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功课》

更新:2023-04-25 23: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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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清时,匀如池水的夜静谧地等待着,悄悄拍了拍,知道小女儿这回真的睡熟了。

  蹑脚摸索,漆黑不见门壁。摸索着突然踢了椅子一下,轰隆砰然的炸响惊得自己晕眩了刹那。屏息听听,暗寂中流响着母亲女儿的细微鼾息——心中松了一下。

  摸至椅子坐下,先静静停了一停。

  读书么?没有一个读的方向。

  写么?不。

  清冷四合。肌肤上滑着一丝触觉,清晰而神秘。我突然觉察到今夜的心境,浮凸微明的窗棂上星光如霜粉。

  我悄悄坐下了,点燃一支莫合烟。

  黑暗中晃闪着的一星红点,仿佛是一个异外的谁。或者那才是我。窗外阴云,室内沉夜;黑暗充斥般流溢着,不知是乌云正在侵入,还是浓夜正在漾出。其中那一点红灼是我的魂么,我觉得双目之下的自己的肉躯已经半溶在这暗寂中了。

  我觉得那红亮静止了,仿佛不愿扰乱世界的消溶。于是我坐得牢些,不再去想书籍或纸笔。

  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夜。我惊奇,一边感叹一边地看着,黑色在不透明的视野中撕絮般无声裂开。浪头泛潮般淹没,黑的粒子像溶开但未溶匀的染料,趁夜深下着暗力染晕着。溶散有致,潮伏规矩,我看见这死寂中的一种沉默的躁力,如一场无声无影的角斗。

  手痉挛了一下,触着的硬硬边缘是昨夜读着的书,高渐离的故事。

  远处窗外,遥遥有汽笛凄厉地撕裂黑布般的夜,绝叫着又隐入窗外沉夜。高渐离的盲眼里,不知那永恒黑暗比这一个怎样;而那杀人呼救似的汽笛嘶叫,为什么竟像是高渐离的筑声呢。

  我视界中的黑暗慢慢涌来,在我注视中闭合着这一抹余空——若是王侯根本不懂音乐呢——黑潮涨满了,思路断了。

  我在暗影里再辨不出来,满眼丰富变幻的黑色里,没有一支古雅的筑。

  那筑是凶器……

  我决心这样任意遐想一回。应该有这样的夜:独自一人闭锁黑暗中思索的夜,如墨终于染透了、晕匀了六合的纸。我觉得神清目明,身体休憩了。我静静地顺从地等着,任墨般的黑夜一寸寸浸透我这一具肉躯。

  墨书者,我冥冥中信任的只有鲁迅。

  但这夜阵中不见他,不见他的笔。渐离毁筑,先生失笔,黑夜把一切利器都吞掉了。是的,我睁大双眼辨了许久,黑色的形形色色中并不见那支笔。只有墨,读不破的混沌溶墨。春秋王公显然是会欣赏音乐的,而到了民国官僚们便读不懂鲁迅的墨书。古之士子奏雅乐而行刺,选的是一种美丽的武道;近之士子咯热血而著书,上的是一种壮烈的文途——但毕竟是丈夫气弱了。

  因为乌云般的黑暗在浸漫淹没,路被黑夜掩蔽得毕竟窄了。

  我心中残存着一丝惊异,仍然默默坐在黑暗的闭室之中。黑暗温暖,柔曼轻抚,如墨的清黑涤过心肺,渐渐淹上来,悄然地没了我的顶。

  近日爱读两部书,一是《史记·刺客列传》,二是《野草》。可能是因为已经轻薄为文,又盼添一分正气弥补吧,读得很细。今夜暗里冥坐,好像在复习功课。黑暗正中,只感到黑分十色,暗有三重,心中十分丰富。秦王毁人眼目,尚要夺人音乐,这不知怎么使我想着觉得战栗。高渐离举起灌铅的筑扑向秦王时,他两眼中的黑暗是怎样的呢?鲁迅一部《野草》,仿佛全是在黑影下写成,他沉吟抒发时直面的黑暗,又是怎样的呢?

  这静夜中的功课,总是有始无终。

  慢慢地我习惯了这样黑夜悄坐。

  我觉得,我深深地喜爱这样。

  我爱这启示的黑暗。

  我宁静地坐着不动,心里不知为什么在久久地感动。

  黑暗依然温柔,涨满后的深夜里再也没有远处闯来的汽笛声。我身心溶尽,神随浪摇,这黑暗和我已经出现了一种深深的默许和友谊。

  它不再是以前那种封闭道路的围困了。此刻,这凌晨的黑暗正像一个忠实的朋友,把我和我的明日默默地联系在一起。

  (1988年8月28日《光明日报》)

  赏析随笔是一种自由文体,借用林语堂的话说,“它可以说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绘人物,可以评论时事,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张承志的《静夜功课》正可谓是这样抒一种心境、发一股牢骚、露一把幽情的佳作。

  作者的诗人气质是构成本文的主导因素,没有它就没有敏锐的感觉,而没有敏锐的感觉就不能在这流溢着黑暗的静夜里发今古之幽情。本文开始我们就体会出作家心底的柔情和爱心:从悄悄拍着女儿入睡到虽蹑脚摸索却仍然闹出轰隆炸响时的惊异,都表明作者那善良的心绪,这一切构成了静夜功课的基础,没有善良的爱心和敏感的气质就不会有在静夜里沉思高渐离的毁筑和鲁迅的墨书。从本质上说纠缠着作家思绪的不是从古至今的历史事实本身,而是这事实背后所蕴含的哲理,这正是吸引作者思绪的所在。

  高渐离的故事在《史记·刺客列传》中所述不多,太史公只是三次渲染了他筑声的苍凉、悲壮、激昂,每次听众都流涕而去。敏感的作家在静夜中展开联想,高渐离眼中那永恒的黑暗和筑声中杀人似的呼叫声在作者脑海中漫展开来。在这里,永恒的黑暗是前提,激昂苍凉的筑声是结果。我想此景中的高渐离肯定在击筑声中包含了一种诅咒和抗议,融注了他的满腔热血,但此时作者的猜测近乎残忍:“若是王侯根本不懂音乐呢”?显而易见,如果王侯不懂音乐,渐离就是对牛弹琴,一切心血都白费了。巧妙的是作者此时让“思路断了”,但作者的沉默却给读者以极大的幻想空间。我们可以想象出渐离内心所积蕴的复仇的热血和冷酷现实间的巨大反比,筑声是击筑者心灵的颤音,如果一个用自己的生命去击筑的人遇到的却是听不出其中奥秘的耳朵,耕耘却没有收获,满腔热血却了无反响,那是一幅多么凄凉的景象啊!我们把它看作古之士人的本然处境。

  事实上,高渐离的故事仅仅是作者表达思想的一条途径,因为作者知道春秋王公是懂音乐的。作者做此假设的原因在于,由此引述到鲁迅的遭遇上来,“渐离毁筑,先生失笔”遥相呼应,作者的假设有了深刻的含义。鲁迅所遭遇的恰是一群不懂墨书的民国官僚,一幅鲁迅写作的风景步入我们的视界:一面是为民族的复兴咯热血著书,一面是读不懂墨书的官僚政客。这样先生虽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而官僚依旧昏然地做官——甚至有时再给先生来点“高压”政策,其状也惨。作者的对子是别开生面的:“古之士子奏雅乐而行刺”,“近之士子咯热血而著书”。士子和政客相对应,命苦的是“士子”,他们空有良知,白耗热血,而现实却依旧。如果我们把“士子”看作严格意义上的中国知识分子就更贴切了,这证明了中国文人的凄惨命运,这正应了当代诗人的那句话:“也许我们的心事/总没有读者/也许路开始已错/结果还是错/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也许燃尽生命烛照黑暗/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至此作者的“任意遐想”却成了具有历史厚度的文化剖析。

  “我深深地喜爱这样黑夜悄坐”因为在宁静中我的心却久久感动。黑夜给了我是由思考的空间,给了我思想的启示。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多有歌咏夜晚之作,原因就在于静夜中没有干扰、没有规范、没有习俗、没有政治压迫,给思考者以无限的自由,这也是作者喜爱这静夜的原因。本文是一篇颇具匠心的随笔,作者往往在思考的关键之处戛然而止,留给读者自己去思考、摸索,让人回味无穷。当作者提出“若是王侯根本不懂音乐呢”的设问的时候,“思绪断了”,任读者自己去推测答案,作品中有许多类似的有始无终的疑问,这使本文富有思想的张力,谁都能感到作家的心在静默中燃烧。作者很重视文章的内在肌理,全文自暗夜始,由暗夜终,由汽笛声引发筑声,由墨夜引发墨书,转折自然,读来兴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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