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灯火是孤独的——顾城划过的轨迹
作者:罗皓菱
一
一双黑色的眼睛,一顶直筒“厨师式”的帽子,这是顾城留给很多人的第一印象。
有关顾城的帽子,在很多人的回忆中都有提及。1992年,舒婷在美国见到顾城,就指着那顶布帽子大笑:“顾城,那是什么东西啊?”谢烨说:有个外国老太太送顾城一顶直筒羊毛织帽,顾城很喜欢,老戴着脱不下。帽子扯坏了,他灵机一动,剪下旧牛仔裤一截裤管,试着当帽子,喜欢得不行,从此帽子仿佛长在脑袋上,成为象征。
关于帽子,版本很多。如果顾城高兴,他会说,方方正正像故国的北京城。不耐烦了,他就淡淡的:我怕冷。有时候,他会顺题玄妙发挥:安全感啦避雷针啦保护伞啦等等。
1985年1月下旬,诗人大仙在崇文区文化馆于白纸坊中学举办的诗歌夜校,第一次见到了顾城,“顾城出现,戴着一顶象征他个性气质的白色厨师帽。搁现在,叫行为艺术;搁过去,叫什么不知道。用当下最潮的话说就是:顾城当时那种旁若无人而人若无旁的状态就叫——高端大气走偏锋!于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顿时惊呆了,全场鸦雀无声。”
顾城的黑色眼睛因为那首著名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而让人印象格外深刻,“他的目光游离而空幻,闪现出与世隔绝的光芒,他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黑眼睛无辜而透明。”大仙这样形容顾城的眼睛,连同他的“牧羊人式”的帽子,与世界之间,拉起一道长长的警戒线。
二
1956年9月24日,顾城出生于北京白塔寺旁的人民医院。他的父亲顾工也是一位诗人。1962年,顾城6岁那年,他写了第一首诗,由姐姐顾乡执笔写在明信片上寄给父亲顾工:星星在闪耀/月亮在微笑/我和姐姐呵/等得爸爸回来了。
1963年9月,顾城进北京西直门小学上学,8岁那年,在放学途中,他写出了诗歌《松塔》和《杨树》。父亲顾工曾讲述过这段经历:“爸爸,爸爸,我又想出来一首诗,一首诗。”儿子顾城,每天从西直门小学放学回家,就沿着曲曲折折的楼梯,长长的通道,狂喜地狂叫着狂奔着,他推开房门直扑到我的面前。小小的心和心灵在剧烈地跳动,他大喘着气把他的诗念给我听:是塔松和雨珠的故事;是云朵和土地的对话;是瓢虫和蚂蚁的私语……
顾城正式的诗歌写作,始于1968年。那一年某夜,站在窗前的顾城,出神地望着远树与星空:树枝想去撕裂天空/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这个神奇的、仿佛天外来客的观察角度,也许只有12岁孩子才写得出。
三
1969年的冬天,13岁的顾城随父亲下放山东昌邑县东冢公社,次年和父亲一起在山东农村养猪。顾工回忆,那些日子,每天和儿子一起拌猪饲料,烧猪食。儿子借着灶口闪烁不定的火光,翻看着一本残破的《洛尔加诗选》,“不知为什么这位西班牙意象派诗人的诗,竟会使这和我一起被放逐的孩子,产生这样浓烈的兴趣。”
盛夏来到,赤裸裸、水淋淋的儿子伏在沙滩上晒暖。他的手指却伸进砂砾中写诗:“太阳烘烤着地球,像烘烤着一块面包。”
1971年,15岁的顾城在海滩上写出了他的代表作《生命幻想曲》。这首诗是一个里程碑的标志——少年顾城,已经准确站在了中国彼时诗的最高峰,“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鸣……”[NextPage]
四
1974年,顾城全家回到北京,读书、学习绘画,这一时期他从事过油漆工、木匠、翻糖工、电影广告绘画工、商店营业员、借调编辑等许多临时工作。此后的五年中,他的诗明显出现了徘徊与混杂……那几年的顾城,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平庸诗人。
时间的年轮终于到了1979年,那是顾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那一年他23岁。他创作的《一代人》引起轰动。
1979年3月起,《蒲公英》以《无名的小花》为题,连载了顾城青少年时期的诗。“1979年4月夜半”,顾城写下了中国现代新诗的千古绝句《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同年冬,顾城加入了《今天》诗派,成为朦胧诗早期的代表人物。当年,顾城诗名大振。
那一年的7月,顾城在旅途中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谢烨。
五
顾城疯狂地爱上了这个上海姑娘。据朋友毅伟在《今天》杂志上撰文回忆,当年,顾城为了谢烨,选择了靠近谢烨家的武夷路,购置了一所很简易的民居,在此居住下来,“如今想来,顾城的这个举动,当然是一个爱的举动,但又何尝不是一个沧桑的开始。”
在与谢烨恋爱和追求结婚的过程中,顾城没有固定工作始终受到质疑,这给了顾城很大的压力。顾城所受到的另一个质疑,是有人认为顾城有精神不正常的状态,因此需要去医院做检查。顾城很不高兴,他坚信自己没有病,他认为他与那些人生活在两个世界。但是,他又很冷静地说,为了与谢烨的结合,他愿意去医院检查。
顾城勇敢地去了精神病医院。毅伟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是谢烨陪同顾城一起去的,“顾城和谢烨见到我就说,今天在医院里,顾城给医生侃了一通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把医生侃晕了。医生说你这样的思维与表达,都很正常啊,医生甚至说对于弗洛伊德,顾城懂得比自己多。经过医生详细的诊断检查,医生的结论是顾城没有精神病症。我深深感到顾城的不容易,感到他内心积压着的忍受,这种积压着的忍受会爆发吗?这让我很是不安。”
顾城终于与谢烨结婚了,那一年是1983年。
六
1987年,顾城夫妇离开北京,应邀赴德国参加明斯特“国际诗歌节”,其后开始周游西欧和北欧。3月,谢烨在新西兰奥克兰生下儿子木耳。6月,以符合技术移民条件被准许在新西兰永久居留。
同时,顾城在奥克兰海湾的激流岛(瓦西基岛)买下一座房子,开始隐居生活。1989年辞去奥克兰大学职务,专心在岛上养鸡、种菜、作画和写作。新西兰政府正式签署顾城夫妇永久居留的文件。谈到这段经历,舒婷回忆道,“虽然他们在国外多年,买地置屋,安家生子,给我的感觉还是吃不饱。”
她还想到1992年去美国见到顾城和谢烨的一则小事,“那天饭后,我们顺路逛街,走进一家小商店。谢烨在货架上挑选很久,挑了一个小玩具,笑着给我看。那是一只小青蛙,捏一下呱一声。底部印着made in china,标价1.99美元。谢烨说:给儿子买一个中国的东西吧。临付款我才发现顾城一直沉着脸站在门口不进来,谢烨掏钱时,顾城竟然一屁股滑坐地上,把我大大吓了一跳,以为他犯病了,赶紧去拉他。谢烨厉声呵斥:别理他,让他去死吧。我就更吓坏了,回头看谢烨。她眼里已有泪花:我一花钱他就这鬼样子!”
1992年,作家王安忆在柏林遇到顾城和谢烨,被他们的故事迷住了,“那时候我也年轻,也感到现实的累赘,只是没有魄力和能耐抽身,还因为——这才是决定因素,将我们与他们分为两类物种,那就是常态性的欲望,因此,无论他们的故事如何吸引,我们也只是隔岸观火。”她在《岛上的顾城》一文中写道,“在这一个时期里,顾城总是在森林里走来走去,尝着各种植物。看有什么能够作充饥的粮食,各种草汁染黑了他的嘴唇。有人指着一棵树告诉顾城,这可以吃。于是顾城就从这棵树的树根开始尝起。”1993年10月8日,当那个悲剧性的消息传来,举世震惊。“这样一个落脚之地,倘不是以那样惨烈的事故为结局,将会是美丽的童话,特别适合一个戴着牧羊人帽子的黑眼睛的彼得·潘,可童话中途夭折,令人扼腕,同时又觉得天注定,事情在开始的时候就潜藏危机。
二十年过去,还有些零散的传说,一则是听去过的人说,那激流岛其实并不如想像中的蛮荒与隔世,相反,还很热闹,是一个旅游胜地;第二则说,顾城谢烨的木房子无人居住,周边的树林越长越密。听起来,那木房子就成了个小虫子,被植物吞噬,顾城不是写过那样的句子:”我们写东西,像虫子,在松果里找路“,对,就是吃虫子的松果。这样,童话就有了结尾。