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大荒岁月

更新: 2018-03-28 21:54:21

作者:邹静之

  那个灰白的厕所

  我至今没有目睹过因工作事故而死的人,在北大荒这类事故经常发生。火车站装煤,因天寒地冻,煤堆冻成了硬壳,来装车的人就着松的地方往里掏,越掏越深,边上的硬壳支不住了,塌下来,压死了两个北京女知青。当时听说死人了,心里并不觉得怎样,现在想起来,正是十七八岁的年龄,就死了,没爱过,没真正生活过呢!

  我写这段文字时,谁会想起她们来,已经几十年了,如真有灵魂,让她们能看到我写的文字。

  采石场经常出事故。工作中与砂石、炸药接触多之故,还有铁锤、钢钎,碰一下就不轻。采石连的小伙子们都挺结实,天天抡大锤,女的掌钎。我那时羡慕他们,男男女女一起干活,不说话也有意思。见过他们装炸药,一捆一捆地往山洞里填,放大炮。点炮的人,要有胆子,十几个炮捻,一个一个点着,刚躲好就炸了。知青常干这活儿,不在乎,点炮用的烟是公家的,所以就比看谁一根烟点的炮捻多。为的是留下几包公家的烟自己抽。

  出事故那次是放大炮。炮点了半个小时,还不响。要排哑炮,一个副指导员、一个排长就带头上去;还有一个犯了错误的北京知青,想表现一下,也跟上了。快到洞口,炮炸响了,指导员、排长不见了,北京知青正在一大石的后边还没拐过来,那响声把他震出老远,嘴里一直骂着:“×你妈,×你妈!”

  采石场下边是条河,在河对岸零星地找到了些手、骨头、脚趾,也分不清是谁的,一个上海知青,一个天津知青就都死了。那时不怕死,或对死不敏感,从来没有人因死而想到很多,死就死吧!没时间再想。我当年只见到一位对死本身极悲伤的人,梁明的爸爸。
  万花连,只有三座平房,原叫万发屯,也只有几户人家。叫万花连是兵团成立后的事儿,位置在去团部的路上,孤单单的三排房子。房前有许多麦秸垛,每次坐车路过,总能看到有女知青在麦秸垛前解手。万花连没厕所,知青们刚来了一个多月,连个席棚也没有,女孩子们没办法,只好选择了这背向房子、朝向大路的麦秸垛来解手。

  北大荒的苍蝇很多,有时你能看到馒头刚出屉是黑的,上面落了一层苍蝇,一挥手才成了白的。喝汤、吃菜,吃出苍蝇是常事。

  刚去的知青,还金贵呢!就常常有痢疾发生。梁明是女孩子,还不到十七岁,父亲是驻国外的参赞,妈妈是教师。她是六十年代那种漂亮、单纯、满眼是阳光的女孩子,在万花连得了中毒性痢疾,还不到一天就死了。大家被吓了一跳,好好的同学就没有了,埋了,在挺远的一片山坡上。那时真是年龄小,吓过了就不再想,依旧到麦秸垛后边去解手,依旧看见到处的苍蝇。

  一个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有个穿着呢子大衣的人到了万花,他是搭乘一辆大轱辘拖拉机颠来的,下车身上有土。进宿舍后才知他是梁明的爸爸,他给我们抽烟(是名贵的中华烟),也许看到面前有这么多孩子,他并没有现出什么悲伤。他独自去了梁明原来睡的铺位,摸着一些东西,沉默不语,而后又到连队中转了转。

  回来后,他对连长说想借一把扫帚,去梁明的坟上看看。连长是锉子刘,很矮很结实,就找了把新扫帚,让拖拉机拉着去东山。北京有几个知青也跟了去。看见那坟时,车就停了。我突地感到寂寞,冷。梁明就躺在这里,每天都是自己,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干吗死了?她周围什么也没有,朝南对着一天地的草坡,坟就像个失了神的眼睛。

  梁明爸爸拿着扫帚下了车,走近时就把头上的帽子摘下了。他说:“梁明,爸爸来看你了……爸爸来晚了。”他终于哭了。我们也在他身后不停地掉泪。我感到他有多少话想说出来,但没说,就那么哭着走过去扫那坟,像给他女儿梳头一样。多少年了,我依旧记得这两句话,他那带南方口音说出的两句话。

  第二天,团长坐着吉普车来到了万花。这才知道,梁明爸爸从法国飞到北京后,连家都没回,又直接飞到哈尔滨,再坐慢车到我们团。他谁也没找,就搭乘辆破拖拉机来的(等我自己有了女儿之后,才感到那情感会带来多大力量啊!)。团长是后来听到消息才匆匆赶来的,先是道歉,而后问有什么要求。(我不理解为什么问有什么要求,女儿死了什么样的要求能抵失去的女儿?)梁明爸爸很久没说话,最后说了句:“给女孩子们盖个厕所吧……”

  梁明爸爸走时,与我们每人都拥抱了一下,我们都哭了,被他的悲伤所感,或因为想起自己的亲人。

  后来万花连盖了个全团最好的厕所,全是用大石块砌的。

  再过万花时就看着多了一座房子,那个灰白的厕所。[NextPage]

  毫毛

  现在一切都是小事儿,我等着他的手指开放。

  他嘴里冒出的烟,滞留在我俩之间,久久不散,那下边有我已经摊开的牌,三张K一对10,整齐的“福尔浩斯”,像一组稳定的星座或堡垒。堡垒旁是我最后的一百二十元钱和一块上海牌手表。

  他把钱拿过去,又拿起手表在耳边听了听,随后,戴在已有十三块表的左胳膊上,他的整条左臂像被金属捆绑着的铠甲,在十三块表后他艰难地戴上我的那块,表们像一队囚徒,整齐地排好,他随意挥洒着自己的左臂和那滴答而响的时间。一朵烟沉降下来,露出他的脸,那上面的疲倦,像块茂盛的荒草地,从荒草中透出的声音嘶哑而干燥。

  “你又被打立了。”

  我站起来,抓过皮帽子,走出满是烟和眼睛的房间。

  外边清冷得陌生,夜像块磁石吸引我,深入时暗处又变得远不可及。地上没有影子,我轻松地走着,时间已留在别人的胳膊上了。

  那天和他去五本大队,也是这么个夜,我揣了三十块钱(一个月的工资),他说够了。一路上踩雪声像在破坏许多玻璃。走近那座院子,狗叫得人肺腔子疼,他扶着柴门,嗷地喊了一声。好久,一顶狗皮帽子钻出房子,来开门。我马上附在他耳朵上:“有二百块能回家就行,别太恋战。”他像没听见,跟着迎过来的狗皮帽子往里走。

  屋里有很浓的陈年酸菜味,炕烧得很热,铺盖卷在一头。我和他各自坐在一张狍子皮上,像使者或是骑着牲口的将帅。开始洗牌了,狗皮帽子的对家坐着一个假眼人,他那只瓷质的假眼炯炯地盯着我胸前的扣子。

  夜里三点时,我估计他赢了三百块左右,他把一堆小票子放在胸前,把十块一张的放在帽子里,戴在头上。

  假眼人的假眼毫无表情地瞪着,没有一丝疲倦地注视着我的扣子。他从怀里掏钱像做着一种开胸手术,放下的钱要在他的指间留恋很久。我使过几次眼色,想催他走,他沉静地看牌,放钱,手指还是那么美丽地开放着,不理我。

  他摸出一百五十块押了上去。假眼的汗水从假眼旁流过,像泪水一样滴进胸口。他平静地抽着烟,脸在烟背后,像座幽远的山。假眼闭上那只好眼,让假眼在这间房子中审视,它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扣子,看得我的心里像中了无数箭。狗皮帽子把帽子脱下,他的头上冒起红光。

  假眼终于抽出空着的右手,缓缓地把牌合上了。

  他收过钱,把牌合紧,交给我。

  又玩了两盘,他输出去三十几块,然后他站起来,说是上厕所。赌钱的规矩,不玩儿了,输家说了算,或是事先定准时间,他戴好帽子,桌子上还堆着些零乱的小票子,开门走出去。

  那只假眼终于改变了方向,一只真眼对准了我,这只真实的眼睛像秋天的湖水一样清澈,我仿佛能一下子看进湖底。这只眼很漂亮。长长的睫毛下藏着很多话,这眼睛不是赌徒的眼睛,它太一览无余了。但此时它又像湖边烧起了篝火样燃起了凶光。

  等了二十分钟,那扇门没有再响一下。

  我把腿搬下炕,离开坐着的狍子皮。

  “我出去找找他,别掉屎坑子里了。”我对着那只假眼说。湖水转向我,那其中已是漫天大火,火冲着狗皮帽子泛滥过去。

  “我跟你一起去。”狗皮帽子戴上帽子,跟着我。

  夜的轻松使人迷恋,我抬眼看星星,呼出的白气使我的喘息变得有形。[NextPage]

  狗皮帽子在两步外跟着我,手里拎着根锹把,这使我的处境变得极为壮烈。我走出柴门,在一堆草垛前动作开来,哗哗的尿浇在白雪上钻出一孔黄洞,我突然觉得心胸很透彻,全身的浊气流泻一空。

  转过身时,已看到他用家伙顶住了狗皮帽子的腰。

  “回去跟假眼说我玩累了,改日再玩儿。这五十你拿着。”他从帽子里摸出五张票子,塞在狗皮帽子的脖子里。

  “别就这么走,给我屁股上来一下,见点血。”狗皮帽子转过身去,我看他用家伙捅了一下,狗皮帽子跛着走进柴门。

  回连队的路上,他盯着雪地飞快地走,而我目光总被星光诱惑,不知哪颗星下有我遥远的故乡和被称为家的那种东西。第二天早上,他递给我五百块钱,让我带着奶奶好看看病,回来时,多带几副扑克牌。

  夜,在你感受她时她是那样的新鲜,她的气味和脸色,星的位置和纤云的发丝,无月时的神秘和辽远,使你感觉无依无靠。在你不感受她时,她陈旧得像一方亘古不变的铁,你听到的声响是她体内的声音幻觉。现在你可以闭着眼走回自己的床铺而后躺下,入眠时,夜被你缩小在眼皮后面。

  ……原想今天赢点钱,明天回家去,现在输光了,甚至那块该一辈子跟随我的表。

  两年来他不间断地玩着牌,他的手指越长越长,打开时像个拉琴人的手,指尖积满了忧郁和敏感,指纹内已布满了眼睛。他给人的感觉像在一片烟之后,伸出手来,等你把口袋掏空,把钱放在他手上。

  第二天我再去时,狮鼻和他赌得正酣。狮鼻亮出了三张J,而他是三张K。他看了看狮鼻胸前的票子,压上去二百块。狮鼻静静地坐着,过了很长时间,拿起自己的底牌看了第三遍,是张J。狮鼻开始数钱,一百六十块,钱不够。他坐着,烟从他嘴里吐出来,而后又向他的脸上飘去。他的定性是那么好,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像个物件似的搁置在那儿;不管牌好牌坏,从不分一份眼色出来。此时他该知道狮鼻是四张J,他是不是四张K,没有人猜得出。狮鼻将一百六十块钱放好后,看他没有表示,就动手把自己的毛衣脱了下来,押在钱上,随后又把底牌J翻了出来,他看清了四张J后,拿起自己的底牌,在一个明牌后一搓,亮出一张K。他把钱收走,把毛衣接过来套在身上。他的手臂一晃时,我看见了我的那块绑在他臂上的表,现在该说是他的。

  以后的几天,我一直在那张桌子旁,充当发牌人。第一天下来,我肯定他并不作弊。他仿佛可以很敏锐地感觉出对方的底牌,而他的底牌像方巨石一样沉在那里,他自己都很少去移动,关键时,他会用大数目的押钱把对方击垮,我常为他捏一把汗,因我知道,那底牌有时是些小人物。

  第四天,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小秘密,这秘密太微小,小得没有任何人会发现,甚至连他自己。第五天,这个秘密再次被证实。第六天我借了些钱,很早就在那张桌子旁等他,我尽量坐得像个物件。他来了,我盯着他的脸,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消瘦的下颏上的那颗痣和痣上的那根毫毛。

  第三盘时,我已配好了一副严格的福尔浩斯,三张10两张J。他的明牌也是两对,一对J一对Q。该他押钱时,他想一下击垮我,他看了看我胸前的票子,压上去一百五十块。我木木地看着面前的牌,过了会把眼睛抬高,看着他那颗痣的毫毛。这确实是个微小的秘密,那根毫毛在烟和背后微微颤动,只有你在屏住呼吸时才能感到那毛梢像一株微风中的小草,孤寂,胆怯。我数出一百五十块把钱押上去。他输了,他的底牌是个小小的9。他很疑惑地看着那些牌,把一支刚点燃的烟掐灭。

  第七盘,他再次想击垮我,我押上了二百块钱和一块手表。我审视着那个局势,审视着我胸前的票子,我再次去他脸上寻找答案。他一直很消瘦,像靠烟草养着,但他不像抽烟人那样黑,他很白,皮肤上有玉石样的光泽。那粒痣就长在他山崖般的下颏上,现在那根毫毛在山崖上一动不动,他等着我,那些烟在花花绿绿的牌上弥漫而后消散,我把牌合上,没押一个子儿,他扑空了。

  那天是他几年来输得最多的一次,最后一盘他押上了三块表,其中有我的那块。那粒痣上的毫毛在悄悄抖动,它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我亮出牌来后,把桌上的东西都收了过来。那天下来,我的左臂上并排戴了七块表,时间吵得人心跳。收摊时我甩给了一直在后边看牌的老尖两张票子,把借的本钱还给了狮鼻。临走又看了眼他的脸,那上面出现了少有的红色,像被你无意看见的晚霞,情景怅然。

  “你今天把我打立了。”还是那种干燥的声音,像从燃着的烟头上发出来的。

  “明天见!”[NextPage]

  “明天见!”

  当晚,那根毫毛使我久久不能入睡,它微微颤动的样子使我喜悦。他不是他妈的什么冰山样的物件,他紧张,他的紧张埋藏得很深,像暗河,在皮肤下面流淌。他被自己的毫毛击败了。在晚上,我唯一担心的是他第二天早上会把毫毛剪掉。没有,连着三天,我被毫毛指引着大获全胜。他融化了。我的两条手臂上带着二十几块表,光阴紧紧地捆束我,脉搏都被淹没了。

  有人告诉我,他在到处借钱。没有人借给他,两年来他赢了所有的人,今天他像是给这些人带来了节日。第四天他来告诉我,他输光了。

  “你彻底把我打立了。”

  临走他摸了一下扑克,他的手苍白得像光,一掠而过。他的背影一下子缩小了。想起他为我赌钱回家的事,我几乎告诉他,剪掉那根毫毛,但我忍住了。

  四天来我没有一点兴奋感,每一盘都像在猜一些知道了谜底的谜。我只是在做着类似查看苗情的工作,然后,接收他的钱或毛衣,手表。我把表和毛衣都卖给了原主,象征性地收了钱。还给他时,他收下他的表后给了我一张画片,那上边印着苏里科夫的《近卫军行刑的早晨》。那画片原来挂在他床头。

  避雷针

  一个集体要共同打发无聊的日子,最好的办法是打赌。

  打赌的方式,因时因地而变。随处可发生:吃饭时赌吃十五个馒头;行路时赌攀上电线杆摸瓷瓶;赌跳桌子、跨沟;一支烟点二十个炮捻(开山炸石头);赌一斤半白酒一口喝下去(此人后被扔在雪地里冻了个把钟头,否则已成醉仙)。打赌的花样着实很多。

  整个世界打赌的方法就更多了,大多被一部叫《吉尼斯大全》的书搜集起来了。这使打赌显得很隆重和正规。那些能迅速吃完30根辣椒者和伟大的政治家们一样可名垂青史。这没有什么不应该,人类要打发日子太多,太漫长。

  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实在靠了打赌来提高了一些平庸日子的质量。现在回想起的岁月其中贯穿了许多打赌的情节。

  夜猫子和苗全三九天去井台上打水(零下四十摄氏度),夜猫子把新买的脸盆扔进井里了。一个敢扔一个敢捞,苗全脱光了衣服下到井里,把盆捞了上来,夜猫子输了瓶罐头,夜猫子也觉得自己输了口气。他恨苗全处处压自己一头,他就把新捞上来的盆,当尿盆了,天天往里撒尿。

  一个雷很多的夏天,三三班的知青们在粮库卸粮食。一个一个麻袋从肩上过去,一片片的乌云也集在头上了。哗地,就下了,铜钱大的,磨盘大的雷。一声一个闪,震得粮库上的瓦嗡嗡响。

  粮库旁边是面粉加工厂,厂房三层楼,楼顶两面坡,起脊。脊上有根避雷针,是方圆百里中的唯一的避雷针,避雷针在闪电中,叉开三个指头,有种轻蔑感。

  大,人都在屋檐下闲看。苗全喊:“谁敢这时爬房上摸避雷针,赌酒一瓶。”没人理他,雷比原来还大了。这是个死赌,出死赌的人是无聊中的下品。他又喊:“再加一瓶。”有起哄的跟着喊加酒,一直加到七瓶了,还没人应。

  愈大时,夜猫子窜出了屋檐,往面粉楼外的铁梯子跑去,闪照在他身上,像两个人影在跑。他要应那个赌,大伙都站起来了,看着他。

  攀上铁梯,瓦很滑,在屋顶上夜猫子脱了鞋,扔了下来,他光脚站在瓦上,一个闪打下,他光焰万丈,显得高大。他俯下了身子,在瓦坡上爬着,哗哗地从瓦上流下,他爬得很慢。大伙看着,觉得他到不了屋脊就得被水冲下来。苗全喊了声:“下来吧!算你赢!”声音被淹没了,大伙一起喊:“算你赢了!”

  夜猫子精心地往屋脊上爬着,极大的一个雷劈下来,眨眼间,夜猫子消失了,屋脊上边不再有他。苗全哭喊:“操你妈,算你赢了,还怎么着!”

  更大了,黑暗中,夜猫子从屋瓦上拱了起来,他刚才滑倒了,没掉下来。夜猫子一步一步,挪上了屋脊,一只手抓住了避雷针。夜猫子抓着避雷针在房脊上站起来了,风,黑云在他头顶。夜猫子英雄般地俯瞰我们,喊了一句:“看清了吗?”众回:“看清了!”夜猫子回望了一眼天空,恋恋不舍地下来了。[NextPage]

  七瓶酒,买来,把三三班的人都喝醉了。夜猫子滴酒未沾,英雄的感觉已使他无比地陶醉。

  女的

  那年偷吃的事儿,你还记得呢?再没吃过那么好那么鲜的狗肉了,只一把盐,炖出狗肉的本质来了。那狗其实挺瘦的,像咱们当年一样。

  噢!对。吃过一回马肉,白马肉,病死的白马。躺在场院上,像件大玩具,眼角盘旋的苍蝇,你用斧子卸下来一条后腿。扛着往回走,还装着是背着犁铧下工的农民。也像,只是滴滴血迹,洒了一路。

  那时苦日子过出甜味来,再找,没有了。十七岁,现在想还是群孩子呢,一万两万人,撂在大雪原上,春天种麦子,秋天收庄稼,冰天雪地就去森林里面伐木。那可真是一些大日子,现在我的日子过得可真小呵,是大日子就忘不了,心里刻满了字儿。

  你还记得那年在山上伐木吗?就是蟋蟀被砸死的那年。本来那树是“上山倒”的,被一棵黑桦给弹回来了,没跑出来,给树梢扫死了。是你们玉渊潭中学的。就地埋了,那堆土现在可能找都找不着了。也好,跟山连一块儿了。

  从来上山不能去女的,也许是当地老规矩。所以上山的大多是没结过婚的生蛋子,要么是老头。有家的都不愿去,能挣下钱也不愿。春霄一刻,他们懂这理儿。

  三十多天,没见过女的,一眼都没见过。天天就是锯码子背出去,雪地里一跪,对着山,对着树。闷了,把顺山倒喊出歌的味来。

  见不着女的那感觉就像你进了个熟悉的黑屋子,伸手摸灯绳,一摸没有,二摸还没有,灯绳断了,没灯绳这屋子就黑着,黑得你没点儿办法,黑得你孤单。

  你那时一到晚上了,就坐帐篷里给我们侃“第三帝国的兴亡”。外边风雪弥漫,屋里两盏马灯,一膛干柴烈焰。你居然把一些政治的事讲得有声有色,忙得大伙给你上烟,递酒,一晚上一晚上地追着你,你也够坏了。

  伐木的人少不了酒,要不就不动锯。早起出去装半斤白酒,伐倒一棵饮一口,水不用带,渴了抓把雪吃。那时爱喝酒想喝酒,现在不行了,闲了只喝点啤酒。

  你记的日子不对,是三十六天的头上。那时你也改讲《皇家猎宫》、《三个火枪手》什么的了。弄得大家都梦想有个淑女能从那盏马灯背后出现,那时觉得日子慢啊,慢得直喝凉水。

  是一大早,屈二出去尿没撒完,就跑回来了,他一喊“女的!”全帐篷的人都坐起来了。山坡底下,一个扎了块红围巾的小媳妇,跟着个老头,赶了辆驴车上山来了。真美啊!太阳刚高过山头,红光打在她身上,雪地也变得暖暖的,她低着头挺怕羞的,大襟小袄裹出来的腰一扭一扭,把人心都摇碎了,光芒万丈,比太阳还暖人。

  生蛋子们在帐篷口都站成悬崖了,要不是一口口吐着白气,真以为都看死过去了。小媳妇走近,就那么抬起脸来,看着大家,那双眼里什么成分都有,姐姐、母亲、爱人。现在我还能看见那双眼睛,是真女人的眼睛,看见它我就想哭。

  呵!我还没结婚,再找不到那双眼睛了,城里没有。我不想凑合,我他妈的是个理想主义者。也许跟那双眼睛有关,那次上山可给我害了。

  不!不能再喝了,再喝,那眼睛更无处不在了,把灯关了吧,看着我掉泪,你别冷笑话我。

  伪造的情书

  平生伪造的文字,有一封情书。

  北大荒,一年的日子,有半年与白雪相对。雪之单纯单调,之无奈,让人觉出无聊。打发日子最好的办法是打赌,其次是恶作剧。[NextPage]

  壶盖是我一校友的外号,缘自何典已记不起来了。壶盖比我们年长一两岁,以脏、懒、馋而遭人厌。壶盖身上养了不少虫:以虱子为多(地面部队),臭虫次之(坦克部队),跳蚤又次(空降兵)。壶盖因虫累赘,而面色苍白。终日坐在那儿,将手探入服内,清点,整编他的三军。时有自语式的演说嗫嚅而出。壶盖大多数精力都用来对付那些虫子,生活消沉,落寞。

  想伪造一封情书给他,是我另一位校友“烧鸡”的主意。大概是想对其低落的情绪有所启发。主意出了,写由我来。当年并没有见过《情书大全》、《席慕蓉诗集》类的书,只有凭空造句。为生动起见借用了一些当地的俗语和语气词。还记得其中的一些文字:“×××:你这小伙儿真不错!俗话说,浇花要浇根,浇(交)人要交心……你如想与我相识,相知,相爱的话,咱们X日中午在供销社门口相会……”署名用了当时很流行的“知名不具”。全文广用感叹号,烧鸡读完后很觉不错,为表示对我文字的钦敬,买了一瓶劣质草籽酒奖赏我(追溯起来,那该算我挣的第一笔稿酬)。

  情书放在了壶盖脏而乱的铺上。大家边打扑克边留意他的种种举动。他被我们所见的大致过程如下:进屋,爬上上铺,发现情书,惊讶,坐读一遍,躺读一遍,呆想呆看再一遍,收起情书,此时有光彩从脸上溢出。

  接下来的几天,壶盖大烧热水,洗煮自己的被褥和衣裤。因颜色间相互感染,宿舍中晾满了色彩可疑的裤褂。此间他去外连筹借到了一件呢子外衣,一双懒汉鞋和一副皮手套。

  大家知道他在为那个虚假的相约而狂热地准备着。转眼全连三百多知青都知道了,独瞒着他一人。这真有点残酷,我曾试着点了他两次,没用,他很兴奋,这戏必须演完了才能收场。

  那是个壮烈的场面,壶盖在漫天大雪中,穿着单薄不太合身的服饰站到了供销社门口,全连的男女知青,都在自己宿舍的后户中看着他。雪落在他头上,雪落在他的睫毛上,雪落在他身上的雪上。壶盖平静而坚定地站着,专心地等着那个时刻到来,甚至从头上掸去雪花的空暇都没有。他被单纯的雪染白着……

  羞辱开始从我们的心里生出来,壶盖的坚定坦白,让人惭愧。烧鸡打开后喊他。大家都喊他。直至两个人跳出去,把那个不情愿的他架了回来。

  以后的几天,他一言不发地穿着那套服饰沉默地出入。大家有点担心,有天晚上,我拿出那瓶草籽酒来,要求与他共享。他喝到中间时说并没有因为这事而恨我们。至今他也不相信那封信是假的,他知道有一个女孩会为他写这样炽烈的信。而那天是我们过早的出现,吓得她没出来,她总有一天会再与他相约。

  ……没什么可该劝慰的了,他活得很坚定,同时心里有了期待。我们非常无聊。酒喝完了,他全无醉意,我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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