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盛琼
平师傅正在给“大块头”做按摩,突然房门被推开了:“平师傅,电话!”这声音在连呼吸声都能听见的小小的按摩室里惊起,像鞭子一样,抽得“大块头”浑身一震。平师傅的手陡然停了下来,然后他听到一声骂:搞什么鬼!老子的瞌睡虫刚刚上来,现在又被吵没了!“大块头”翻个身,扯掉自己身上的白毛巾,坐起来。
是保安小刘紧张的声音:哎呀,怎么这么晚还有客人啊?我不晓得,不晓得,那我让他明天再打吧。不等平师傅回答,房门被“吱呀”一声带上了。平师傅只得有些喘息地向“大块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请你躺下去,我们继续,继续。
“大块头”不情愿地又在按摩床上躺好,他嚷着:前面的那套按摩不算,你要再给我做一次!
平师傅的额上挂着汗珠,他从床头上取过一条毛巾擦了汗,然后笑着说:好的,好的,严局长,你是我们的老客人了,我们老板吩咐过的,一定要做到你满意为止。他重又在“大块头”的身上揉捏、拍打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手下的那个身体就像面团一样,慢慢地被揉开了,揉熟了,揉到没有什么筋骨了。他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下来。他想起了刚才那个没有接的电话。会是谁打来的呢?肯定是老弟!这次不知他又有什么事情?
去年腊月的时候,老弟也曾给按摩院打过电话,找他的老哥,说有急事相告。老板接的,他不情愿地说:你哥正忙着呢,你等中午吃饭的时间再打吧。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板早忘了这茬了,他跟人去饭店喝酒,将办公室的门锁得紧紧的。老弟在话筒里听着空洞的铃声,老哥则在办公室门外徒劳地转着,干着急。后来兄弟俩通上话时,老弟没好气地说:老哥,回回找你,都这么难,你好像给你们老板“包”起来了一样,这哪里是什么按摩院嘛,简直就是监狱!平师傅听着弟弟的抱怨,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问老弟找他有什么事情。老弟立刻换了一种嗓音,把“哥”叫得比蜜糖还甜:哥——,我谈了一个对象了,过年的时候准备定亲,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又是钱!老弟找他,几乎都是借钱。可是,这借,又是只借不还的借。
那,你要多少?
最少也得有个四五千吧。
你要这么多?
哥,你那些钱又没地方花,再说,我这次是为了给你找个弟媳妇的,将来,再给你添个亲侄子,是正经事呢——
平师傅想起自己的这个老弟,心里就像打翻了一锅粥。自己是家里的老大,虽是个男丁,因为生下来便是瞎子,给父母带来的不是唉声叹气,就是互相埋怨。他们都说自己瞎了眼,都骂对方造了孽,但说归说,骂归骂,生了个儿子总不能一把掐死吧?父亲明白一个瞎子一生要过的坎有多少,就给他取个名字叫“平”,一生平安的意思。家里穷,穷人家的孩子本来就像狗尾巴草似的,何况又是个瞎子,父母便拿他当条狗养着。下田干活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将他拴在院子里,让他自己在地上爬着玩,经常是烂泥鸡屎地糊了一身。吃饭时,递给他半碗饭,几根咸菜,还是让他坐在地上吃。有时家里的鸡闻着味儿也来抢他的食,他看不见,手胡乱地挥舞几下,就在鸡啄过的碗里继续吃。有时一群厉害的鸡叽叽喳喳地一拥而上,将他的碗打翻在地,将他的手啄得出血。他撵不走那些鸡,气得只有哭。母亲走过来,没有一句安慰,反而恶狠狠地打他一巴掌:哭什么哭?连鸡都能抢你的饭吃,你有什么屁用?
鸡?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因为生下来就是瞎子,这个世界对于他,懵懵懂懂的,是个又恐怖又奇怪的东西,穿,穿不过,撞,撞不动,想,想不出。他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样,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不知道自己爬的这个院子是什么样,不知道阳光、雨水、树叶、小草,所有这些奇怪的名词背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只能用他的一双手小心地触摸着,一点一点地感觉着,然后竭尽全力地去想象。可是他想得头都要爆了,还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他的头脑里整天飞着一些奇怪的虫子,大大小小的,嘤嘤嗡嗡的,可是,你要去捉,却又是什么也捉不住的。
后来,母亲又生了。先是生了一个女孩。接着又生了一个女孩。家里整天充斥着鸡鸣狗跳的声音。他经常听到父亲将母亲揍哭了,然后破口大骂:你这个扫帚星,你真会生呢,你生来生去,都是这些赔钱货,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还是个瞎子!你让老子在村里怎么能直起腰做人呢?等母亲又怀孕的时候,他就让母亲躲到老山里的姑姑家去。他说:老子这辈子宁肯穷到做要饭花子,也一定要生出个像模像样的儿子来!
母亲回家的时候,手上抱着的那个婴儿,就是老弟。
农村里没有盲校,他没念过一天书。两个妹妹也是有一天没一天地上过几年学,好歹能识几个字,算几题算术,小学都没毕业,她们就在家里帮着父母种田干活了。只有这个比他小八岁的老弟,宝贝疙瘩似的,独占着父母的万千宠爱,一直读到了高中毕业。可是,老弟自己不争气,没有考上大学,复读了一年,还是没考上。父母倒没怎么责怪他,他自己念书念烦了,坚决不考了,回家游手好闲了一段日子,还跟村里的人学会了打牌,赌博。父母这回终于死心了,恨铁不成钢地打骂了他几回,后来就让他跟着一个老乡到城里去打工。可老弟干了一些日子,又说吃不了那个苦,还是回乡下来了。村里有几个和老弟一起出去打工的小伙子,他们倒能吃苦,一直坚持着没有回家。可是他们永远都回不了家了。那年,他们在煤窑挖煤,煤窑发生了严重的瓦斯爆炸,几十个工人被埋在了地下,生死不明。为了防止瓦斯继续爆炸,抢险的人把煤窑给封了,他们连尸首都找不回。听到这样的消息,老弟就在家里沾沾自喜。他对父母说:还是我有远见吧?没有跟他们下井去,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呢?你们总怪我没出息,其实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能把一天天平安无事地打发掉,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父母见了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乡邻,见了那些哭哭啼啼呼天抢地的场面,也受了刺激,自此对老弟就有些听之任之了。他们在心里说:你们当初嘲笑我们养不出健康的儿子来,现在,我的儿子还在身边活蹦乱跳着,你们的儿子倒成了戴黑纱的照片了,哼,谁能笑早呢?
这些年,老弟要读书,家里要起两层的新房子,父亲胃溃疡大出血,住了一次医院,一个钱字,压得全家多少年都缓不过一口气来。幸亏,那两个曾经被父亲骂为“赔钱货”的妹妹,相继来到城里打工,又相继出嫁,不仅给自己挣了嫁妆,还给家里挣了不少的彩礼。后来,他也来到城里。他一个瞎子能打什么工呢?说起来,也算是奇缘吧,那次与村支书的儿子大荣的巧遇,竟让他这块土疙瘩飞了起来,让人想起来就像是白日里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那时,平师傅还不叫平师傅,他在乡下,大家都叫他“平瞎子”。他平日就像狗一样地蜷缩在院子里,用父亲剖好的竹条编着竹席。竹条像刀片一样地跳着,弄不好就将他的手划出一道血印来。可是他却不能戴手套。有什么办法呢?别人都是有眼睛的,他的“眼睛”就长在手上,他总不能将自己的“眼睛”蒙起来吧?一张宽宽的双人竹席,编完了,总会在席子的深处留下一点暗淡的血迹。父亲擦擦,卷起来挑到县里卖,卖得好的话,可以卖到五十块钱。他想,虽然他编得慢,吃力,但他总算没有白吃家里的了。
他没有朋友。老弟的那些狐朋狗友到家里串门,看到他,起先是吃惊,后来就跟他没大没小地开起玩笑来。他们逗他:你知道太阳是什么样的吗?
他本来光知道傻笑,不回答。后来跟他们熟了,也缠着人家问:你说,你说,太阳是什么样的?
他们就笑嘻嘻地答:太阳,就是跟你们家的灶台一样的东西,烧着火,热烘烘的。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摸到厨房里,将灶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摸索了一遍。他想象着这样一个大东西挂在天上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它不会掉下来砸到人家头上吗?它烧的柴火是谁捡的呢?会不会烧完呢?烧完了怎么办呢?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一个晚上,也没想清楚。
等老弟的那帮朋友来家时,他又把这些问题放出来,缠着问人家,人家笑得“哎哟”直叫肚子疼。后来,关于瞎子的冷笑话就在村里流传开了。
他们说:这个平瞎子真会想呢,天冷,河里要结冰的时候,他叫我们舀几瓢热水浇到河里,说这样冰就不会结了,河水也不冷了。大热天,他让我们拿一把大扇子,给太阳扇扇风,说这样太阳就不热了。他还说呢,给大树安一对翅膀,大树就能飞,花儿为什么能开呢,是因为花儿都爱笑,笑得多了,就咧开了……
有些心肠软的女人听了,就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别拿平瞎子开心了,人家平瞎子生下来就是个瞎子,他连自己是个什么模样都不晓得呢,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没见过一眼呢,你们取笑一个瞎子算什么能耐?
平瞎子听了,也跟着大家一起傻傻地笑。等人都散了,他在自家的院子里站着发呆,想起了刚才那些放肆的笑声。那每一声笑,竟然都变成了跳动的锋利的竹片了,在他的心上划一下,又一下,一下一下的。他觉得自己的心破碎得无法收拾了,脑袋里像是有一只蝉在尖厉地鸣叫着,叫得他几乎要发疯发狂了。于是他就戳着一根竹篙,一个人沿着村里的那条土疙瘩路,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可是他的脚却跟着竹篙,一颠一颠地走远了。
走了不知多久,他觉得灌到鼻腔里的气息有些不同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村庄。风吹着他的裤管,让他有了一点迷路般的茫然。除了手上握着的这根竹篙,在这个世界上,他好像再没有任何可以握住的东西了。走吧,走吧,反正就是走吧,反正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吧,离开得越远越好,管它走到哪里呢。他的心里堵着什么东西,硬生生的,堵得心口那么痛,却吐不出来……突然,他的脚冷不防撞在一个硬硬的东西上,人一趔趄,手上的竹篙一滑,人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呢,就重重地摔了一跤,头磕到路边尖尖的石子上,血立刻涌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额头锥子扎了似的尖锐地疼痛着,又觉得自己的心却是更痛的。他终于“哇——”的一声,迸发出惨烈的哭号,那声音,就像埋在地层之下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喷发口,带着不管不顾、山崩地裂的气势。泪水和着血水,还有鼻涕,一起流到他的嘴巴里。他胡乱地拿袖管在脸上揩着,那些混杂的液体便如糨糊一样粘了他一脸。他吃力地张大嘴,像只濒死的鱼那样,嘴巴绝望地一张一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呀?
死,他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他的心便痛到痉挛,哭声也变成了呜咽,他的泪更汹涌了。是的,就是死了,他也是个不甘心的鬼呀!人家嘲笑他,也没有嘲笑错啊,他活到这么大,确实是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啊!
他活着,其实,还不如一条狗。家里那条公狗黑皮,见到陌生人来还能凶巴巴地吼几嗓子。见到母狗,也能撵着它的尾巴,汪汪地追个不停。那次黑皮不知跟谁家的母狗又弄上了,正好被老弟的那帮朋友们看到,他们一边怪腔怪调地起哄,一边恶作剧地硬要把它们分开。两只狗的叫声带着说不出来的痛苦。他听了,忍不住上前劝了他们几句。这下好了,他们又找到新的矛头了。那些玩笑真是针针带血啊。他们说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和尚了,是不是听到狗发骚的声音就憋不住了,是不是也想如公狗母狗那样的来一次呀;他们说他长这么大,别说女人的奶子没见过,恐怕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吧;他们还让他去点曹寡妇的蜡烛,说那个女人是村里最骚的女人了,怕是连瞎子去操都敞着门呢——那天,他们一直笑,一直说,直到他的脸上挂起一块血红的布,直到他把手里的竹篙举起来,他们才慌张地作鸟兽散。他拿手里的竹篙照着空气胡乱地挥舞着,嘴里发出了疯子般的叫骂。然后他就听到老弟的喊声:你们快别欺负我哥了,他是一个瞎子呀,十个瞎子九个蛮,还有一个猪头三,你们难道不知道厉害啊?!……
那天,平瞎子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回忆着那些想忘也忘不了的往事,哭到声音嘶哑,筋疲力尽。头上的血结了痂了,眼泪、鼻涕在脸上也风干了。他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鼓鼓地在胸口拉着风箱。他觉得自己好累,好困。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知道的时候,他感到一只手在拼命地摇醒他。他还听到这样的声音:这不是平瞎子吗?你怎么躺在这里呀?快起来,快起来!——哎呀,你哪里弄破了?脸上都是血啊!
这就是村支书的儿子大荣。他知道,大荣是村里最能干的男人,比他的老子还要能干。他十八岁的时候,一个人到城里去闯荡,在外面混了十几年,现在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包工头了。听说,他在城里买了几套大房子,还娶了一个漂亮的城里老婆,回乡下的时候,开的是进口小汽车。不过,村里人对他的评价并不好,说他光知道自己发财,不愿意提携本村人,这些年从来没有将生意包给自己本村的人做过。可是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生意是生意,乡亲是乡亲,生意是不讲交情的,而乡亲却是不能不讲交情的,他不能为了乡亲坏了生意,也不能因为生意得罪了乡亲。当然,他的这番“交情理论”并没有让村里的人改变对他的看法,他们仍然在背后骂他“大啬皮”。
那一天,正巧大荣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探亲,车子开到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意外地发现了躺在路边的平瞎子。知道来人正是大荣,平瞎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的心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就像在炎热的夏天拿井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似的。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要抓住它。紧紧地抓住它。他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大荣的腿,嘴里喊着:荣哥,你救救我吧,你做做好事吧,你把我带出去吧,你把我带到城里去吧,讨饭都行,反正我在乡下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大荣当着老婆、孩子的面,难得扮了一回好心人,却不料惹上了麻烦,他当即皱着眉道:平瞎子,你这是干什么?谁欺负你,你就找谁去——
荣哥,你发发慈悲,我活到这么大,今天走到这里,就算是走得最远的一次了,我连城里都没去过,我就是死,也死不甘心呀!说着,泪就从他干涸的眼窝里流出来:荣哥,我知道你是咱们村最有本事的男人了,你一定能把我带到城里去打工的,对吧?呜——
大荣完全被平瞎子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弄糊涂了。倒是他那个漂亮的城里老婆看到一个瞎子趴在地上哭得那么伤心,头上结着吓人的血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戴着一副恐怖的面具,这样子对于她来说就有点骇人了,超出了她同情的底线了,似乎不采取点什么行动就不能心安了。她弯下腰来,和颜悦色地对平瞎子说:这位老乡,你想到城里打工,是吧?这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你先跟我们回家去,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行不?但是平瞎子不为所动,他仍然扑在大荣的腿上,死死地抱着不松手,好像他是一条蚂蟥,就吸在大荣的那条腿上了。大荣挣不开,推不脱,只得无奈地摇头叹气。情急中,大荣的老婆脑子一亮,她想到自己的一个表哥正是开按摩院的,那里面雇着几个盲人按摩师,当下心里有了底,带着点豪气对平瞎子说:老乡,你就放心吧,别人的事情我们可以不管,但是你的事情我们不会不管的,我向你保证,你荣哥是最讲仁义的人了!
平瞎子坐着大荣的小车回到了家。第二天,大荣要带平瞎子到城里打工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大家纷纷议论道:没想到,这个“大啬皮”对瞎子还蛮有同情心的哟,看来,这小子赚了钱,还没有把良心完全赔掉!
大荣本来还怪老婆多管闲事的,却听到四下传来这么一片难得的赞扬声,连父亲也笑眯眯地称赞他——“你做了一件积德的事了”。他虚荣心膨胀,又觉骑虎难下,只得摆出更高的姿态来,将好事做到底了。他带着平瞎子到村里的理发店理了个头,又把自己一套大半新的衬衣、西裤送给了平瞎子,还给他买了一副黑色的塑料墨镜。村里人见平瞎子突然时来运转,似乎有一步登天之势,忍不住眼红起来。有一些年轻人也想跟着大荣去城里,但大荣对求到他家的那些人说:人家是瞎子呢,你们跟一个瞎子比什么比?莫非你们也想瞎了眼,跟到按摩院里,去给人做按摩呀?!一句话呛得人家张口结舌的。
平瞎子当了平师傅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瞎子学按摩,倒是天生的灵气,因为他们的眼睛本来就是长在手上的。瞎子吃住全在按摩院里,开始每个月只是包吃包住,没有薪水,后来有了,五百块,后来又涨了,八百块——因为平师傅已经是有名气的师傅了,专门冲着他来的客人已经需要预约了。就这样,平师傅在城里待了下去,而且一待就是好几个年头。
这些年,他除了春节有几天假以外,其余的时间都待在按摩院里。那一间间封闭的按摩房就像他的城堡一样,将他和外界隔了开来。吃的,穿的,住的,都不用操心了。恒温的空调赶走了季节,乡下的日子远得已经陌生了。想想自己的过去,他越来越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做梦的感觉了。世界在他的手下,世界只剩下他手下的那一点方寸了。他死了,已经死了,还好,还有一双手仍是活的,而且是越活越细腻,越活越敏感,越活越有劲道的。这日子是好的,应该是好的了。一个瞎子的日子,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吗?
来按摩的人以男人为主,也有女人。因为来的不多,每一次都能给平师傅带来一些特别的感受。女人是哪一类人呢?从一个按摩师傅的手感来说,女人应该是一种比男人要美好得多的人。她们柔软,纤巧,富有弹性,有着棉花一样温暖的特质。她们的身上还会散发出花朵一样的芳香。她们的声音也像小鸟一样,尖而细的,带着绕梁的余韵。——平师傅耶,你给我这儿再按重一点哟——她们像一群毛茸茸的幼雀一样,塞满了他的心窝,又如一场淅淅沥沥的牛毛春雨似的,让他干涸的心田充满了潮润的感觉。
但他终是想不出女人到底是哪一类人的。想象的须,往前伸着,伸着,再往前一点,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了。印象深的是个自称叫“朱姐”的女人。第一次来,她就大大咧咧地对他说:平师傅,都说你的手艺好,我是特意冲着你来的,你要给我露一点真功夫喔。她的声音是尖尖的,高高的,亲热的,又自说自话的,好像云一样在天上自在地飘。他无来由地有点紧张。他开始用手梳理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比一般人要温热一点,肥腻一点,带着一些迷糊的香味。他觉得她的身体一开始就不是生疏的,好像是已经开垦过的熟地,温顺,滑溜,滋润。他在她的身体上用一下力,那力就仿佛自己长了脚,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了。这样,他渐渐地就忘了紧张了,一切都驾轻就熟起来。
朱姐不像大多数来按摩的人那样,把按摩当作一次催眠的过程。她的嘴巴好像闲不住的,总是有一阵没一阵地找着一些闲话聊。她说自己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这腰,这腿,比从前可是硬得多了,你给多按按。颈椎也不行了,搓两圈麻将,就酸得要掉下来,你也要多揉几遍。平师傅一直听她说,这会儿就插话道:大姐,听你的声音,我觉得你挺年轻的,一点儿也不老呀。
咯咯咯咯,响亮的笑声在小小的按摩房里回旋着,像鸟的鸣唱。我还不老呀?我都是四十岁的人了。那笑声把平师傅吓得一跳,他还从未听过一个人有如此明亮的笑声。他忍不住问她:大姐,你的性格这么开朗,日子一定过得很开心吧?
女人还是笑:这世上到哪里能找到开心的日子呀?都是自己找给自己的。我这人呀,就是藏不住事,搁不住气,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不放在心上的。——你想想,人就活这么一辈子,生气啊,烦恼啊,那不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女人脆脆的声音像是给平师傅的按摩打了节拍一样,让他的动作更加流畅、舒展。平师傅一心想听这个女人说下去,随便说什么都成。他就引着她继续往下说。他问她的家庭,孩子。她的话就更多了:我老公,是个做生意的,卖家具,做了好多年了,开始的时候,我帮他一起做,后来生意做起来了,就不用我了,我就在家里专门带小孩。我小孩不错呢,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嘿嘿,品种齐全。现在两个孩子都上学了,大的上初中了,小的也读四年级了,我就有时间出来转转了,以前不行呢,以前,两个孩子就把我捆死在家里了。我老公,一直在外面忙,家是一点都顾不到的,人还行吧,就是脾气不好,总不归家,不过,他不管钱,钱都交给我管的。反正,就是过日子吧,我想得开的,什么事情我都想得开的——师傅,你多大年纪,有没有成家啊?
平师傅听着女人说自己家的事情,就像从前在乡下听快板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的,冷不防被女人问到自己。他慌乱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我,我这样的,哪里——
这有什么?你找个女人,成个家,有什么不行的?只要心肠好的,其他的条件倒不重要。她见他不说话,就自顾说了下去:这成家虽然也不一定有多好,但不成家肯定是不好的,太孤单了吧?而且,将来老了,病了,怎么办?总得有个人在身边吧?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平师傅已经按到她的腰了。女人的腰上箍着一圈肉,腰椎按起来比别人要圆润点,正好够他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用力。他喜欢这样的手感。往常他给别人揉到这里时,都要喘气了,出汗了, 可是给这个女人揉,他的力好像是开了沟的河渠一样,滋滋地自己往外冒。
过了一会儿,女人又闲不住,问他:师傅,你这眼睛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怎么弄的呀?
要是别人这样问他,他肯定要反感了,厌恶了,可是女人的询问在他听起来,透着一股实实在在的亲近,还有一些关切。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喔——女人的声音充满了同情。她不再说话了,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样。
这一次,是平师傅先开口,他问:你知道不知道,我平常最恨听到别人说什么话吗?
女人迟疑地说:是不是骂你是“瞎子”“瞎了眼”啊?——我猜不出。
其实,我最不爱听别人说的话,是什么“眼不见,心不烦”了,他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其实,眼不见,心是最烦的,因为不知道烦的是什么,其实就是最烦的。唉,连猫呀,狗呀,都能看一看的,都知道世界是个啥样的,我却连猫,连狗都不如啊,真的,如果能让我看一眼,哪怕看一眼,我就是立刻死了,就是下辈子变成猫,变成狗了,那也心甘情愿啊。
师傅,你才多大年纪?应该比我还小一些吧?嗨,你怎么说这些话呢?你说得让我难受死了。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受苦受罪的嘛,只不过每个人受的苦不同、罪不同吧。我这人平时就不爱考虑这些没用的东西——师傅,我看你个头不矮,模样不丑,还有一手这么好的技术,你成个家肯定没问题的。成了家,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也不会这么烦了。
平师傅很少跟他的客人聊天的。那一次,跟这个女人,是他做按摩师以来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的手跟她的身体配合得那么默契。他的心跟她的人,虽说不上如何亲密,却也是温暖的,放松的。这真的是个善良而开朗的女人哪!她让平师傅对女人的想象,变得空前的美好,美好得心里想起来都痒痒的了。原来,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这么美好的东西啊,那就是——女人。那一刻,他的眼皮上就像打上了一道阳光,就像过去冬天的时候,他躺在晒谷场上晒太阳的那种感觉。
第二天,办公室刚一开门,找平师傅的电话就响了。果真又是老弟!
哥,找你,怎么跟找国务院总理似的,这么难啊——没关系,没关系。哥,我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我们上个月领的证,这个星期六要在家里正式摆酒呢,你也来吧。
是吗?你结婚了?你们不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才定的亲吗?这么快呀!太好了,太好了,这下父母的心总算踏实了。
哥,你到底来不来呀?
我——我还要请假的。我争取来吧。
不,就这么说定了,你就一个老弟,你老弟就打算结这么一次婚,你无论如何也要请几天假的,我明后天叫姐姐去城里接你回家吧。我不行,我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没时间。那,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在家里摆十几桌的酒呢,热闹得很。
挂了电话,平师傅的心就无法平静了。整一晚上,他都没怎么睡着,心里有万般感触,像有无数的手指在里面抓,抓起了皮,抓出了血。
他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记得老弟小时候最喜欢欺负他了,总爱让他趴在院子里,给自己当马骑。老弟折一根树枝做鞭子,一边抽打他的屁股,一边发出“N——驾”的声音。他爬得慢了,老弟就拽着他的头发,让他爬快点。要是他不愿意的话,老弟就会撒泼犯赖地去搬来父母的“救兵”。而父母呢,从来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他一顿责骂,还罚他饿一顿饭。他窝在墙角边,咬着牙齿,肚子里叽叽咕咕地叫唤个不停,他知道,那不仅是饥饿,更是怨恨。可是,老弟总是会在某个料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塞给他一只馒头或者半张饼,还像只小猫似的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的,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求和——“哥哥,我们继续玩嘛。”想想老弟就是这点好,嘴巴甜,不记恨,没心没肺的,所以,对老弟,他仇恨过,嫉妒过,但总是坚持不了多久。
现在老弟都结婚了,可是比老弟大了八岁的自己却还是光棍一条。在农村,父母都是先给老哥娶媳妇,解决好老哥的问题后才会忙老弟的事。可是在他家,这么多年来,都是围绕着“老弟”这一个陀螺在转的。没有人会想到他。连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好像他是个瞎子,那么他能在世上活着,就已经该知足了,如果能像他现在这样,自食其力,衣食无忧,那就更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万幸了。
是的,他自己从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在听到老弟结婚的消息之后,他是不是就有了一点复杂的难言的心绪呢?还是,那些心绪本来就在心里隐蔽着,只不过借老弟结婚这么一个火引子,就动荡起来,闹腾起来了呢?
那一晚,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一根神经突突地跳着,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了。
平师傅穿着一套崭新的浅灰色西服,带着一副时新的深色墨镜,出现在老弟的结婚喜宴上。
那喜宴就摆在自家的院子里。十几张台、一百多号人,把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热热腾腾的。酒席还没开始,人也还没到齐,先来的人就围着台子坐了,抽纸烟,嗑瓜子,嚼花生,吃喜糖,喝饮料,到处都是招呼声、喊声、叫声、笑声、逗趣声,吵得耳朵都要爆了。到处都是人,一转身,不是踩了人的脚,就是撞了人的怀。小孩子和狗都兴奋着,在身旁打打闹闹,蹿来蹿去的。老弟已经带着几个亲戚、好友,到邻村去接他的新娘了,这会儿还没到,喜宴这边就交给父亲、大伯、妹夫和几个堂兄弟在张罗。母亲、妹妹,还有村里几个好手艺的大嫂、大叔,正在房子后面临时搭建的几只大锅灶上忙碌着,袅绕的香气已经冲着人的鼻膜了。
平师傅手里握着一盒烟,有点拘束地缩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人跟他打招呼时,他就递给人一支烟。也有人站着跟他逗一会儿趣:平师傅,你穿得这么精神,像个新郎官一样,你老弟都赶在你前头结婚了,什么时候也能喝到你的喜酒呀?他的脸上就有了尴尬之色。有人帮他解围:人家平瞎子现在进城做了大师傅了,赚大把的钱,何愁娶不到一个老婆?到时候,没准还能从城里带个姑娘回家呢。大家哈哈笑着,平师傅也跟着难为情地咧咧嘴。又有人过来凑热闹:平瞎子,你老弟艳福不浅呢,你弟媳妇长得水灵灵的,大眼睛,长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肤又白,可漂亮呢。旁边人就笑说这话的人:冯秃子,你见过吗?说得像你亲眼看到过的一样。冯秃子就说:我怎么没见过?今年过年的时候,她不是来过这里吗?大家又说:别人的媳妇,你看得那么仔细干什么?小心你家那个“母夜叉”跟你打架哟。冯秃子说:她敢?老子没在外面找个小的,就算对得起她了。大家笑道:你也就会在我们面前装装猫,一见到你老婆,你就变成老鼠了。笑过一番,有人问:平瞎子,你老弟结婚,你送了什么大礼啊?平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送了一个红包了。有多少钱呀?平师傅就憨憨地笑着,不回答了。立刻就有人接了:人家平师傅现在在城里挣大钱了,给的红包哪里会少?我看,少说,也有两三千吧。又有人插话道:平师傅虽然挣的钱多,但人家也要攒钱娶老婆呢,钱也不能乱花的,是不是啊?平师傅还是只笑不语。
人散开了。平师傅站着有点累了,想在哪里坐一会儿。但这会儿谁也顾及不到他。到处都像炸开的野蜂窝似的,嗡嗡地吵嚷着,纷乱着,抓不住一个着实。穿了这一身新西服,就不能随随便便地往哪里坐坐,靠靠了,平师傅觉得自己的腿有点酸,身子也有点僵硬了。他想:这就是结婚嘛,大事喜事嘛,不累一点,忙一点,怎么能叫大事喜事呢?就像过年,过年不也是累的,忙的吗?何况,过年是一年就有一次的,而这结婚,一辈子又能结几次呢?所以,不忙得狠一点,累得苦一点,又怎么能让人记得住呢?这么想着,平师傅的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冲着看不见的人群,预备着。
突然一阵鞭炮长长的爆响,然后是一阵刺鼻的硝烟味,接着就听到有人喊: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纷纷的脚步,起哄的人群,一些人从自己的身边挤了过去。平师傅有些笨拙地往后面退着,他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
新娘子真漂亮啊,她穿的那件粉色的婚纱是租的还是买的呀?
新郎也不错喔,这一对看上去蛮般配的。
听说他们认识没多久的,这么快就结婚了,人与人之间还是要看缘分哪。
你是不是眼红人家了?——哎呀,照相的来了,让一让,让一让——
新娘子到了,上菜啦,上菜啦!来,准备开酒啦!
又是一阵忙乱,一阵热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热气熏到了脸上。酒香、菜香混杂着,引得人暗吞口水。耳朵里一片热闹的祝酒声,喊叫声。仿佛一只巨大的油锅揭了盖了。这喜宴就这样地开场了。
没有人过来招呼平师傅,人们似乎把他给忘记了。平师傅迟疑着,不知是否还应该站在原地。他怕冒失地走上前去,引起了别人的关注,让大家把话题都引到他的身上了。他还没有勇气,在这样的场合接受别人的调侃和玩笑。他想把自己藏起来,可是又觉得那也是不妥的。好歹是他老弟的喜宴,他也算半个主角。要说起来,老弟的婚事能这么快敲定下来,和他过年前“借”给老弟的那几千块钱彩礼不是没有关系的。在这个村里,除了支书他们家冒出个在外面发了财的儿子外,还有哪家可以一出手就有这么大的手笔呢?这么想着,平师傅觉得自己不该走,也不该躲起来。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一股怨气在成形,在聚集了。是老弟亲自打电话、是小妹亲自到按摩院将他请回家的,既然还当他是这个家的大哥,既然他是这桩婚姻的大功臣,就算这会儿他们个个都忙得晕头转向的,但总不能在这么个节骨眼的时候都把他给忘记了吧?
这时,正巧上完菜准备回灶台的大妹妹一转身,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哥哥,惊讶地叫了一声:哥,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呀?来,来,来,我领你去坐席吧。大妹说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就有些瑟缩地跟在妹妹的身后。
你坐哪里呢?大妹刚走几步,突然像发现了一个大难题一样,又停了下来。
按道理讲,老弟结婚,他这个当大哥的当仁不让地应该坐到主桌上去。但是他毕竟是个……如果他这时候插进去,插在那一桌喜气洋洋、衣着光鲜的人当中,插在村里那些领导、长辈当中,插在新郎新娘旁边,不说别人觉得别扭了,就是连他自己也是胆怯得腿肚子有些发软的。
哎呀,那边都坐满了人,喏,这边还有个空凳子,你就先坐在这里吧,我还要忙着上菜去,待会儿再来招呼你喔。大妹正好看见面前有个空位子,赶紧将大哥领过去,让他在凳子上坐好,然后就旋风般地跑开了。
终于坐下了。平师傅就像是一条小船,在狂风暴雨中好不容易靠上了岸一样,晃荡的心踏实安稳了一点。一桌子的人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突然插了进来,都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这一桌子坐着的恰是新娘那一边的一些亲友们,谁也不认识平师傅。他们瞧见平师傅穿了一套西装,肤色比乡下人要白净一点,一副大墨镜罩在脸上,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的黑老大,不过,神色中却又带着乡下人的那种拘谨和腼腆。人们觉得奇怪了。平师傅不知道身边坐着的都是谁,但听见一桌子的人突然冷清了下来,就明白自己方才在匆忙中坐了个“糊涂席”,心里一边责备着妹妹的粗心,一边又盼望着妹妹赶紧过来招呼自己一下。不过,既然已经坐下了,他也不能表现得没有礼貌,于是他冲四周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用一种主人般的口吻说:大家吃吧,多吃点。听到这不伦不类的招呼,有人应承了一句:来,来,我们继续喝酒,喝酒。这话虽说是承接着平师傅的话而来的,但实际上却有招呼大家继续刚才的热闹,把这个新来的人撂一边的意思。一桌子的人多少都有点被一个陌生人突然打断的扫兴,心里猜测着,来人既然被主人马马虎虎地安排在这个席位上,肯定和主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关系,而且肯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位,又看他那么一种奇怪生分的打扮,缩手缩脚的样子,就从心里把他视为“不受欢迎的人”了。本来他们应该问问来人的身份的,但这会儿,谁也没有这个兴致,大家只顾着拾起前番被打断的热闹,又吆三喝四地喝起酒来,几个人还兴致勃勃地划起了拳。
坐下了,难题却上来了。平师傅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摸到了一只碗,一双筷子。他尽量将自己的动作幅度控制在最小的范围里,唯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筷子握在手上了,他捻着,却不知该投向哪里。他木讷地坐在凳子上,突然觉得时间被一分一秒地拉得很长。不吃点东西吧,肚子在这种酒香菜香的刺激下,似乎能听得见咕咕的叫唤了,况且人已经上了桌,不吃,难道是来坐冷板凳的吗?可是,要吃的话,又怎么吃?筷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伸。平师傅这下真是有点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干吗非来凑这个热闹。老弟结婚,有自己什么事?这么辛辛苦苦地跑回家一趟,巴巴地花去了那么些钱,可是,他得到了什么?有谁留意到他?没有他,老弟的喜宴还不照样这么快乐又热闹地进行着?平师傅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发慌。这会儿,难道让他对着一桌子不认识的人坦白交代:我是新郎的大哥,我是个瞎子,我吃饭是需要人帮助的,请你们帮我夹夹菜吧。这些话,在这样的场合,他如何有勇气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引起一桌子人的窃窃私语和暗自嘲笑呢?想想看,谁家的小弟结婚,做大哥的不是风风光光、人前人后地张罗应承着?谁家的大哥不是受到一家子的敬重?摆婚宴,请喜酒,讲的就是个礼数、面子,这时候,就算那些礼数和面子都是平时达不到的,都是装出来的,那也得装啊。做人嘛,你不装,怎么行呢?可是,现在,人家连装都不想装了。说起来,还是自己的这一双眼睛啊——
是的,就是为了这一双无用的眼睛,他吃了多少苦啊,一颗心都在苦水里泡大了,泡烂了,泡麻木了。忍啊忍,忍到现在,日子是比从前过得好多了,挣了钱了,可是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这日子再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跟泉眼似的,堵不住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活着,像他这样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弟都娶媳妇了,将来还要抱儿子,再将来,抱孙子,一家子过得热火朝天的,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平瞎子恐怕一辈子都要这么孤家寡人了……周围的吵闹声、起哄声、划拳声、爆笑声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响着,衬得平师傅的心更空了,完全没有着落了。家里人,包括用了他那么多钱的老弟,恐怕早就把他丢下了,像垃圾一样地丢下了。他们只会在用钱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来。也许,老弟让他回家,只是为了那一个红包呢?这么一想,他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一下子就薄了,薄得像纸一样了。他在桌子旁不断地矮下去,矮下去,哧溜一声,就滑到地上了。凳子翻了。筷子从他的手上飞了出去。墨镜也掉在了地上。大水终于漫上来了,转眼,水就汹涌了,泛滥了,成灾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哇——”一声哭号仿佛晴天霹雳,把周围的人都吓成了傻子。所有的声音好像被掐断了脖子一样,只剩下半截在空中飘着。笑容还在人们的脸上冻着,放不下去。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东张西望。人一静下来,那哭号就显得更加突兀了,简直有了防空警报的威力了。平师傅就像一颗突如其来的落在水里的巨石,一声轰鸣之后,便是短暂的寂静,然后,涟漪就开始渐渐地扩散了。谁啊?谁啊?怎么啦?怎么啦?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一些人拥过来。平师傅感到自己被很多的手拉着,扯着,他被他们架起来了。他听到七嘴八舌的声音:怎么搞的?怎么跌了跤了?怎么都没有人照顾一下?——没事的,没事的,他眼睛不好,跌了一跤——没有跌坏吧?快扶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大家接着吃,没事的,没事的——
这人是谁呀?有人在小声地打听。
新郎的大哥啊。
喔,怎么也没人介绍一下?
不是摔坏了吧?还是被人灌醉了?怎么刚刚喝酒,就醉了啊?
平师傅的哭声听起来是复杂的,是奇怪的,是有很多的含义的,可是再一听,又是单纯的,没有任何内容的,就像面筋似的,自己把自己拽着,扯不断。这哭声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又让人有点无法言说的会心会意。涟漪很快就散去了,喜筵就像一张惊讶的脸,很快就回过神来了,那些冻住的笑容很快又活跃起来了。
架着平师傅的那些人都在不住地劝他: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啊,哭了不吉利,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你老弟结婚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呀,怎么反倒哭了呢?可是这话也是有点不着调的,言不达意,是嘴巴里的话,不是心里的话。人们心里似乎还有一种话,那话和嘴里的话正是相反的,却又是不能说的,无法说的。就这样,平师傅一路呜咽着,被几个亲友架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是楼下靠西头的一间最小的房间,平时堆着一些杂物,平师傅回家的时候才收拾出来的。
外面那些七七八八的声音终于远了。平师傅的呜咽变成了抽泣。大家把他的鞋脱了,西服脱了,然后让他躺到床上,又拉开被子搭在他的身上。他像木头人一样,由着他们弄,自己还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悲恸中。然后他听到大妹的声音:你们都去吃饭吧,我来陪我哥,我一个人就行了。
静了,这回真的静了。院子外面的吵嚷就像隔着大水传过来的一样,不真切了。这里成了一个安全的无人的小岛了。平师傅用被子遮着脸,还在没完没了的抽泣中。那抽泣似乎成了抽搐了,停不下来了。要想起来,他这一生,就是这么两次哭得最狠。第一次,就是离家出走、碰到大荣的那一次。他那么悲恸欲绝地大哭一场之后,命运突然有了奇迹般的改变,他居然到城里来了,他居然挣大钱了。……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命运又有什么改变呢?
大妹递给他一条擦脸的毛巾,然后坐在他的床边,一直说,说什么他都是不想听的。无非就是劝人想开一点儿的那些话呗,谁不会说?谁不会想?都是漂在水面上的那些东西。可是一个人心里的那些疙瘩,都是沉在水底里的,都是漂不走的,都是化不开的,都是需要自己独个儿去消化、去忍受的。说,有什么用?想通了,有什么用?说得再好,想得再通,你也不能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把别人的老婆当自己的老婆,把别人的家当自己的家,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呀!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个理!他平瞎子早就想通了,可是,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
等了一会儿,大妹该说的都说了,没话说了。她就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端进来一碗鸡汤,一碗堆着菜的米饭。她把汤和饭放在床边的木桌上,对平师傅说:大哥,你饿了吧?起来吃一点吧。
他闻到了那种饭菜的诱人的香气了。他的肚子确实饿了,肚皮贴着肚皮那样地饿了,可是他不想吃。不能吃。怎么能在这时候,像只狗一样,端着饭碗就吃上了呢?在这么大的一个场合,他爆发了,他闹腾了,他丢了人了,他出了洋相了,他不整出点事儿来,他不撑出点儿面子来,又怎么收场呢?虽然,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收场,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吃的,那碗一端,饭一吞进肚里,那他就真的成了一只狗了。可是,不吃饭,又该怎样撑下去呢?再说,他这会儿可是真的饿了,真的累了,泪水流出来之后,人好受了一些,胸口不那么憋得生疼了,但人也虚弱得不行,像生了一场大病。这会儿,他真的是想吃点儿什么东西的。到底怎么办呢?
大妹还在小声地劝他吃饭,可是他硬撑着不吃。这时候,他突然害怕妹妹失去耐心,离他而去。那他就真的没法收场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让自己的哭泣变成了另一种味道,仿佛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正在父母身边以哭泣要挟,无理取闹,撒娇耍赖一样。可是这种变化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只能被这种变化推着往前跑,或是推着这种变化往前跑。于是他更大声地哭出来,边哭边说:我不吃,我不吃,今天我非要新娘子亲手下一碗喜面不可,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条,不然,我是什么也不会吃的!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他并没有深想。但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是合情合理的。是的,老弟娶媳妇,说白了,不也有他花的那些钱的功劳吗?也可能那些钱还是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呢。那么在今天的喜宴上,他要求新娘子给他下一碗面吃,弥补一下他们对自己的忽视,表示一下他们对自己的感激和心意,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是的,他就要吃新娘子亲手下的喜面!
现在,整个事情都变了。大妹出去了,带着他的略显任性的要求出去了。她帮着他去和他们“交涉”了。好像他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等着让人来哄了。他心里当然是没有底的,但他只能咬着牙,撑下去了。不撑,整个事情就垮了,就不像样了,就让人看不起了,也让自己看不起了。
时间过得真是慢呀。怎么房门外还没有响起那些脚步声呢?他们会不会不了了之呢?平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抽泣了。他用毛巾将自己的眼泪、鼻涕擦干净了。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这会儿,他内心的风暴已经过去了。他的时间里只有等待了,焦急地等待。要是能同时来几个人就好了,要是父亲母亲新郎新娘一起来就好了,那他的面子就算挣足了,那他就可以好好收场了。他还应该给这对新人敬一杯喜酒,祝他们白头到老,早点生个大胖儿子……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了。单薄的却又是急切的。是一个人的。平师傅像做了贼一样,赶紧慌张地躺了下去,面朝里,背朝外,还用被子劈头盖脑地把自己蒙了起来。
是母亲的声音:平儿,你怎么啦?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呀,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添乱呢?
他一动不动。
想吃面条,我给你下一碗吧。你弟媳妇这会儿正跟你老弟在各个桌子上敬酒呢,哪里有工夫下面条给你吃呀?你是做大哥的,担待一点,好不好呀?母亲少见的好脾气,说话声是贴着心窝的。
他想动了,可是,他还是有些犹豫。
都是一家子人,你老弟结婚,你应该高兴,是不是呀?等过些日子,碰到合适的,我和你爸爸也帮你物色一个。先把你老弟的事情忙完再说嘛。你别着急,你的事情得慢慢来呀。母亲的声音还是和缓的。
但这话是听不得的。平师傅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他冲着母亲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们管!你们什么时候管过了?我知道,我是个瞎子,我丢了你们的脸了,我从一生下来,你们就巴望着我死掉,是不是啊?我没有死掉,全是因为我命大福大,是不是啊?谁说要结婚了?谁说结的谁就结去,关我什么事呀?
母亲愣愣地看着冲她发火的这个大儿子。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怕,脖子上的青筋跳着。这是她的大儿子吗?这是那个一直有点木讷寡言温顺的大儿子吗?他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冲她发过火呢。——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呀?真是有点大逆不道,不识抬举了。别以为自己现在在城里挣了点钱了,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对母亲就可以有这种态度了,在老弟的喜宴上就可以这么胡闹一番了,要不是看你现在不常回家,在家里也算半个客人的话,真该好好地教训你一顿不可!母亲这么一想,也有点光火了,不过,毕竟是个大喜的日子啊,她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克制着。这时,黄昏的最后一束光折射到房间里,有一种稀薄的惨淡,有一种抓不住的温暖。那光也映在平师傅的脸上。母亲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他。她看着儿子脸上那两个枯枯的黑窝,看着他脸上清晰得像刻上去的皱纹,再看看他扔在床上、皱在一起的那套崭新的西服,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然一酸。她拎起那套西服,在椅背上挂好,然后叹出一口气来:好了,好了,平儿,别闹了,你这个做大哥的,一直都挺懂事儿的,这会儿也该拿出点做大哥的样子来吧?一家子人,就应该开开心心的,你让别人在背后嚼什么舌头呢?我这就给你下碗面,行了吧?
不,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不知为什么,平师傅那种做瞎子的犟劲儿上来了,他往床上一倒,又用被子蒙上了头。
唉——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一阵脚步声就走远了。
寂静。死一般的静。窗外的热闹漂浮起来,一切仿佛在梦中了。
大哥,你的面,我给你端来了。
一个大眼睛,长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肤又白,长得水灵灵的女人,捧着一大碗油汪汪的面条,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了,分明看见了。她朝他笑着。面是香的,她的手,她的身体香得更厉害。那是女人的香,独特的香,可以飞的香,可以游的香。他好像在哪里闻过的,又好像是闻所未闻的。
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照啊。这碗喜面是我特意为你下的,我在里面放了一种特别的东西,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就要看到了。你别走,别走,你等一等啊,我能看到的——那是我的面啊,你别把它拿走啊——
(编辑: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