新岁,古人要喝屠苏酒。一般饮酒的习惯,是从年长者饮起;唯饮屠苏酒,正好相反,从最年少开始,长寿者排到最后。那最初在一起庆祝的,不能在最后一起缅怀,就像白居易为元稹写的那首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所谓人生,不过走马观花——骑在脱缰的马上,我们不知踏在时间的哪根秒针上……它正是致命的绊马索。甜蜜而苦短,一切仿若春梦啊;朝暮与呼吸之间,陪伴我们的是醉了的酒神和睡了的爱神。觥筹交错,酒宴未散,那个最初领酒的少年早已离席,默默地,消失于喧哗的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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