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

文/南往耶

马丘比丘，是我。在群峰之上

印加部落及其印加帝国，在悬案的深处
今天的秘鲁修建火车道和缆车，妄想通过巨石雕刻而成的大门
走进历史的现场。但我们只是过客
聂鲁达在他的长诗《马丘比丘之巅》中写道：“我看见
石砌的古老建筑物镶嵌在青翠的
安第斯高峰之间。激流自风雨侵蚀了几百年的城堡
奔腾下泄……”

是的，老夫本来狂妄
大风过处，狂妄是我傲视群雄和礼让诸小的资格
狂妄是高贵的品质，狂妄是一种孤独的能力
狂妄的人胸襟阔达，坦荡浩瀚
力拔山兮气盖世，目空一切，大秦帝国的千军万马只是下酒菜
国无人兮莫我知，耳听八方，巫楚雄邦的子孙后代没有座上宾
但酒要端上来
次席。主席。这是两个动作
在独南村，酒宴上晚辈的酒碗不能举过长辈的酒碗
黄泥土烧制而成的土碗喝起酒来那酒的味道才是酒的味道
有糯米香，有粳米香，有小米香，有麦子香
有黄薯香，有杨梅香，有枇杷香，有鲤鱼香
这样的酒才是苗人的酒
苗人酿的酒招待客人也招待主人，偶尔也招待仇人
但大刀架在脖子上，那是杀牛用的长刀。每个人都愿意赴死
视死如归，喝了三天三夜都不见头颅落地
我端着酒碗，漏洞的天空倒映酒中

项羽喝酒，端起酒碗的样子就是楚国的样子，如我
如项羽

那时的独南村还不在楚国，那时的独南村在勾吴
爬过三座坡，又走五里路，再过七条河，见着两只虎
主人的家就开了大门
门楣上都是去年做巫事时挂的竹子、树根和红辣椒
走进去要抬头望望天花板，箩筐里有腌肉，晒簟里有稻谷
端起酒碗的时候要把拇指没入酒里
就会看见酒碗里爬满了蚂蚁、青蛙、蝮蛇、水蛭、毛毛虫
这就是蛊
杀人于无形。永远的千古之谜
连楚人自己也解释不清
但有无知的专家学者和书呆子偏偏说他们看懂了天书
拿着显微镜和医学辞典对着天空胡说八道
无知的后人已经无法传承和破解祖先的咒语
无知的楚人后裔也开始向外人抖落和兜售祖先的咒语
无知的我们，不把祖先放在眼里
祖先的咒语是高贵而诡秘的巫词神语，是楚人高贵的血统
把“田”说成“陵”。这是鴃舌之音。是鸟语
真正的鸟语来自田野
没有敬畏，有再大再高的本事都琢磨不透田野的深邃
而只有敬畏是远远不够的
还要有天纵之才和天眼之眸
这需要五百年的修炼和下辈子的虔诚

我应该诞生
一个身披黑色风衣的少年在大风大雪中练就了万人敌
但手中无剑
我不是为了问鼎中原。我不屑于问鼎中原
我只是想替祖父报仇
祖父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大丈夫该当如此
只有虚假的伪君子才天天叫喊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请问：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能不动声色地处之泰然吗
再问：亡国之痛，灭族之冤，你能沉默不语而忍辱负重吗

我与秦国不共戴天
背着祖父的遗愿，率领乌江，率领长江
杀人饮血，破釜沉舟，就是想让黄河看看我南方蛮夷的野蛮和浩瀚
三十万秦军死在漳水岸畔，连二十万降卒也被血刃于一夜之间
别说我没人性：我就是野蛮
历史，我项某该出场了
请你告诉后人：蚩尤以降，几千年来，所谓英雄，唯此一人

我不是吹嘘，且看彭城之战
我远在东边平定齐国之乱，后方空虚
刘邦携带五十六万大军乘虚而入，一路上所向披靡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夺我都城，灭我楚国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从天而降
只用三万铁骑就摆平他的五十六万大军
我楚军就是虎狼之师
水稻养育的民族就是英雄的民族。我的民族
骨子里都是长江
这是野蛮的长江
这是浩瀚的长江

野蛮而浩瀚的长江诞生虞姬。我的虞姬
她有丹凤眼，她有柳叶眉，嘴角边开满兰花
鼻梁上飞着蝴蝶。她在吊脚楼里劈柴喂马
她会挑水
她会做饭
她还会纺织和蜡染。衣服都晒在湖底
她被成吉思汗和亚历山大梦过三次
谁见谁都失眠

虞姬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在她十七岁之前，曾经梦见过我三次
每次见我，她都失眠一回
后来，她送乌骓马给我
还送悬崖峭壁和万丈深渊给我
她在独南村外种植的十二亩杜鹃和三千里篝火送给我
稻花香时，水田里的鲤鱼翻动鱼鳞和稻花
她说：“我在水里出生，我是仰阿莎。”
她说：“我到过古希腊，看见奥茨背上的箭镞。”
她说：“将来的亚马逊丛林只有三棵树。三个姑娘靠在左边。”
这是美好的女子
独南村应该有足够的芦笙场可以供她跳舞
我为她造了铜鼓和簸箕，木叶从不生锈
直到刘邦背叛盟约，在村头为她栽的枫树和樟树
还没有高过去年的松树

楚河汉界没有铁丝网，刘邦没有铁丝网
六十万人马倾巢而出，在垓下十面埋伏，就是为了要我的命
我被重重包围，四面的楚歌是箭，暴雨一样射来
我带着二十八位勇士冲出重围，天空为项羽布满乌云
雷声隆隆，二十八条闪电点燃楚国最后的尊严
大山在颤动，巨石崩裂，古老的大树都被雷劈
八百年的猛虎在呼啸
七十丈的蟒蛇在呻吟
只有乌江不怒
我来到乌江岸边，我不过江
但我的战马必须回到江东。战马上船，我目送它远去
当它消失在江的对岸，我的大刀和剑戟高出天空六尺
九千杀手蜂拥而来。这些只是小菜一碟
但我不想还手
刘邦悬赏千金，封邑万户，怂恿杀手要我的头
那行，我就做件好事吧，将我的头颅送给旧部下
让他到汉国那里领赏去，让刘邦给他加官进爵

我藐视鼠辈的赞赏，也藐视与鼠辈为敌
如果想除掉宵小，一个鸿门宴早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谁也没有资格赞美我，只有我可以赞美我自己
我为自己建造坟冢。我的头颅，这是英雄墓前最好的祭品
我为自己颁发奖杯。我的诗歌，这是颁奖辞里最重的词汇
今天，谁也没有资格要我的命，就让我的大刀送我上路
长空深处雷霆万钧，我的头颅落地
丈夫项羽
连死，也死得如此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