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灭无用
很晚的时候我父亲才从会上回来,那时,屋子外面已经完全黑了,零零散散的星星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父亲一回来,我母亲就急不可待地凑过去:怎么样,是什么会啊?
我父亲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点上了一支烟。我,我的哥哥,和我五岁的弟弟也都凑了过来,我们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点什么,可是,屋子里的灯光也很暗,父亲的表情藏在黑暗的里面,什么也发现不了。
是什么会啊?我母亲又问。
等我父亲把烟吸完,他说,镇上来文件了,说要消灭无用。现在无用的东西太多了,消耗太大。我父亲说,镇上已经下决心了,凡是无用的一律消灭,一个不留。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床边的一个生锈的锁就被我父亲放进了一个塑料袋的里面,那个袋子里面已经装了许多这样的东西了,看得出,我父亲和我母亲已经为消灭无用想了一夜,要不然,他们不可能会有这样迅速的行动。
我弟弟屋里的一些小石块也被装进了塑料袋,同时被装进袋子里的还有一个破皮球和三个乒乓球。我们村乃至我们镇上都没有乒乓球台,所以乒乓球也是无用的,虽然我弟弟并不那样认为。不过,他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他就高兴了起来,他把这种高兴的情绪带到了我们家消灭无用的运动中,他把许多的东西塞进了那个塑料袋里面,并在我父亲去拿第二个塑料袋的时候,率先消灭了一个旧花瓶。旧花瓶摔在了地上,那些瓷晶亮地晃动着,然后就死心塌地地被消灭了。我弟弟消灭那只花瓶可能出于无意,不过,他很快找到了理由:我们家又没有花。我父亲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
我和我哥哥也行动了起来,我们仔细地找寻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把确认无用的东西集中到一起。相对而言,我弟弟比我们的热情更大一些,他越来越热衷于往我父亲的塑料袋里塞东西,跑得满身汗水。他把我哥哥房间里的闹钟塞了进去。我哥哥将闹钟拿出来:你胡闹什么!这个怎么没用呢!我弟弟当然有他的理由:我父亲的房子里有一块同样的表,要看时间,有一个就够了,两个钟表,时间不还是一样的吗?
后来,凡是我弟弟拿来准备消灭的无用的东西,我们只好重新从塑料袋里翻出来看一看,免得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就在我们忙着消灭无用的时候,村长带着两个人来到我们的院子里。他看了看我们消灭无用的成果,然后一边和我们谈消灭无用的意义,一边指挥那两个人在墙上刷上标语:一定要消灭无用!消灭无用光荣,保留无用可耻!
我母亲的几件旧衣服被当作无用的东西放进了准备消灭的袋子里。我父亲的理由是,我们家没有女孩子,而这些衣服她又不能再穿了。——我可以将它改成拖布啊,可以做鞋垫啊,我母亲说,她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坚持。只是在对待我哥哥的一个日记本上出现了一些分歧,我哥哥坚持它是有用的,它是资料,资料是不能丢的。我看过我哥哥那个日记本上的内容,那里记的不是什么资料,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诗。我父亲和我母亲也早就看过了。我父亲说,什么狗屁资料,不就是诗么,写得还不通顺。你说它有用,它能当饭吃么?能当衣服穿么?能盖房子么?能变成钱么?要是不能,就别说什么有用!
它当然不能。无用的日记本被我心满意足的父亲收走了,放进了塑料袋里,我家里的塑料袋已经不够用了,我母亲又找来了一个纸箱和一条麻袋。我哥哥阴沉着脸走回了屋里去,门在他背后摔得很响,显然,他对我父亲不满,对将他的笔记本当成是无用的东西不满。——随他去吧,我父亲摆了摆手。我们还从我哥哥的那屋找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它的上面有一些齿轮,我们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我父亲说,它是我爷爷的,不知道怎么没有丢掉。反正这么多年了也没看有什么用处,干脆,把它也消灭了吧。
我们借来了一辆小推车,将所有无用的东西推出了院子。在消灭地点,我父亲叫我将那些塑料袋和麻袋捡回来,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既然它们装的都是无用的东西就一起丢掉吧。
丢掉了那么多无用的东西,我们家显得宽敞多了,空旷多了。我父亲又来来回回地转了几遍,我弟弟像尾巴一样跟着他,不停地摇动着。看得出我父亲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他找不出无用的东西了。于是,他点上一支烟,坐在门边慢慢地吸着,从他的方向看去,正好可以看见那条标语:消灭无用光荣,保留无用可耻。
村上的消灭工作组检查过了。他们没说什么。我父亲追在工作组的屁股后面,请留下宝贵意见,请留下意见吧。他们好像没有听见,只是最后一个走出门去的人嗯了一声。——嗯是什么意思?我父亲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他问我母亲,问我哥哥和我。我们不知道。我们自然不知道。
在村上的消灭工作组来过之后,我四叔来了。他说我们家的猫太老了,又不拿老鼠,应当消灭。后来他又指出,我们家的自行车也是无用的,因为我母亲不会骑,而我父亲和我们都用不着。——看在我们是兄弟的分儿上,我就帮帮你们,给你们消灭了吧。就这样,我四叔骑走了自行车。
——他就是冲着自行车来的!我母亲的牙痛病又犯了,可她依然不依不饶:他早就想好了,我们怎么没用?我们没用他就有用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父亲说。我父亲还说,我四叔现在是村消灭工作组的协勤人员。我母亲不再说什么了,她的牙痛得厉害。
下午我父亲开了一次会,晚上又去了。
会的内容还是消灭无用的事。晚上回来,我父亲手里多了一沓纸和一张奖状。他将一面墙细心地扫了一遍,准备把奖状钉在墙上,可是我们只找来了锤子却没找来钉子。原来我们家是有钉子的,可那些钉子生锈了,并且放了很长时间也没什么用处,所以我们就将它们当成无用给消灭了。——那就想想别的办法,或者,你们再找找,有没有丢下的没有被消灭的钉子。我父亲坚持。他坚持,当天晚上一定要把奖状放到墙上去。
我父亲拿来的那沓纸上有字。上面写着需要消灭的无用的东西,很详细,大约有四百多项,六百七十多种。我父亲说这是镇上发的,要求每家每户都仔细对照,上面列出的无用要坚决消灭,一点儿都不能留下。
我哥哥那么随便地翻看,他突然叫住我父亲,你看,烟不能吸了。香烟是无用的东西。
——是,是啊。我父亲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说我戒,我一定戒。脸色难看的父亲把手伸向了烟和火柴,他似乎是对自己说的,我再吸最后一支。
他并没有吸。虽然他已经将香烟拿在了手上。想想,他就又放下了——是该消灭。早就该消灭了。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月光清澈并且明亮。月光照在墙上的标语上,闪着蓝幽幽的光。
我家的三只老母鸡也面临着被消灭的危险,只是它们并不知道。消灭工作组的人来问过了,他们问你家的鸡还下蛋吗,我母亲毫不犹豫地回答:下。有时还下。我母亲竟然出汗了。她的脸涨红,用了些力气,仿佛她是老母鸡中的一只。
可问题是,老母鸡的有时还下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它们的屁股总是只拉屎不下蛋,我母亲急也没有办法。后来,不知道是听谁说的,我母亲相信,用剪刀剪掉老母鸡的一小点舌头,它们就会重新下蛋的。她不管我们的怀疑,你们看着吧。
我们没人帮她,她只好一个人干。她满院子追鸡,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三只鸡全部捆了起来。她一只一只地来将鸡的嘴巴撬开,然后伸入剪刀。她的脸上净是血和鸡毛,她的身上净是血和鸡毛。在她洗脸的时候才发现鸡的爪子在她脸上抓出了许多的伤痕,她脸上和身上的血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
——真不知好歹。我母亲说鸡。
经过我母亲的剪舌运动,鸡们倒是没有什么生命的危险,可是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下蛋。我母亲天天盯着它们最后她也失望了。杀了吧。杀了吧。
——我们家有鸡吃了。我们快把它们消灭吧!我五岁的弟弟,有着用不完的热情。
以前,杀鸡的任务是由我父亲来做的,我母亲怕血。可那天,我父亲好像无动于衷,一副漠然的样子,自从他戒烟之后就一直这样。我母亲催促他,他的手向兜里伸了伸,然后又空荡荡地伸出来。他那么无精打采。
看来,杀鸡的活得由我和哥哥来做了。
在杀鸡之前,我母亲嘱咐我们一定要小心,别让血溅到标语上。
我弟弟不知为什么哭了,他显得伤心,止也止不住。
他哭着,旁若无人地哭着。
我哥哥有些急了,他已经忍了很长的时间了,从开始消灭的那一天起他就厌恶了我们的这个弟弟。他拿起一把扫帚来打五岁的弟弟: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
可我弟弟哭得更厉害了。
于是,我哥哥只好继续用扫帚打下去:光知道哭,哭。干脆,把你也消灭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