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那只酒瓶

更新:2020-03-06 19: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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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那只酒瓶

嘈杂的酒馆,我突然沦陷到惆怅的想象中。从心满意得的酒宴迅速颓败到盛唐休止的余音。李白一首七绝诗横在地板上,行书了潦草。是一只盛酒的硬壳纸盒,背面有李白醉酒恍惚的画像。我有些摇晃,李白也从摇晃的酒杯摇晃而出,从硬壳子纸盒上下来,在地板上恍惚地凌风飘举。李白是在我们这里呆过一些时间,地方就在城南,那里依旧有四季的荒草。

这个氤氲的初夏之夜,小酒馆三楼,一只瓷质的酒瓶被我踢倒,在地板上滚动,轻轻碾过细碎而有质感的圆润。酒是本地产的,名叫"皖蜀春"。名字附会了产地,安徽,宿松;而酒的滋味却在遥远的四川。酒曲来自著名的五粮液。"五粮工艺"是不是覆盖了整个中国,我不知道,我喝过的酒很少。片刻惊讶,我摇晃了注视,酒的味道立即烟消云散,只这只溜圆的瓷瓶在旋转。

那不是李白真实的身影,作为盛唐饮中八仙之一,他的酒量要好得多。表象狂放而内心寂寞的李白,也不像今天这样浅薄了嘈杂。我们喝的酒是纯粹的酒,并没有"五粮工艺"的五味。李白当年或是有的。当他青年,壮年,内心风暴陡起,"仰天大笑出门去",是不是也如这酒瓶的旋转,在酒馆的地板上细碎了心灵的震颤?

这是一只很考究的瓷瓶,造型古朴,丰满了椭圆,流线生动,青花文静,优雅如富态的盛唐美女。似乎有细碎的梅花散落在晴天里,可惜不真是"青莲",否则醉倒在地的就直接是青莲居士了。

今夜的酒宴,我始终游离。飘忽到李白的身边。紧挨着行书的太白诗篇。"二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报琴来。"青花的瓷器我喜欢,它安静,悠远,内敛。行书恰到好处地陪衬了青花的沉稳。而酒瓶被我踢翻就有了生痛,这是亵渎。一瞬之间我被诗人白眼相向,顿觉今夜的酒很是索然。

李白在宿松呆过一段时日,不很长,但时间特殊。五十七岁的李白来此已无"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情,大概也不愿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了,他不会有钱,美那么自信。那是倦意的李白,沦落于安史之乱之后多病而落难的困顿。他在宿松饮酒以及在宿松的诗歌也就都是倦意的了。那些往事就在城南,南台寺废墟上至今留有"太白书台"遗迹。但我所沦陷的惆怅与历史真实无关,与历史遗迹也无关。现在随便一杯白酒都比盛唐烈性。而长安已远,盛名为累。当日的长歌已被荒芜的时间淹没,仿佛地板硬纸盒上行书的诗歌也在灰尘里明显疲倦,而硬纸盒上画像的李白言稀语少。李白应是懒得说话的李白。喝着闷酒,"一杯一杯复一杯,"不见了早年的豪迈,只余下一个"捧杯的动作",不愿意"举"。看他连这句喝酒的诗歌都懒得安放一个动词。一个豪饮的人在岁月的苍茫里已消磨了锐气,就像当年跟随永王李磷,那是一个错误。

那就散了,只有"二人"喝酒也散了。李白的醉是病中的困倦与索然。明天再来,还是喝酒,不言语,抱张琴听无词的抑扬。为什么要一张琴?懒得言语而不至喝闷酒。南台寺的琴声包含了颓倒在安史之乱的盛唐的慌乱,包含了李白暮年的落寞。当李白与闾邱,二人对酌"山花为开",修辞只需简单,宁静。李白一笑,灿然而苍白。山花有声,更如琴何?它们知道李白的寂寞,就简洁而明晰。那时节应该是李白在宿松蛰居了一个冬天之后的大地春回,河西的山峦春花烂漫,古老的雷水膨胀了夹岸十里的桃花。

然而倦意的酒终究不能永远。盛唐还是被遮蔽在蓬蒿下的泥土之中。他多病的晚年该是怎样无奈与落寞。暮年李白不见了身边许多狂放的酒徒,只有一个叫闾邱的乡绅县令。而现在未必不与相同,李白的气息只在荒草里,在那些残碑断垣下。那首对酌的诗篇,被我们很商业地提纯到酒的包装盒子上了。更被一个故意的人行书了潦草的酒意。

近段时间李白热闹。正被人抢着做老乡。我们不能跟人家争,只是故旧。所记忆的也是李白安史之乱后的失意,多病。县令闾邱的好意邀请本就弥足珍贵,坦率了真诚。但这种邀约也意趣淡然,有一些懒得多言的寡淡与深情。这时候攀附李白不仅没有经济利益,而且很有政治风险。前几日李白还在邻县九江的监狱里。我很欣赏闾邱款待李白的平常心态,李白也是默认的吧。看他称呼闾邱为"幽人"。许是心底的一声低叹。现在我们努力开发旅游,李白已不是一个诗人了,只是一块广告牌,或者只是开发商刨地盖房子的借口。李白来过这里,当然丰厚了当地的历史。现在城南的南台寺依旧荒芜了废墟。但李白留下了诗歌的种子,就种在当地生产的"皖蜀春"酒的包装盒子上,包装了一只只青花的瓷瓶。

不远处那一摊荒草的读书之台我们不收门票,也不打理,直接坦呈在时间的雨露里。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老百姓自家的菜园子都没心事打理,这一处荒台意义何存?若真追究起来,旅游与诗歌有关系吗?有的只是四处乱跑,四处乱喝酒,四处乱花钱吧。当年李白也是四处跑的,他参加了哪家旅行社?追随了哪家广告商。或许他听过"海客谈瀛洲",追随过谢灵运。如果我们不想再为李白花钱,又折腾什么呢?虚荣并不真实,倒是存在证实了一切的虚伪。李白的气息,酒的气息,已附着在当地生产的"皖蜀春"的酒里了。然而我在阅读中一直把李白当做四川人,记得他经三峡豪迈出川站立船头,挥手明月的样子。

世间一切都值得我们努力,但一切努力最终都不由人主观,正如成为诗人或许不是李白的理想。因为"蓬蒿人"也可以做个好诗人的,比如"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看来一切就都只在努力之前了。这是有指望的前程,有值得喝酒的念想。然而努力之后又怎样?酒醉了又怎样?很容易失之对历史名人的攀附,这种情绪终会陷落。不妨向上看依旧碧蓝的天空,向下看依旧春来的流水。那想见的美丽不见无妨,而我看见的依旧明亮清爽。

说到城南南台寺,十几年前我读小学的女儿随班级春游,那也是个春日旅游团呢。他们来到城南看春天的风景,瞻仰太白的遗韵。回来,孩子也写下了游记,这个少儿所记录的就是真实的荒草乱石堆,欲雨未雨的阴天云霾,北风里未开桃花的黑色树枝,啃干草的老黄牛,跟着人四处乱跑的狗,那都是春日迟来的肃杀。这样的记叙被老师深切地劝诫。必须承认老师担心孩子心灵过于阴郁,恐被这样荒芜的真实扭曲。然而我想历史上的晴朗也不那么易见。李白公元757年养病宿松时,天空未必就晴朗。

我的思绪游离得太远,醉酒的李白索然,醉酒的我也索然。这酒无论是盛唐还是现在,未必不是对生命的麻醉。我有这样的思想也只是一瞬之间。很快,我扶起那只被踢翻的青花酒瓶,扶正那只被撕碎的写了《山中与幽人对酌》的包装盒子。慢慢回到一帮俗人喝酒的喊叫中,我很虚伪地豪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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