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小说原文

更新:2023-03-24 16:4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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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夜

  ……或者它(花)的产生是为了贴近你的心那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①伊凡·屠格涅夫第一夜那是美妙的一夜。那样的夜晚,亲爱的读者,大概只有在我们年轻幼稚的时候,才会出现。那时天空繁星闪耀,清新透明。举目一望,你会情不自禁地反问自己:在这样的天空底下,难道还会有人怒气冲冲、喜怒无常吗?这也是一个幼稚的问题,亲爱的读者,非常幼稚,但愿上帝经常用它去触动您的灵魂!……

  既然上面提到怒气冲冲、喜怒无常的先生们,那么,我①这三行诗引自屠格涅夫的《小花》,但引文与原作略有出入。原诗是:“须知小花的产生,是为了在你的心旁逗留一瞬!”

  就不能不回想起我在这一整天里的高尚行为。

  打从大清早起,我就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苦恼的折磨。我忽然觉得:我孤零零的,正在受到所有的人的抛弃,所有的人都在离开我。当然,任何人都有权发问:这所有的人究竟是些什么人呢?因为我住在彼得堡已经八年,并没有结识过任何人。不过,话得说回来,我要结识人干什么呢?不结识我也熟悉彼得堡呀。所以,一旦所有的彼得堡人收拾行装,突然乘车外出避暑,我就觉得所有的人要抛弃我了。

  我觉得一个人孤单单地留下来,是很可怕的。我怀着深深的忧伤,在城里整整徘徊了三天,根本不明白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上涅夫斯基大街也好,进街心公园也好,在沿河大道上漫步也好,我惯常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见到的那些人,一个也没有见到。他们当然并不认识我,但是,我却认识他们,不仅一般地认识,甚至对他们的外貌,还进行过一番认真的研究。他们兴高采烈的时候,我也兴高采烈;他们满脸愁云、闷闷不乐的时候,我也闷闷不乐。我与一个小老头,几乎建立起了友谊。我天天在固定的时间在丰坦卡河边与他见面。他外貌庄重、沉思,老是喃喃自语,时不时地挥动左手,右手则柱一根顶端镶金的、有许多节巴的长拐杖。他甚至注意到了我,对我表示由衷的关切。假如我在一定的时间不在丰坦卡河边那个固定的地点出现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感到不安。唯其如此,我们有时候几乎到了相互鞠躬问好的地步,特别是在我们两个的心情都很好的时候。前一向,我们整整两天没见面,第三天见到的时候,我们都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帽子,准备鞠躬问好,幸好及时醒悟,才放下手来,然后十分关切地彼此擦肩而过。

  对一栋栋的房屋,我也很熟悉。每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好像每一幢房子都会跑到我的前面,敞开所有的窗户,对着我差点说出声来:“您好啊!您身体怎么样?托上帝的福,我很健康,到五月份,我又要加高一层了。”要不就说:“贵体如何?我明天就要翻修了。”或者说:“我差点全被烧光了,可把我吓死啦!”如此等等。这些房子之中,有我非常喜爱的,甚至有的如同我的至亲密友。其中的一幢打算今年夏天请建筑师来治病,到时候我会天天去看它,不能让它整治坏了,但愿上帝保佑给它治好!……

  但是一幢淡红色的漂亮房子的经历,我却永远也忘不了。

  那是一座非常令人喜爱的石头房屋,它是那么彬彬有礼地望着我,那么骄傲地望着笨拙的左邻右舍。每当我从它的身旁走过时,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上星期我从大街上经过,望了我的朋友一眼,突然听到它抱怨的叫喊:“他们把我涂成黄色啦!”这些杀人凶手!这些野蛮的暴徒!他们什么也不怜惜,包括圆柱和房檐,于是我的朋友全身发黄,黄得像一只金丝雀。为了这事,我差点气炸了!直到现在我还无力与我那可怜的朋友见面,它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全身都被染上了天下帝国的颜色①。

  这么一来,读者先生,您应该明白我是多么熟悉整个彼得堡了吧!

  我在前面已经说了,在我找出烦躁不安的原因之前,我①此处指我国清朝黄龙旗的颜色。

  整整痛苦了三天。到了大街上,我感到很不痛快,这个人没有出来,那个人也没见到,某某人又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回到家里也感到很别扭。我苦苦地思考了两个晚上,我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到底缺少什么呢?为什么呆在这里叫人这么不舒服呢?我疑惑不解地仔细察看那几面被油烟薰得黝黑的绿色墙壁和挂满蜘蛛网的天花板(那蜘蛛网的存在完全是玛特莲娜“非常成功地”精心培育的结果),我反复检查我的全部家具,仔细检查每一把椅子,心想:莫非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只要一把椅子放的地方与昨天放的不同,我就心神不定,不能自已。我老向窗外张望,也是白搭,全然白费功夫……我的心情一点也轻松不起来。我甚至把玛特莲娜叫到跟前,像严父一样,对她训斥一番,责备她不该把屋子里搞得满是蜘蛛网,杂乱不堪。但她只是大惊失色地望了我一眼就走开了,没有回答我一句话。所以那些蜘蛛网至今还完好无损地悬挂在那里。

  直到今天早晨,我才终于猜到问题出在哪里。唉,原来是人们在离开我,逃到别墅里去!请原谅我言语粗俗,我实在顾不上挑选斑雅的言辞了……因为彼得堡所有的人或者已经乘车去了别墅,或者已经收拾行装,打算起程;因为每一位仪表堂堂、雇有车夫的尊敬的先生,在我的眼里,马上都变成了可尊可敬的一家之长,他现在已经摆脱了日常的事务,正坐着轻便马车,到他家人聚集的别墅里去;因为每一个过路的行人,现在都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神情,几乎逢人就说:“诸位,我在这里只是路过而已,再过一两小时,我们就要乘车到别墅里去了。”

  一扇窗户打开了,先是一双纤细的,白得像砂糖一样的小手,像击鼓似的在敲打窗扉,随后就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把卖盆花的小贩叫到跟前,我当时就觉得人们把这些花买来并不是把它放在窒息人的城市居室里供人欣赏春光的,而是很快就会被人带着运到人们消夏的别墅里去。

  再说我已经在一项特殊的发现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展,已经能够仅凭外表就能判断出什么人住在哪一栋别墅里。石头岛和药剂师岛的,或者是彼得戈夫大街上的住户与众不同,他们风度潇洒,夏季的服装十分考究,进城乘坐的马车豪华。巴尔戈洛夫或者更远一点的居民,一眼就显示出他们的理智和派头。克列斯托弗岛上的旅客最突出的特点是他们悠然自得的欢快表情。我经常遇到长长的车队,车夫们手挽缰绳,懒洋洋地走在货车旁,车上装载的各种家俱,各式各样的桌椅,土耳其式的或非土耳其式的沙发和其他家什,堆积如山。除此以外,车顶上往往端坐着一位年老力衰、虚胖的厨娘,她小心翼翼地、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地守护着东家老爷的家什。我还看到一条条满载着家用杂物的小船,沿着涅瓦河和丰坦卡河朝黑河或其他各个小岛开去。这些船只和装载的货物在我的眼中一变十,十变百地成倍增长,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已收拾停当,用车船装走了,一船一船地搬运到别墅里去了。整个彼得堡似乎有化为废墟的危险。我为此感到羞愧、忧伤和愤怒。我无处可去,也没有必要去避暑。我本来准备随便跟随一辆马车走去,或者跟上任何一位仪表堂堂、雇有马车的老爷离去,但是根本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邀请我,好像他们都把我忘了,仿佛我对他们来说,真是一位陌路人!

  我走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像往常一样,完全忘记了我到底走在什么地方,忽然发现我来到了城门口的哨卡旁。这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我跨过拦路的横木杆,朝下过种的田野和草地中间走去,忘记了疲劳,只是全身感觉到,一个沉重的包袱从我的心头消失了。所有过往的乘客都很有礼貌地望着我,差点向我点头致意。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很高兴,无一例外地都在吸烟。所以我也高兴起来,这在以前,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我好像突然来到了意大利,大自然的美景,使我这个似病非病、闷在城里差点喘不过气来的小市民,惊叹不已。

  我们彼得堡的自然景色,也有它的无比动人之处,一旦春天降临,它就焕发出它的勃勃生机,表现出上天赋予它的全部威力。花木吐出嫩绿的细叶,披上漂漂亮亮的新装,开出五颜六色、万紫千红的花朵。……它使您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病态的、消瘦的姑娘,望着她你一会儿怀着惋惜,一会儿又充满某种同情的爱,一会儿却又对她视而不见,十分冷漠。可忽然间她出乎意外地变得难以言喻地美丽、动人,而你则在震惊之余,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是一股什么力量在促使这双忧郁、沉思的眼睛放射出动人的火光?又是什么东西在促使这个苍白、消瘦的面颊现出血红的颜色?为什么她那娇嫩的面庞焕发着激情?为什么她那丰满的胸脯高高地隆起?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这可怜的少女面庞上唤起了力量、生命和美丽,使她露出笑容,发出清脆悦耳、热情奔放的笑声?于是您环顾左右,想要寻找什么人,最后你终于找到了原因……

  然而,这短暂的瞬间很快就过去了,也许明天您遇到的又是那个若有所思、却又漫不经心的目光,还是以前那样的苍白面孔,还是往常那样的举止恭顺和羞怯,甚至还有懊悔,甚至是对过去短暂欢快而感到非常难过和悔恨的痕迹……于是您感到惋惜,惋惜这瞬间的美丽竟是如此迅速地消失,一去而不复返,它在您面前那么诱人地闪光,却又那么无情地转瞬即逝,无影无踪。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连爱它的时间也没有……

  不过,我度过的夜晚还是胜过白天!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很晚才回到城里,走近住所时,时间已是十点过了。我是沿着运河的堤岸走去的,这时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了。是的,我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远。我边走边唱,在我感到很幸福的时候,总要低声哼上几句,任何一个既无亲朋,又无故旧,在高兴的时刻,无人与之分享快乐的幸福人,都是如此。

  突然,我遇上了一个最最出人意外的惊险事件。

  道路的一边,站着一位女子,她侧身倚着运河的栏杆,手臂靠在栅栏上,显然是在聚精会神地望着混浊的河水。她头戴一顶十分可爱的黄色小帽,身披一件精美的黑色大披肩。

  “这是一位姑娘,而且肯定是一位黑发女郎。”我心里这么想着。

  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在我屏声静息、怀着怦怦地激烈跳动的心,从他身边走过时,她甚至一动也未动。

  “真奇怪!”我想道,“她一定是在想什么事想得出神了!”

  突然,我停下脚步,呆若木鸡似地站着。原来我听见了低声的抽泣声。对!我没听错,那姑娘是在哭泣。一分钟过后,又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呜咽。我的天哪!我的心紧缩起来了。尽避我对女人一向十分羞涩,但眼下这是什么时刻啊!

  ……

  我返身朝她走去,假如“小姐”这个称呼不是在描写上流社会的小说中,出现过千万次的话,我一定也会脱口而出,说上一声的。正是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正在我搜索枯肠,寻找合适的字眼时,姑娘清醒过来了。她回头一望,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垂下脑袋,从我身旁匆匆地走了过去,走上沿河大道。我马上跟着她走去,但她察觉出来了,于是离开沿河大道,穿过街心,沿着人行道走去。我不敢下决心穿过街心,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活像一只被捉住的小鸟。但是,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帮了我的大忙。

  在人行道的那一边,离我素昧平生的姑娘不远处,突然出现一位身着燕尾服的先生。此人上了一把年纪,但步伐却不能说很稳健。他一摇一晃地走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姑娘却像离弦的箭,走得匆匆忙忙,非常胆怯,就像所有不愿别人夜间送她回家的姑娘一样。如果我的命运之神不启示他寻开心的话,那位摇摇晃晃的先生当然赶她不上的。突然间,我的那位先生没对任何人说一声,拔腿就跑,脚不点地地向前飞奔,去追赶我的那位陌生的姑娘。眼看就要追上了,姑娘大叫一声……感谢上帝,幸好命运之神给予我的那根多节的漂亮手杖,恰恰握在我的手中。我马上就到人行道的那一边,眨眼之间,那位不请自来的先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意识到了不可抗拒的道理,终于默默地停下了脚步,直到我们走过去很远的时候,他才用相当有力的词语对我发出抗议,但是他的话,我们已经听得不甚清楚了。

  “快把您的手伸给我,”我对陌生的姑娘说道,“这样他就不敢再来纠缠您了!”

  她默默地把手伸给了我,但那只小手却由于激动和惊恐还在不停地抖动。啊,不请自来的先生,此时此刻我对您有多感激啊!我偷偷地瞧了姑娘一眼,发现她真的非常迷人,而且真是一位黑发姑娘,我的猜想完全正确。她黝黑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花,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刚才受到的惊吓,还是因为以前受到的痛苦。不过,她的嘴唇上已经露出了笑容。她也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脸一红,就把脑袋垂下去了。

  “您看,您当时为什么要把我赶开呢?要是我在那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但是,我并不了解您呀,我还以为,您也是……”

  “难道现在您就了解我了吗?”

  “有了一点点了解了,比方说,您为什么要瑟瑟抖动呢?”

  “噢,您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欢喜若狂地回答,因为我发现我的这位姑娘的确很聪明。聪明和美丽往往并不矛盾,一个人既聪明又漂亮,总是好事。“是的,您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确实对女人很羞怯,我不否认我很激动,而且不亚于您刚才受到那位先生惊吓时的激动。这好像是作了一场梦,而我即使在梦中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遇上一个女性。”

  “怎么?真是这样吗?”

  “对,如果我的手在抖动,那是因为它从来没有握过像您这样漂亮的小手。我对女人非常生疏,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贴近过女人。您知道,我还是孤伶伶的单身……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同女人说话。比如此刻我就不知道是否对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蠢话?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提醒我,我是决不会见怪的……”

  “不,一点也没有,恰恰相反,您说得很得体。既然您要求我坦率,那我就坦率地告诉您,女人喜欢您这样的羞涩。如果您想进一步了解,我得说我也喜欢这样。所以在到家以前,我决不会让您离开我。”

  “您这样对待我,我就立刻不再感到羞怯了,而且我准备好的一套手段也就用不着了!……”

  “手段?什么手段?干吗要用手段?这倒确实不好!”

  “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是说走了嘴,脱口而出的。

  不过,您怎么能够设想,我此时此刻脑子里完全不生想法呢!”

  “您是想让人喜欢您,对吗?”

  “是的!看在上帝的面上,麻烦您判断一下,我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您知道吗,我已年过二十六岁,但是还没有见过任何人。唉,我怎么能够说得恰当、机灵和得体呢?不过,把一切的一切都直率地说出来,也许对您更为合适……我心里有话要说的时候,我是不会沉默的。唉!反正都一样,……

  信不信由您,我可从来没有结交过一个女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啊!也没有任何相识!我只是天天在幻想,幻想有朝一日我会碰上一个什么女人。哎,要是您知道,我以这种方式恋爱过多少次那就好了……”

  “什么方式?爱上了谁呢?”

  “什么人也没爱上,我爱上的只是一位理想的女性,是梦中见到的那位姑娘!我在幻想中创造了许多浪漫故事。啊!您不了解我!的确,我不是没有遇到过两三个女人,但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全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女房东……我大概要让您见笑了。我坦白地告诉您吧。我好几次想同大街上遇到的贵族女郎,进行无拘无束的谈话,当然,是在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当然说的时候,态度是怯生生的,谦恭的,充满激清的。我告诉她,我孤独得要死,希望她不要把我赶走,告诉她我没有结识任何女人的手段,让她明白,不理睬像我这样一个不幸的人的怯生生的乞求,即便从女人的责任角度,也是说不过去的。最后我告诉她,我的全部要求仅仅是请求她对我说一两句亲切的、同情的话,不要一下子就赶我走,相信我说的话,倾听我的诉说,如果需要也可以对我嘲笑,总之是,给我以希望,对我说一两句话,仅仅一两句就足够了,然后我们就分手,永远不再相见也好……您在笑啦……其实,我说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您发笑……”

  “您别见怪,我是在笑您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只要您试着去做,您肯定会获得成功,即便您到大街上去试也行,越简单越好……任何一个善良的女子,除非她是傻瓜或者她此刻正在为什么事大发脾气,否则她是不会不说一两句您那么羞答答地要求的话,就断然将您赶走的……您看,我怎么啦?当然,她可能把您当成疯子。我这只是说说自己的看法。关于世人怎么生活,我知道的可不少啊!”

  “啊,太感谢您了!”我叫了起来,“您不知道,您现在为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好事!”

  “好,好!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认为我就是那样的女人,可以和她……嗯,就是您认为值得关心并与之建立友谊……

  总之,不是您称之为女房东那样的女人。您为什么要走到我的身边来?”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您是孤身一人,而那位先生又是那么放肆,加上现在又是夜间。我觉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一点,您大概也会同意吧!”

  “不,不,我不是指刚才,而是更早一点,在道路那边的时候。您当时不是想走到我身边吗?”

  “在道路的那一边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我是害怕……您知道吗?我今天非常非常幸福,我边走边唱,我甚至走到了城郊,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幸福的时刻。也许,我觉得……您……,请您原谅,如果我说,我当时觉得您在哭……而我是听不得哭声的……我的心紧缩起来了……我的天哪!难道我不能为您伤心、难过吗?难道对您表示由衷的同情就是罪过吗?……请原谅,我说的是同情……总而言之,难道我身不由己地走到您的身旁,就是对您的冒犯吗?”

  “算了,够啦,您别再说下去啦!……”姑娘低下头来,握着我的手说,“是我不对,我不该提起这事。不过,我感到高兴的是我没有把您看错……您看,我就到家了,只要由这里往胡同里一拐。再走两步就行了……再见吧,我非常感谢您……”

  “莫非,莫非我们从此就永远不再见面吗?……难道就这么分手永别?”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姑娘笑着说道,“您起初只想讲两三句话,可现在……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并没有说您什么呀……或许,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明天一定到这里来,”我说道,“哦,对不起,我已经是在提要求了……”

  “对,您是性急了点,您确实几乎是在提要求……”

  “等等,您听我说吧!”我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我以后对您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一定请您原谅……不过,事情是这样的:明天我不能不到这里来。我是一个靠梦想过日子的幻想家。我的实际生活很少很少,像现在这样的时刻,我认为是罕见的,因此我不能不让这些时刻在我的幻梦中重现。我会整夜、整个星期都想您,成年成月地想您。明天我一定到这里来,就是这个地方,这个时刻来到,而且一想起今天的情景,我会感到无比的幸福。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实在太可爱了。在彼得堡,我有两三个这样可爱的地方。有一次我甚至因为回忆而流出过眼泪,像您一样。也许我就是据此而判定您在十分钟以前,也是因为回忆往事而哭泣的……对不起,我又忘乎所以了。也许,您过去在这里曾经感到过特别幸福?

  ……”

  “好,”姑娘说道,“我明天一定到这里来,也是十点钟的时候。我发现,我已无法禁止您……这也是我需要来这里的原因。您别以为我是在与您订约会。我预先告诉您,我之所以需要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不过,唉……我还是对您直说了吧!如果您来,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第一,可能又会发生今天这样的麻烦事,不过,这且不管,暂时置之一旁……总而言之,我只是很想见到您……和您说上一两句话。您看,您现在不再怪我了吧?您别以为我会那么轻率地与人约会……我是从不与人约会的,除非……不说了,就算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吧。硬要我说,我得先讲讲条件。……”

  “条件?您说吧,说吧,把它通通都说出来。我会全盘接受,完全同意的。”我欢喜莫名,高声大叫。“我向您保证,我一定老老实实听话,恭敬从命……您是了解我的……”

  “正是因为我了解您,所以我才邀您明天到这里来,”姑娘笑着说道,“我非常了解您,不过,您来这里得答应两个条件:第一,(您一定要执行我提出的条件,满足我的要求,您看,我说得多坦率)您不能爱上我……这是万万不行的,这一点我得提醒您注意。我只准备和您建立友谊,您看,这是我给您伸出的手……但恋爱不行,我求求您啦!”

  “我向您发誓,”我赶紧抓住她的小手,叫了起来。

  “算了吧,您别发誓!我不是知道您的脾气火爆,像炮竹一样,一点就着吗?我这么说,您可别怪我。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我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没有人给我出主意、提意见。当然不是要到大街上去寻找这样的人,不过,您算是一个例外。我非常了解您,好像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真的,您不会对我背信食言、欺骗作弄我吧?”

  “这您会看得见的……不过,我不知道怎样打发时间,虽然只有一个昼夜。”

  “好好地睡上一觉就行了,祝您晚安!同时请您记住:我已经完全相信您了。您刚才大声说出的话真好!难道一种感情,就算是兄弟之间的同情吧,能够说得清楚、体会明白吗?

  您知道吗,这话说得实在好,我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信赖您的念头,决定把心事统统告诉给您……”

  “看在上帝的面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到底是什么心事呢?”

  “明天再说吧,暂时让它保密。这对您也许更好,因为这样看起来多少有点罗曼蒂克的味道。明天我也许会告诉您,也许不说……不过我以后还是会同您说的,我们彼此会更加了解……”

  “噢,明天我就把我的一切都讲给您听!不过,那是怎么回事呢?好像我身上出现了奇迹……我的天哪,我这是在哪里呀?唔,您说说看。您一开始就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对我大发雷霆,赶我走开。难道您对这种作法不满吗?两分钟!仅仅两分钟您就使我永远感到幸福!对,永远幸福!也许据此可以知道,您使我和自己和解了,您化解了我的内心矛盾,打消了我的疑虑……也许我也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好啦,就在明天,我会和盘托出,把我的一切都告诉您,一切的一切,您都会了解的!……”

  “好的,我一定好好地倾听,到时候您就开始讲吧……”

  “我同意。”

  “再见!”

  “再见!”

  于是我们便分了手。我整夜走来走去,怎么也下不了回家去的决心。我是那么幸福……明天见吧!

  第二夜“嗯,您到底还是熬过来了!”她笑着对我说道,同时握住我的两手。

  “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钟头,您不知道我这一整天是怎么过的!”

  “知道,我知道,现在言归正传谈正经事吧!您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吗?并不是像昨天那样闲扯谈的。我觉得我往后的行为举止要更加理智一些才行。这就是我所要说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昨天想过很久。”

  “到底在哪一方面,在哪一点上我们要更理智一些呢?从我这一方面来说,我已做好充分准备。不过说实在的,在我的一生中,没有什么比昨天的所作所为更理智了。”

  “真的吗?第一,我请求您别把我的手握得这么紧。其次,我要告诉您,对于您这个人,我今天翻来复去想过很久。”

  “好,想的结果呢?”

  “结果是:一切需要重头开始。因为我已作出结论:我对您还很不了解,我昨天的行为,很像一个小孩子,一个小泵娘。当然,这一切追究起来,还是怪我的心肠太好,也就是说我自己夸赞自己。往常也是如此,一当我们剖析自己的言行时,结果总是自我陶醉。为了改正这一错误,我决定对您进行最详细的了解。由于无人向我提供您的情况,您自己得向我把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讲清楚,比方说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快点开始讲吧,讲您自己的经历!”

  “经历?”我吓得叫了起来!“经历?谁告诉您说我有经历?

  我没有经历……”

  “要是没有经历,您又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呢?”她笑着打断我的话。

  “根本没有任何经历!常言说得好,我是自由自在活下来的,也就是说,我是孤身一人,完全是只身一个人,孤伶伶的,您懂得什么是孤伶伶吗?”

  “什么是孤伶伶?那就是您从没见过任何人。”

  “哦,不,人倒是见过的,不过我还是孤身一人。”

  “怎么?难道您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吗?”

  “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是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那么,请您解释一下,您到底是个什么人?您等一等,让我猜一猜:您大概同我一样也有一个老奶奶。她双目失明,一辈子哪儿也不让我去,使我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两年前我很淘气,她发现管我不住了,便把我叫到跟前,用一根别针,把我的衣服别在她的衣服上面。从此我们就成天坐在一起。她虽然双目失明,但能织袜子,我就坐在她身旁缝衣服或者念书给她听。多奇怪的办法!她把我别在她身边已经两年多了……”

  “哎呀,我的天哪!多大的不幸啊!不,不,我没有这样的奶奶!”

  “既然没有,您又为什么老是呆在家里呢?……”

  “您听我说,您不是想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唔,对呀,对呀!”

  “是按这个词的严格意义说吗?”

  “是按它最严格的意义来说!”

  “那就请您记住,我是一个典型!”

  “典型,典型!什么典型?”姑娘哈哈大笑,那样子好像她整整一年没有这么笑过似的,然后就大叫起来。“同您在一起真开心!您看,这里有条板凳,我们坐下来谈吧。这儿没有人走动,说话也没人听见,您就开始讲您的经历吧!因为不论您怎么说也无法使我相信您没有经历。我有经历,不过把它隐瞒起来了。首先请您说说典型是什么?”

  “典型?典型就是一个有特色的人,一个荒唐可笑的人!”

  她孩子般的笑声感染了我,我也跟着哈哈大笑。“典型是一种性格。您听我说,您知道什么是幻想家吗?”

  “幻想家!对不起,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本人就是幻想家!有时候我坐在奶奶身旁,脑子里什么都想。哎,一旦开始幻想,就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来了,甚至想嫁给中国的皇太子……您知道,当幻想家真舒心!不,不过那只有天晓得!特别是真有心事要想的时候!”这一次她相当严肃地这么补充说道。

  “妙极了!既然您幻想过嫁给中国的皇太子,那您就一定会理解我的意思。嗯,您听我说……对不起,我还没有问您尊姓大名呢?”

  “您到底还是想起来了!您早该想到呀!”

  “哎呀,我的天啦!我太高兴了,所以没有想到这上面来……”

  “我叫纳斯金卡!”

  “纳斯金卡!仅仅是这个小名吗?

  “仅仅是这个名字,怎么,您还觉①得不够吗?真是贪心①俄罗斯人的姓名包括名、父称和姓氏三部分,初次见面作自我介绍时通常是说出自己的名字和父称,只说自己的小名,是对对方表示亲切。女主人公在这里的自我介绍出乎对方的意料,因而引起后面的对话。

  十足!”

  “不够吗?不,恰恰相反,已经足够了,非常非常够了!

  纳斯金卡,您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要是您一开始就成为我的纳斯金卡有多好啊!”

  “这就对啦!唔!”

  “好吧,纳斯金卡,请您听听下面是我多么可笑的经历。”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装出一副近乎迂腐的庄严神态,好像念稿子似的说了起来:“纳斯金卡,可能您不知道,彼得堡有一些相当奇怪的角落。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个太阳,似乎不肯光顾这些地方,而照射这些地方的,好像是另一个专门为这些地方订做的太阳。它用另一种特殊的光芒,照射着这里的一切。亲爱的纳斯金卡,这些角落里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根本不像我们周围沸腾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是存在于我们这儿,不是存在于我们这个极其严肃的时代,而是可能存在于遥远的九重天之外。这种生活是荒诞、热情的理想混合物,哎,纳斯金卡,它里面和着阴暗、平淡无奇和无法想象的庸俗!”

  “啊,我的上帝呀!这是一个多好的开场白呀!我这是听到了什么呢?”

  “纳斯金卡(我叫您纳斯金卡,总是觉得不够),您会听到,在这些地方生活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幻想家!如果要给它下一个详细的定义,那就应该说,幻想家不是人,而是某种中性的东西。他们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好像藏身在里面,甚至害怕见到白昼的阳光。它一旦爬进自己的窝里,就在那里面落地生根,像蜗牛一样,或者至少在这一方面活像一种有趣的动物。这种有趣的东西既像动物,又像动物的家,人们通常把它叫做乌龟。您想想看,他为什么那么热爱自己的四面墙壁,而那些墙壁总是涂有绿的颜色,被薰得黑黝黝的,看了叫人丧气,而且散发出一股叫人难以忍受的烟味!为什么这位可笑的先生在接待他的某个来访的熟人(他的熟人是很少的)时,神色是那么窘迫,脸色突变,神情慌乱,好像他刚刚在自己的房内犯过罪似的,不是制造伪币就是写下几行小诗,用匿名的方式,寄往杂志社,谎称原作者已经故去,作为朋友,认为发表故友的诗作,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云云。纳斯金卡,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这两位朋友见面却谈不来?为什么那位突然来访的朋友闷闷不乐?他既不笑,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而在其他场合,他却总是谈笑风生、妙语如珠的,特别是在议论女人和其他引人入胜的话题的时候。其次,这位朋友肯定是结识不久的新交,为什么他第一次造访就(第二次造访是不会有的,因为下次他是决不会来的)看到主人惊慌失措的神色,尽避他口若悬河(他是有这个本事的),却变得如此窘迫,竟然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而他的主人呢,一开始就作出极大的努力,力图使他们的谈话风趣横生,有声有色,为了表现他对上流社会的了解,他也谈女性,甚至低声下气,讨好这位误来他家作客的可怜人,但是所有这些努力,全部归于无效!还有一点,为什么客人突然想起一件极其紧要的事情(其实,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赶紧把主人热情地紧握着的手抽出来,匆匆忙忙抓起帽子,迅速离去,而主人却在想方设法,表示他的懊悔,希望以此挽回失去的面子?为什么离去的客人一出门就发誓,以后决不再到这个怪人家里来,虽然这个怪人实质上是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人?同时,这位客人大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把自己前不久与之交谈的主人与谈话时他见到的一只可怜的小猫相比较,这当然是不伦不类的。那只小猫遭到孩子们的戏弄,受尽了他们的惊吓和侮辱。孩子们对小猫不讲信义,居然抓住它,把它当俘虏,弄得它浑身是灰,狼狈不堪,最后只好躲到椅子底下,藏进暗处,好不容易才摆脱孩子们的纠缠。它在那里整整呆了一个小时,它竖起身上的毛,呼哧呼哧地喘气、喷嚏,用自己的两只前爪,洗自己受尽凌辱的嘴脸。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它对周围的一切,都怀着敌意,甚至对同情它的女管家为它留下的主人吃剩的饭菜,也是如此!”

  “您听我说,”纳斯金卡打断了我的话,她一直睁着两眼,张着小口满脸惊讶地听我说话。“您听着,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为什么正是由您向我提这样可笑的问题?

  不过我知道,这些奇闻异事肯定是发生在您的身上,而且一点不假。”

  “那是没有疑问的,”我以非常严肃的神情,对她作了回答。

  “好!既然没有疑问,那您就继续说下去吧,”纳斯金卡回答说,“因为我很想知道结局如何。”

  “您想知道,纳斯金卡,我们的主人公到底在自己的角落里干了些什么?其实,与其说是我们的主人公,不如说是我,因为整个事情的主人公就是我,就是这卑贱的我!您想知道,我在自己的角落里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一位友人的突然造访,竟然使我一整天如此神情慌乱、手足无措?您想知道人家打开我的房门时,我为什么吓得跳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为什么我善于接待客人,却又为自己做不到殷勤好客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呢?”

  “嗯,对,对!”纳斯金卡作了回答。“问题的实质正在这里。您听我说,您讲得很动听,不过,难道您不可以讲得这么动听吗?您好像不是在讲故事,倒是很像照着稿子念什么似的。”

  “纳斯金卡,”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装出一副庄重、严肃的样子回答,“亲爱的纳斯金卡,我知道我讲得很动听,对不起,换个方式,我却做不到。现在,亲爱的纳斯金卡,我就像是所罗门国王的灵魂,它在用七重封条贴住的罐子里,关了一千多年,最后那七重封条终于揭开了。现在,亲爱的纳斯金卡,经过这么长久的分离,我们又团聚了——因为我早就已经认识您,纳斯金卡,因为我早就在寻找一个人,这就是一个信号,表示我要找的就是您,我们现在是命中注定要见面了。——现在我脑海里的几千座闸门都已打开,我必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否则,我就会憋死!所以我请求您千万别打断我的话,纳斯金卡,而要乖乖地听我讲下去,否则,我就不讲了。”

  “别,别,别!千万别这样!您说下去吧,现在我一句话也不插了。”

  “好,现在我继续往下说。我的朋友纳斯金卡,我的一天之中,有一个小时是我极其喜爱的。这时候,所有的工作包括公务和家务,都已干完,大家急急忙忙赶回家去吃饭,然后躺下来休息休息。在回家的路上,大家也在思考一些欢快的事情,盘算着如何度过黄昏、夜晚和剩下的整个业余时间。

  就在这个时刻,我们的主人公(纳斯金卡,请允许我还是用第三人称来讲好,用第一人称谈起来,实在叫人感到怪难为情),就在这个时刻,我们的主人公也没有闲着,他跟着走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他那苍白而多少有点绉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他望着彼得堡寒冷的天空中渐渐消退的晚霞,心中很是平静。我说他‘望着’,其实是不确切的。他不是望,而是视而不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似乎他已疲惫不堪,或者此时此刻正在思考什么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因此对周围的一切,只能匆匆一瞥,几乎是极不情愿地一扫而过。他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在明天到来之前,使他感到恼火的‘事务’都已做完。他像放学归来,离开教室去玩自己喜爱的游戏、尽情玩耍、淘气的小学生一样,内心里感到无比的高兴!纳斯金卡,您从旁看看他吧,您马上就会发现,欢快的情绪已经对他脆弱的神经和处于病态的兴奋之中的幻想力,产生了极好的作用。您看,他正在聚精汇神思考什么问题……您以为他在考虑用餐吗?盘算今晚怎么过吗?他在看什么呢?是在看那位相貌堂堂的先生吗?由几匹快马拉着的一辆马车金光闪闪地正从那位先生的身旁驶过去,那位先生向马车里坐着的一位夫人恭恭敬敬地鞠躬致礼!不,纳斯金卡,他现在哪里有功夫顾得上这些琐屑的芝麻小事呢?!他现在正在全神贯注着自身的特殊生活,显得格外充实。他好像一夜之间,突然成了一位富翁。落日的余晖在他面前欢快地闪烁,并非毫无作用,它唤起了他温暖的心中蕴藏着的许多印象。现在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条道路,而在这以前,最不起眼的芝麻小事也会使他大吃一惊。现在,‘幻想女神’(亲爱的纳斯金卡,如果您读过茹科夫斯基①的作品的话那就好了)已经运用自己的巧手,编出了金黄色的底幅,又在底幅上面编织出美丽无比、虚幻迷人、光怪陆离的生活图案。谁知道呢?也许她会用巧妙的两手把他从正在漫步的花岗石砌的人行道上托起来,送到晶莹灿烂的七重天上。这个时候,您试一试把他叫住,突然问他:您现在走在什么地方,走在哪条街上?他肯定会什么也想不起来:既想不起他走在什么地方,也想不起他站在哪里。他会懊丧得满脸胀得通红,为了挽回面子,他肯定会编造一通谎言。所以当一位非常令人起敬的太太很有礼貌地把他拦在人行道的中央,开始向他询问她走错了的道路时,他竟然浑身发抖,两眼惊恐地环顾四周,差点叫了起来。他心烦意乱,双眉紧蹙,大步大步地朝前走去,几乎没有注意到,不止一个过路人在望着他发笑,并且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去。还有一位小泵娘,睁着一双眼睛,直望着他满脸堆着的微笑和做出的各种手势,怯生生地给他让开道路,随后就大声笑了起来。但是,还是那尊幻想女神,在任意飞行中顺便带走了那位老太太,好奇的过路客和微笑的小泵娘,还有在把丰坦卡河塞得满满的驳船上过夜的农民(我们假定此时此刻我们的主人公正从河边走过来),淘气地把这些人和物通通都绣到自己的绣布上,就像把苍蝇黏在蜘蛛网上一样。于是,这位怪人便带着新的收获,回到他那个①茹科夫斯基(一七八三——一八五二)俄国大诗人,浪漫主义诗歌的创始者之一。

  令人感到愉快的洞穴里,然后坐下来吃饭。吃了很久之后,他才清醒过来。这时候,服侍他的、总是心事重重、脸上从来没有开朗过的玛特莲娜,已经收拾好桌上的杯盘碗碟,给他递来了烟斗。他清醒过来以后,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吃完了饭,至于这顿饭是怎么吃的,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房间里已经黑了下来。他的心里,既感到空虚,又感到悲哀。整个幻想王国在他的周围坍塌了,坍塌得无声无息,毫无痕迹,没有发出一点破裂的劈啪声,像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自己也记不起他梦中见到了什么。然而却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使他的心隐隐作痛,无法平静下来。有一个新的愿望在颇具诱惑力地触动和刺激他的幻想力,不知不觉地唤起一连串新的幻象。小小的房间里,笼罩着一片寂静。离群索居和懒惰是可以激发想象的。想象正在悄悄燃烧起来,开始沸腾,就像老玛特莲娜的咖啡壶中烧着的水。老玛特莲娜正在厨房里不动声色张罗,为她自己烧冲咖啡用的水。这时候,想象正在一阵阵地激荡,喷出像火星一样的光芒。那本随手拿到的书,已经从我们的幻想家手中滑落下来,他毫无目的地读着,还没读到第三页呢!他的想象力又兴奋起来了,接着又突然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一种新的、迷人的生活便在他面前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一场新的梦,就是一次新的幸福!

  一剂令人心荡神驰的甜蜜毒药!

  “啊,我们的现实生活在他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在他那带有偏见的眼里,纳斯金卡,你我都活得这么懒懒散散,慢慢吞吞,无精打采。在他看来,我们全都对自己的命运不满,我们简直是在受着生活的折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您看吧,我们之间的一切,即使粗粗一看,的确都是冷冰冰的、阴森森的,好像大家都在生谁的气似的……

  “可怜的人们!我的幻想家想道。他想的也并不奇怪。您看看那些仙魔一样的幻影吧:它们有多么迷人,多么奇妙,多么无拘无束,多么自由自在!它们在他的面前组成一幅神奇的、人格化了的图画。在这幅图画之中,站在前面第一位的,自然是他自己,是我们高贵的幻想家本人!您看看那些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惊险场面和一连串没完没了、变化无穷、令人兴奋不已的梦幻吧!您也许要问:他在幻想什么呢?其实干吗要问这个呢?他什么都想啊……想起初不被人承认但后来却荣获桂冠的诗人所起的作用;想他与霍夫曼①的友谊;巴托罗缪之夜②;狄安娜·维尔隆,伊凡·华西里耶维奇在攻占喀山时所起的英雄作用;克拉拉·毛勃雷、埃非·迪恩斯③,教长会议和教长前面的胡斯④,《魔鬼罗伯特》⑤中死人的复活(您还记得那音乐吧?它散发出一股坟墓的气息!)还有敏娜⑥、布雷德⑦,别列津纳河上的大会战,沃——达伯爵夫人①②③④⑤⑥⑦《布雷德》是伊·伊·科兹洛夫(一七七九——一八四○)的一首歌谣。

  《敏娜》是瓦·阿·茹科夫斯基(一七七三——一八五二)根据歌德的作品而创作的一首诗。

  《魔鬼罗伯特》是法国作曲家梅耶比尔(一七九一——一八五二)的一部歌剧。

  扬·胡斯(一三六九——一四一五)——捷克伟大的爱国者,主张建立独立的国家教会,是为反对德国封建主而开展民族解放运动的鼓舞者。一四一五年康斯坦茨的教长会议因其拒绝放弃新教教义而判处胡斯死刑,放在篝火上烧死。

  狄安娜·维尔隆、克拉拉·毛勃雷和埃非·迪恩斯都是著名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小说中的人物。

  巴托罗缪之夜——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圣·巴托罗缪节日之夜,在巴黎发生了天主教徒大规模屠杀新教徒的事件。这一事件反映在梅里美所著的历史小说《查里第九时代轶事》中。

  霍夫曼·埃伦斯特·捷奥多尔·阿马杰(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国浪漫主义最著名的代表。他作品中描写的生活总是荒诞与现实的统一。

  家里的诗歌朗诵会①,还有丹顿②,埃及女王克列奥帕特拉的情夫③,科洛姆纳的小屋④以及属于他自己的小窝,身旁还有可爱的女友相伴,在漫长的冬夜,张着一张小口,睁着一双眼睛,听他讲话,就像您现在听我讲话一样,我的小天使!……

  “不,纳斯金卡,您我那么渴望的生活,对他这个神不守舍的懒汉来说,简直不屑一顾,他认为这是贫乏的、可怜的生活,但他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也许使他烦心的日子就会到来,那时,他为了过上一天这样可怜的生活,就得付出他全部的荒诞、幻想的岁月,而且不是为了得到欢乐,也不是为了得到幸福,而在那忧伤、悔恨和无法遏止的痛苦时刻,连选择他都不想要了。但是,这可怕的时刻,暂时还没有到来,所以他什么也不想要,因为他超然物外,一无所求,因为他什么都有,因为他什么都得到了满足,因为他本身就是描绘自己生活的画家,是他每时每刻在为自己随心所欲地创造生活。唯其如此,这个神奇的、虚幻的世界才创造得这么轻松,这么自然!似乎这一切都不是幻影。真的,要是在另一个时候,我会相信,这全部生活并不是感情冲动的结果,不是海市蜃楼,不是想象力的欺骗,而所有这一切都是现实,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纳斯金卡,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精神受到压抑?为什么他的脉搏像中了邪似的,任意加速跳动,眼泪止不住地从幻想家的眼中流出?为什么他苍白、湿润的两颊在发烧?为什么他全身感到那么难以形容的①②③④普希金的一首叙事诗的篇名。

  普希金的一首诗,见于《埃及之夜》。

  丹顿(一七五九——一七九四)——十八世纪末法国革命的著名领导人。

  沃—达指沃隆卓娃·达什科娃。

  高兴?为什么一个个不眠之夜在无穷的愉快和幸福之中就像短短的瞬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而在朝霞映在窗户上,闪烁出玫瑰色的光芒,梦幻似的游移不定的晨光,照亮我们彼得堡这里阴暗的房间时,我们的幻想家已经精疲力尽,疲惫不堪,一头倒在床上,沉沉地坠入梦乡,他那病态的、受到震撼的灵魂则高兴不已,但心里却带着甜丝丝的、令人疲倦的隐痛?是的,纳斯金卡,一旦您上当受骗,就会情不自禁地相信:真正的、诚挚的激动是能够触动他的灵魂的,还会情不自禁地相信,在他那无血无肉、虚无飘缈的幻想之中是有着可以感触得到的、活生生的东西的。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欺骗啊!比方说,他心中萌发了爱情,那爱情里面就包含有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各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只要您瞧上他一眼就会相信的!亲爱的纳斯金卡,您望着他真的会相信他不认识他在幻想中发疯似地爱着的那个女人吗?难道他只是在一些诱人的幻景中见过她,而他对她的满腔激情不过是一场春梦?难道他们真的没有手挽手,成双成对地、形影相随地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难道他们没有抛弃整个世界,而把他们各自的小天地、彼此的生活联系在一起?难道不是她,在很晚的时候,在分手来临的时刻,难道不是她趴在他的怀里,痛哭嚎啕,愁肠寸断?她听不见阴森森的天空下着的暴雨,也听不到刮着的狂风,可是狂风却吹落了她黑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难道这一切都是梦幻,包括这座花园?这花园阴冷、荒芜、凄凉,幽径上长满青苔,显出一副孤寂、忧郁的模样。他们曾经在这里,并肩漫步,共话衷肠,表白爱情和思念之情。他们彼此爱得那么长久,‘那么长久,那么深沉’!还有那幢祖先遗留下来的怪模怪样的房子。

  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她孤寂而忧伤地住饼很久,陪伴着她年老力衰、面色阴沉、老是沉默寡言却又性情暴躁的丈夫。正是这个老家伙吓得他们心惊胆战,像小孩子一样羞答答地隐藏着他们彼此的恋情。他们有多么痛苦,有多么害怕啊!他们的爱情又有多么纯洁,多么诚挚!(纳斯金卡,这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了。)但世人却又非常歹毒!我的天啦!难道他后来碰到的不是她吗?那是在远离祖国海岸的异国土地上,在正午酷热的天空底下,在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市之中。当时,一座沉浸在火光海洋之中的宫殿(肯定是一座宫殿)里正在举行舞会,灯火辉煌,乐声悠扬,她站在爬满常春藤和蔷薇的阳台上,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她赶紧摘下假面具,说完一句‘我自由啦!’就浑身抖动,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他们紧紧地拥抱,身子贴着身子,高兴得不禁大叫,在一煞那间,居然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离别,忘记了所有的折磨、那座阴森森的房子,还有那个老家伙、遥远祖国阴暗的花园以及那张长凳,在那里她曾经给予过他最后一次热烈的吻。后来,她从他由于绝望而感到痛苦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了……

  “啊,纳斯金卡,您一定会同意:某一位个子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一位好说笑话逗乐的小青年,您不请自来的朋友打开您的房门,像没事似的大叫:‘老兄,我是刚从巴甫洛夫斯克来的!’这时,您一定会一惊而起,脸红到脖子上,样子十分难堪,好像一个小学生刚刚从邻居果园里偷来一只苹果,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被人发现了似的。我的天哪!老伯爵已经死去,难以用笔墨加以形容的幸福就要到来,可这时人们却从巴甫洛夫斯克来了!”

  我结束了我悲怆的叫喊,情绪激动地沉默下来了。记得我很想使劲放声大笑,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与我作对的小表,附在了我的身上,而且已经开始掐我的喉咙,揪我的下巴颏,于是我的两眼也就越来越湿润。我期待着正在睁着一对聪明的眼睛听我说话的纳斯金卡哈哈大笑,发出她那小孩子般的、难以遏制的笑声。我已经感到后悔,不该走得那么远,不该讲那些早已憋在我心里的话,而这些话我早已烂熟在心,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就像背书似的。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我自己的判决书,现在叫我不念是欲罢不能了。我坦白承认,我不希望有人理解我,但使我感到大吃一惊的是,她居然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怀着一种胆怯的关切心情问我:“难道您的一生真是这样过来的?”

  “对,我整个的一生都是这么度过的,纳斯金卡!”我作了回答。“看来,我也会这样结束我的一生!”

  “不,这不行!”她心情惶恐地说道,“这是不会出现的。

  不过,我的整个一生大概会在奶奶的身旁度过了。您听我说,您知道吗这样活下去是非常不好的!”

  “我知道,纳斯金卡,知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声叫道。“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我白白地葬送了我的全部大好年华。现在我不仅知道这一点,而且因此而感到更加痛苦,因为上帝亲自把您,我善良的天使,派到我的身边来,把这一点告诉我,并且加以证明。现在,当我坐在您身边,和您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害怕思考未来了,因为将来又会是孤独,又是这死水一潭、毫无用处的生活。现在我真真切切地坐在您的身旁,感到无比的幸福,将来我是会有幻想的!啊,愿上帝赐福与您,让您永远幸福,亲爱的姑娘,因为您没有一见我就让我滚开,因此我可以说,我一生之中至少痛快地过了两个夜晚!

  “嗯,不,不!”纳斯金卡叫了起来,两眼闪着泪花,“不,这种情况再也不会有了,我们就这样不再分离!两个晚上算什么呢?”

  “唉呀,纳斯金卡,纳斯金卡!您是否知道您使我和自己和解了多久?您是否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把自己想得那么坏了。您是否知道,我也许不再为我过去犯过罪、在生活中有过过失而伤心了。因为这样的生活本身就是过失和犯罪。您不要认为我是在夸大其辞,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万别这么想!纳斯金卡,因为我有时候感到那么悲伤,那么愁苦……因为我在这样的时刻里开始感到我永远也无法过上真正的生活;因为我已经觉察到我失去了同真正的现实的任何接触,失去了任何感触的能力;还因为我咒骂过我自己,因为在荒诞的不眠之夜以后,我也有一些非常可怕的清醒时刻!这时候,你会听见你四周的轰隆声,人群在生活的旋风中飞舞;你会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是在实实在在地生活。您会看到:生活不是为他们定做出来的,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像梦,像梦境一样消止,他们的生活总是不断更新的,总是永远年轻的,它的这一小时与那一小时总是不同的,而胆怯的幻想却是那么令人丧气,单调到了粗鄙的地步!幻想是阴影的奴隶,思想的奴隶,第一块突然遮住太阳并用愁苦压迫着(那么珍惜自己的太阳的)真正彼得堡的心的云彩的奴隶,而愁苦中的幻想算是什么幻想呢!?

  你会感觉到,它终于感到了疲倦,在永无休止的紧张之中·永·不·衰·竭的幻想正在逐渐衰竭,因为你在不断成长,正在慢慢地放弃自己以前的理想。这些理想正在化为灰尘,变成碎片。

  如果没有另一种生活,那就只好用这些碎片来拼凑了。不过心灵却在祈求和向往另一种东西!幻想家便在灰烬中白白地翻寻,在自己以往的幻想中寻找,希望在这一堆灰烬之中找到哪怕是一些火星,把它煽旺,用重新煽起的火光去温暖已经冷却了的心,使往日感到那么亲切可爱的一切,重新在心中复活,触动他的心灵、使他的血液沸腾,眼泪夺眶而出。过去的一切曾经使他大大地受骗上当!纳斯金卡,您是否知道,我已经走到了何等地步?您是否知道,我已经被迫举行周年纪念,纪念自己的感受,纪念那些过去感到非常亲切,实际上却根本没有过的一切。因为这个周年纪念是根据那些愚蠢、虚妄的幻想进行的,而所以举行是因为这些愚蠢的幻想已经不复存在,而且也无法使之再现:要知道幻想也是可以活下来的!您知道吗,我现在喜欢回忆,喜欢在固定的时间去重游我曾经感到过幸福的那些地方,我喜欢使自己的现在与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协调起来,并且经常像黑影一样,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漫游,既无需要,也没有目的,心情颓丧、抑郁。

  那都是什么样的回忆啊,真是不堪回首!比如我就经常想起,恰恰是在一年前,正是这个时候,这一个钟头,我就在这条人行道上漫步,像现在这样,也是这么孤独,这么颓丧。有时还回忆起,那时的幻想也是很忧伤的,尽避当时的生活并不好过,但不知为什么仍然觉得,那时的生活似乎轻松些,也平静一些,没有现在困扰我的这个阴暗的思想;没有这些良心上的谴责。现在这些阴暗、忧郁的谴责使我日夜不得安宁,所以你常常问自己,你的幻想到底在哪里呢?你总是连连摇头,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流,日子过得多快啊!于是你又问自己:这些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呢?你把美好的时光打发到哪里去了?你过去到底生活过没有?瞧,你对自己说,瞧,这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冷。再过一些年,阴暗的孤独就会接踵而来,战战巍巍、腰弯背驼的老年也会来到,在这以后就是愁苦和颓丧。你的幻想世界变得越来越苍白,你的幻想也会停滞、枯萎、飘零,就像树上飘落下来的黄叶……啊,纳斯金卡!要知道,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将是多么痛苦,甚至连遗憾也没有,真正一无所有……因为一切都已失去,这所有的一切,早已成了虚无,全都等于零,仅仅是一场梦幻!”

  “唔,您别再勾起我的怜悯了!”纳斯金卡一边说一边擦她眼里滚出的泪水。“现在一切都已结束!现在我们两个在一起,不论我发生什么,我们永远也不分开了。您听着,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读书很少,虽然奶奶也给我请过老师,但是,说真的,我理解您,因为你刚才对我转述的一切,我自己都经历过。当然我不会像您那样讲得好,我没有学习过。”

  她羞怯地补充了这么一句,因为她对充满激情的讲话,充满了敬意,对我高雅的用词,也颇为赞赏。“但是,我感到非常高兴的是,您对我完全掏了心里话。现在我了解您了,完完全全、彻底了解了。您猜怎么样?我也想把我的经历讲给您听,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您,然后请您给我提意见。您是个很聪明的人,您答应给我提意见,出主意吗?”

  “啊呀,纳斯金卡,”我回答说,“虽然我从来没有给人当过参谋,更不说是个聪明的参谋了,不过,现在我发现,如果我们将来永远这样生活,那肯定是非常明智的,我们彼此都能为对方提供很好的意见的。好啦,我的好纳斯金卡,您到底需要什么主意呢?您直率地对我说吧!我现在是这么愉快、幸福、勇敢、聪明,什么主意不用想就可以说出来的。”

  “不,不!”纳斯金卡笑着打断我的话,“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好主意,我需要的主意是发自内心的、具有兄弟情谊的,就像您爱了我一辈子。”

  “行,纳斯金卡,行!”我高兴得叫了起来,“就算我已经爱了您二十年,那也没有我现在这样爱得强烈。”

  “把您的手伸过来!”纳斯金卡说道。

  “这就是!”我把手伸给她,然后作了回答。

  “那好,开始讲我的经历吧!”

  纳斯金卡的经历“我经历的一半您已经知道,那就是说,您知道我有一个年老的奶奶……”

  “如果另一半也像这一半一样的简单……”我本想笑着打断她的话。

  “您别插嘴,听下去。首先我得提个条件,别打断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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