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

更新: 2023-04-25 19:46:41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铃啷的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你这样不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说:“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凝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像渐渐多了起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

  “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飘流着,就这样飘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唇:“莹姐,我真耽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牙齿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的退去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静,完全被热情侵占着。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

  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是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我们又握过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着街头,我无目的地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

  (1936年《生活知识》第1卷第7期)

  赏析对于一个流浪异乡的旅人,家是温暖,亲情,是萦萦不去的系恋;而对于一个出走的娜拉,家却又是羁縻、牵绊,是默默无言的威压。于是,困扰现代文学史上几代作家的“家”情结,自然地也成为萧红写在自己抗婚出走后的《初冬》一文中的题旨所在。女主人公落寞、孤寂的情怀,与弟弟短暂会晤中的彼此理解温慰,最终点染出作者凛然的自尊与不屈的个性,以及对自由的热切向往。

  萧红文笔的婉约与清丽已是人所共识,但仅就这篇抒情小品的特点而言,借用鲁迅对《生死场》的首肯,似乎更为确当,这便是——“女性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

  弟弟对姐姐的细致观察,流露在热切的言谈话语间:“你瘦了,”“你的头发这样长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姐姐对弟弟的观察则贯注于全文的方寸点滴:弟弟长大的身体,下意识的手势,激情的脸,不安的心……尤其在弟弟的深黑色的眼睛上,作者做了四次“定格”处理,每一次都伴随着弟弟逐次升级的热切情感,每一次都是令姐姐心旌摇曳的瞬间。“深黑色的眼睛”成为特定环境下“家”的意象,既深蕴着眷眷亲情,又隐含着某种抑压。由是,女主人公才会最终离开有着深黑色眼睛的弟弟,而又恋恋地将弟弟的深黑色的眼睛镂于心板,走向“不同的方向”。

  如果说“细致的观察”尚为女性作家所共有,那么“越轨的笔致”则实为萧红所独具。以散文的笔法做小说,以诗的笔法写散文,使其笔下的文字尤为别致脱俗。作者以主观情怀参照客观外界,笔力所及便无不反衬出女主人公特有的郁悒与落寞:女侍者“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静寂中“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近在咫尺却又“更辽远”的满衣香气的外国女人,以及初冬早晨那“闪闪耀耀”的阳光……如诗的格调辅之如诗的语言,终于赋予这篇小品以抒情小令的幽远意蕴,令人回味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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