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塬上的乡土作家

更新:2019-05-16 08: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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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陈彦的《装台》研讨会上,王蒙激动了,说:“陕西作家写绝了。王海也有他绝的地方。 ”

王海,农民的儿子,勤奋写作,“我们一起走过”几十年,不惜摩顶放踵朝向成功者走去。

收到散文集《我们一起走过》后,我一页一页翻看,捞的都是干货。

散文者,情之裸美,最怕遮遮掩掩。王海跟朋友交心,创作的艰辛、行路的曲折尽收眼底:如何被疼痛折磨一如既往笔耕不辍,如何奋不顾身排练话剧《钟声远去》以及拍摄电影《城市门》累得四脚朝天。重重难关,而今迈步,务期必成,潇洒走一回,一幅具有思想穿透力的“陕西冷娃”自画像!

我的思绪自由飞翔,也回溯到“一起走过”的上世纪八十年代。

王海立志不俗,要在精神上、历史上和艺术上突破旧的框框,文学是命,他要安身立命。

机缘巧合,“咸阳塬上埋皇上” ,周三陵,汉十三陵,唐十八陵。在咸阳塬上安葬的汉代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和平陵的“五陵塬”上,天生一个松柏环绕的古村城,再生出一户守陵人王姓大家族,大家族里世世代代出文人,当今又生出个作家王海。王海一眼盯上“五陵塬” ,固守“五陵塬” ,就像陈忠实固守“白鹿原”那样,美得他得天独厚,井喷似的,一发而不可收。

王海刚强却忧伤,情急之时就大哭,最后哭出勇气。性格决定风格,秦人的胆识加智慧。

在婚姻问题上,王海违背父命,只身到铜川当壮工,吃尽了苦头,哭而不倒,一硬到底,不意收获了一部有血气、有艳遇、有男子汉气味的长篇小说《人犯》 。

我有一部54万字的《阎纲短评集》 ,已经三校却迟迟上不了机器,说赔钱太多,责编急得团团转。一个青年作家见状,千方百计凑够3000元送去,当即开印。后来听说出版社还是赚钱的,朋友们气呼呼地训斥我:“这是你做好人发善心的下场! ”又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有理走遍天下! ”

迄今不忘,忘不了那位青年作家。

我奇怪,王海你怎么知道《阎纲短评集》因出版社破产而叫停慷慨解囊使之顺利出版?又为什么悄无声息的?我奇怪,当时你月薪不过百元上下, 3000元啊,不是拿刀子割自己的肉吗?

你解释说:“是我所得的报酬,不是薪酬,顺便拨款过去。 ”说得很轻松。

悄无声息做好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恨吾知之晚矣!

记得那年,我在你的彩电厂做客,特意看你,知你直言招祸、蒙冤受辱;知你打而不倒、死硬到底,说你真真儿一个“陕西冷娃” !故此,在西安座谈长篇小说《老坟》时,我特别强调陕西文学要发扬秦人宁折不弯的“冷娃精神” 。

什么是“冷娃精神” ?外表冷峻,寡言少语,庄敬实诚,认死理,一根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此乃谓“南方的才子北方将,咸阳塬上埋皇上,陕西冷娃站两行” 。

“牛犊顶橡树” ,锲而不舍!

1988年,王海上西北大学作家班,年底,我为1989年元月创刊的《中国热点文学》约稿,学员们竞相赐稿,其中就有王海的小说。王海肚子里有货。

陆陆续续又读了他的一些短篇例如《礼馍》 《山情》等,饶有兴味。一位不修边幅、痴心写作、敢于放纵笔墨的汉子,大胆透露出商品经济到来时农村阵痛的消息。阵痛!阵痛!

农民失掉土地走向城市后的生存状况又将如何?农民一辈子要困守在“城市”么?柳青亲口对我说,他一定要让梁生宝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大世事。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尤其如此。在关于《人生》的通信中路遥跟我说:农村和城市这一“交叉地带” ,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许多人的悲剧正是在这一地带演出。新中国成立后有一个时期,种粮食的仍然吃不上粮食,特别是老区,这不公平!路遥坐不住了,他要描摹农民存在的状况,备述农民存在的价值,要赶在40岁以前替农民说话, 《平凡的世界》出世。

柳青和路遥都是替农民说话的,但有所不同。柳青的《创业史》警示人们“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 《平凡的世界》似乎在大声疾呼:严重的问题是接受农民的教育!

曾记否,打工仔“寒门子弟”迄今上不起收费昂贵的城市学校,农民进进出出城市难免一场不小的阵痛。

悲壮而又凄凉,刚毅而又沉郁,坚毅创新的苦斗精神以及城乡冲突的恐慌感,具有特别重要的现实意义;情到深处笔颠墨狂,语言尖锐,人物被放置在矛盾的漩涡之中,具有的艺术冲击力,足以印证王海的写作实力。果不其然,长篇小说《天堂》 《城市门》 《新姨》 ,一部接着一部,部部打响。

特别是《城市门》 ,写的就是农民失掉土地的孤独和无奈,就是惶惶不知其所至的阵痛。路遥名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但是,土地哪去了?

农民内心充满失落感!凡此种种,王海看清楚了。王海早期作品的困惑、迷茫甚至于恐惧,正像路遥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 、陈忠实从《蓝袍先生》等到《白鹿原》一样,都为此后他的“乡土文学系列”或者叫“五陵乡土文学”的井喷做好了思想上和艺术上的准备!

2001年《老坟》出版,在西安召开的讨论会上,我以《 “冷娃精神”活化石》为题发言说:翻开《老坟》 ,首先读到的是龙夏文在饥民中遇见卖身葬母的秀,秀把仅有的一个馍献在妈的坟上。他将孝女秀领回家,我想起《创业史》序幕里民国十八年年馑梁三老汉在饥民中领回宝娃母子的情景。

这是一部不长的“家族长篇” 。大旱,求帝王祖宗,下跪,唱大戏;发大水,求大禹皇帝,下跪,唱大戏。祖祖辈辈坚守陵园,也就是恪守礼教和族规。陵爷爷是个象征,象征礼教之仁正、雄大和族权的不可冒犯。它既威严又残酷,是一把命运的双刃剑。一切人性冲突、灵肉之战由此而生发,盗坟情结和复仇意识牵动着每个族人的心,且有一桩桩男女之事穿插其间,食、色性也,人性善恶裸露,终于推出一位去莽撞而工心计的刚强汉子——冷娃龙夏文。夏文高举孝道的旗帜,决死为先人复仇,兴家与败家,忠厚与奸邪,族教与人性,道德与欲望,缱绻与决绝,上演了一幕幕出人意料的悲剧。

作家王蒙读完《天堂》和《城市门》后,评价颇高,写道:“描写农村本来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长项,可惜反映三十年来历史巨变的成功之作尤其长篇之作并不多见。 《天堂》不同,这是一部值得重视的作品,我愿意为之作出个人的真诚推荐。 ”又写道:“王海写了农民离开土地的失望、痛苦和无奈……写出了新一代农民在二次创业中的艰难困惑,寻找生活出路惊天动地的感慨豪情。 ”

令人惊讶的是,早在30多年前,王海就在小说《感情》等作品里开始关注城乡的变化而把道德的天平向着农民一方倾斜。只是当时看见王海的人还不多。要么看见了,觉得他一俗、二土、三野,不登大雅之堂,然而,就是这俗而土、土而野的小说里蹦出一个个生冷倔强的冷娃冷小子。王海早就铁了心,写的就是硬汉子精神的“冷娃文学” 。

是故,王蒙不无激动地说“陕西作家写绝了,王海也有他绝的地方” 。王蒙给王海插上翅膀,飞出国门,扬名海外。

王海现在的地位变了,陕西省作协长篇小说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咸阳市文联副主席,陕西省大学生文学创作导师,咸阳文物旅游形象大使,咸阳文学院名誉院长,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并创建宏伟的秦汉文史馆,头衔多多。王海馆长啊,学王蒙吧,爱才如命,鼓励创新,大处着眼接地气,下笔如有神。

日月如梭,转瞬间30多年过去,赠你八个大字,达我贺忱:

城乡牴牾,五陵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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