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不能忘记的

　　我相信那场无关风月的爱情，一定真真切切地发生过。那两位并不年轻、不英俊、也不美丽的主人公，一定在北京的一个机关工作生活过，相逢、相识、相爱着。
　　撇开那些打着时代烙印、牵涉说教色彩的句子，我细细地读这个故事，甚至把书里的错别字都一一订正。一次次读，一次次地揣摩体会，说不出的感动叹息，认同与推崇。
　　红尘一遭，有此一场，他们足矣！
　　她不美，可是优雅、淡泊，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画。在第一次婚姻解体以后，她就不再对任何一个求婚者动过心，对由此引来的闲话也是淡然地一笑付之。
　　因为她的心已经填得很满，任什么别的东西都装不进去了。
　　他曾是一位地下工作者，给人一种严谨的、一丝不苟的、脱俗明澄得像水晶一样的印象。特别是他的眼睛，十分冷峻地闪着寒光，当他急速地瞥向什么东西的时候，会让人联想起闪电或是舞动着的剑影。
　　那年她刚调到北京，带着孩子去报到，孩子到处串楼梯、扒门缝，在他办公室门上夹疼了手指头，哇啦哇啦地哭，他就抱着孩子去找她。
　　也许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他以他那强大的精神力量引动了她的心。那强大的精神力量来自他那成熟而坚定的政治头脑，他在动荡的革命时代的出生入死的经历，他活跃的思维、工作的魄力，文学艺术上的素养……
　　可是，他有一个地下工作生涯时组织的家庭，没有爱情但和睦、融洽。
　　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这个故事注定要掺入太多苦涩，除了深藏，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一辈子接触过的时间累记起来，也不会超过24小时。平时难得在机关大院里碰面，都是竭力地躲避着，匆匆点个头就赶紧走开去。
　　他们唯一的一次“握手”，是她带着女儿上剧院，他走过来打招呼。她牵着女儿的手突然变得冰凉，而且轻轻地颤抖着。他握了握小女孩的另一只手，他的手也一样是冰冷的，轻轻地颤抖着的……
　　他们唯一的一次“散步”，是一个没有一点诗意的春晚，刮着冷风。他们默默地在柏油小路上走着，彼此离得很远。他因为长年害着气管炎，微微地喘息着。她心疼，想要走得慢一点。可不知为什么却不能，他们走得飞快……他们淡淡地、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像两个没有什么深交的人，为的是尽力掩饰那刻骨铭心的爱情。
　　他唯一送她的礼物，是一套契诃夫小说选集（她和别人闲聊时说喜好契诃夫，他记在了心上）。每次出差，她就要带上选集中的一本；写作累了的时候，她就端一杯浓茶，凝视那套书出神。
　　他们没有过任何表白，但在她的字里行间，悄悄地留下了他的气息。他肯定读懂了，就在那次唯一的“握手”，隔着她的小女儿，他对她说：“您不该在作品里非难那位女主人公……要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原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地方，她并没有伤害另一个人的生活……其实，那男主人公对她也会有感情的，不过为了另一个人的快乐，他们不得不割舍自己的爱情……”
　　20多年了，他占有着她全部的情感，可是她却得不到他，她只有把日记本当做是他的替身，在这上面和他倾心交谈，每时，每天，每月，每年……
　　一次次，她在那条柏油小路踱来踱去，走过那道栅栏习惯回头望，依稀他还站在那里挥手告别；一次次，她站在窗前，带着奇特的神情瞅着那条小路，好像他在走来；出差了，她不让女儿去接站，愿意自己孤零零站在月台上，享受他去接她的那种幻觉；她煞费苦心地计算他上下班可能经过的马路的时间，为的是能看一眼他的车，能从后车窗看一眼他的后脑勺；他在台上做报告，她在台下看着那模糊不清的面孔，为他的咳嗽揪心，泪盈眼眶……
　　他呢，则天天从小车的窗里，眼巴巴地看着自行车道，寻找她那辆自行车；费了许多周折，只为能从她家的大院门口走过一趟；他在百忙中也不忘记翻看各种报刊，为的是看一看有没有她发表的作品……
　　后来，他在那场浩劫中死于非命，刚近五十岁的她一下子头发全白了……
　　爱使他们在一生走过大半的时候，像小孩子一样地忘情。命运却迟迟才把追求的梦想展现在眼前，而这梦想已经在叉道上错过了，中间隔着许多不可逾越的沟壑。
　　于是就只能这样爱着，咫尺天涯，无怨无悔，充满矛盾、牵挂、想象甚至孤独。
　　于是就这样爱到了永恒，即使他们的皱纹和白发从碳水化合物一变再变，变成了其他什么元素，他们仍在相爱着。“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层浪花拍着另一层浪花，一阵轻风紧跟着另一阵轻风……那一定就是他们。”
　　这个夜晚，回味着这个久远的故事，忽然想起作家铁凝，她的婚事曾受到冰心老人的关心，老人家叮嘱她：“你不要找，你要等。”34岁的铁凝一等就是15年，终于等到了同样在等待的华生——燕京华侨大学校长，等到了平静又踏实的幸福。看着他们甜蜜牵手的照片，以及对爱和婚姻的默契理解，你会觉得，没有什么等待不可以。
　　如果没遇到华生，相信铁凝会继续等待的。
　　只是这等待，又有几人认同和坚守？
　　“惟有在两个灵魂充实丰富的人之间，才可能有真正动人的爱情和友谊。”当人世间多少山盟海誓随风飘散，无数诺言化为灰烟；当婚姻成了靠习惯来维持的家庭生活；当情灭生恨，因爱成仇……我就更愿意去读这个很久远的故事，这篇天真地打着时代烙印的小说。
　　拥有一颗等待的灵魂是淡定从容和幸福的，如果知道有另一颗灵魂也在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